心里有些不想面对现实, 他选择了爬楼梯,这样能行进得稍微慢一些。可秘密总要揭晓,他从楼梯口拐出来,缓缓踱至办公室门口,徐蔚然站在他的办公桌后,桌面上摊着那本伪装过的手记。

他就这样双臂抱胸静静地凝视着,徐蔚然始终浑然不觉,用纸笔记录着什么。

等到她终于停笔,应泊才抬手叩响门扉,温和道:

“还没有回家吗?”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徐蔚然全身如遭雷击般一震,手上的笔咔哒一下落在桌面,良久没有抬头,手上欲盖弥彰地合上了那本手记。

“可以看,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应泊踏入办公室,面上依然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但笑容深处不免含着凛冽的寒意。他试图拿过徐蔚然记录的内容细看,对方却用指尖按住,还在做抵死挣扎。

应泊笑意渐消,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将那张纸生硬地夺了过来。

但记录却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誊抄了他这些天的调查结果,但细节处都做了改动,仿佛是……故意作假一样。应泊通篇浏览一遍,又抬眼看向默不作声的徐蔚然:

“为什么?”

徐蔚然还是不说话,低头盯着手指。应泊将那张记录折起来,丢进碎纸机里,背着身说:

“我确实很好奇,为什么我刻意泄露出去的消息总是出错误。我记得,关于赵玉生,我当时写下的是‘疑似在保外就医期间伪造死亡证明脱身’,为的是借助有心人的手找到赵玉生的下落,做个得利的渔翁,可到了孙国纲嘴里就变成了赵玉生已死,这条线断了。”

“如果单单是这件事,还不足以使我确认对你的疑心。”应泊关上门,转身坐在沙发上,“我被掳走的那一天,连警方安插在赵玉良那里的卧底都发回了错误的情报,你是怎么做到第一时间通知路队呢?”

“我……”徐蔚然终于出声,却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应泊抬手示意徐蔚然也坐,“我们师徒关上门,把话说开。”

“师徒”二字让徐蔚然微微抬头,用一种慌乱无措的眼神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师父,我想做个好人。”

应泊不由得为之沉默。徐蔚然用手背抹去眼尾涌出的泪水,愈发压抑不住啜泣声:

“我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最开始,他们只告诉我到业务部门做事,可是陶检亲自找我谈话,话里话外暗指您违纪,要我时刻监视您的一举一动,还承诺事成之后会破格提拔我,员额的位子也会优先留给我。”

与应泊设想得基本一致。专门挑选出年轻的新人安插进来,再以利相诱收买旧人,彻底把他架空。

“我起初确实信了您有违纪情节,我以为我会是这个正义使者,一直通过各种手段渗透您的工作。”她自嘲地摇摇头,“可半年时间下来,我慢慢发现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甚至……我才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可我已经深陷进去出不来了,如果我不照做,不仅是我自己,我的家人也会受牵连……那群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其实您早就怀疑我了,我看得出来。每次您提防我的时候,我都很庆幸,至少不用再做这个抉择。”

她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应泊:“其实……手记内容不是我泄露出去的,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在监视您。我不想让他们插足您的调查,擅自修改了您的记录,毕竟是我亲手送出去的消息,他们不会起疑。”

“但是信息次次出问题,时间久了,他们一样会怀疑你。”应泊声音带了些急切,“这样很危险。”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徐蔚然也愈发激动,“至于您被掳走那一天,是陶检,他一早收到了消息,得知他们要对你下手。他跟赵玉良的流氓作风不一样,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想要你的命,手底下的人出了事,他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要我想想办法,务必把你救出来。”

应泊神经一颤:“那……除了我的去向,他还说了什么?比如那艘船,他们为什么要炸掉那艘船?”

“陶、陶检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偷听来的。”徐蔚然把哽咽咽回去,“其实,陶检和赵玉良虽然沆瀣一气,但是早就有了嫌隙。陶检临近退休,不想再惹火上身,想从赵玉良的保护伞里脱身,可赵玉良哪里肯放过他?他们手里都掌握了太多彼此的证据,根本分不开了。”

“那艘船……好像是走私船,至于走私什么,我并不清楚。这几年来,落马的保护伞越来越多,赵玉良渐渐有点顶不住了,事情败露只是时间问题。再加上陶检也在与他割席,他不甘心被吸干了好处后被宰,于是想要先下手为强。”

“我不知道那艘船上有炸弹,他们没有告诉我。事后,我想了很久,大概推理出了他们的目的:船本身年久失修,故障很多,完全可以伪装成普通船难,而船出海后又被切断了信号,发生事故救援人员难以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方便毁灭证据。虽然事关龙德集团,但赵玉良完全可以把手下人推出来承担直接责任,可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就逃不过了,最差的结果,赵玉良也能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应泊久久沉默。从这个女孩来到自己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始终在小心翼翼地提防她,期间不是没意识到她行为的异常,可他也只当是阴谋的一部分。徐蔚然的泪珠砸在桌面上,小声向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让您失望了……”

“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应泊起身,递卫生纸给她,“是师父考虑不周,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

“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师父,我真的没想过作恶。”徐蔚然胡乱地擦着脸,话说得决绝。应泊用手轻拍她的后脊,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说什么呢……一切有我顶着,不用害怕。”

“师父……”徐蔚然转过身抱住他的腰。应泊虚虚地护着她,低声告诉她:“现在的问题是,我要走了,你需要保护好自己。”

“什、什么意思?”

“陶检向省检推荐了我,我马上要换岗了。”应泊喟叹一声,“也许他们在我离开后就会动手处理一切,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哪怕在他们面前出卖我也没关系,明白吗?”

“不行,师父,那你呢?”

应泊缓缓摇头:“我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你受到威胁,一定别一个人扛,及时告诉张继川,有他在,他们轻易不会动你。”

虽然参不透他的用意,徐蔚然却也感知到了些许异样。她抓住应泊的手,恳切道:

“你也是,师父,一定一定别出事。”

月色像一匹淋了雨的绸子,湿漉漉贴在窗户上,又缓缓渗透进房间,漫上床脚。床上人影忽然动了,夏凉被被面滑下寸许,露出两双搭在一起的脚腕。细碎的低吟在屋中打转,终究化作一缕烟,从窗缝里溜出去,攀着墙砖往上爬,直爬到天心那弯残月边上。

“腿……挂在我腰上……”

“你这几天……”路从辜没说完的话被骤雨般忽至的吻打断,“唔……”

夜风撞得玻璃咚咚响,怀里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应泊嗓音还浸在情欲里,两手按住身下躯体随呼吸起伏的腰:

“蔚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帮我保护好她,其他人我不放心。”

“……我清楚。”路从辜把脸埋进他肩颈之间,“赵玉良明天要见一个贵客……不确认具体是谁,我已经安排人手去蹲守了。”

清晨醒来后,路从辜向一旁翻身,却抱了个空。应泊的位置已经冷了,看来早已离开多时。

也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路从辜这样想着,揉揉自己睡乱的头发,起身洗漱穿衣。他也早早来到单位,安排的便衣民警按照他的指示守在龙德集团外,监视着附近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路队,暂时没发现异常。”

路从辜戴着耳麦翻阅案卷,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所谓的贵客还是没有现身,他开始怀疑情报准确性,也许只是为了诈一诈自己。随后,耳麦里传来队员的惊呼:

“来了!”

他神经紧绷起来,停下手上的工作。然而,队员们齐齐沉默了半晌,迟疑地低声道:

“居然是……应检察官?!”

第95章 第 95 章

应泊这天起得很早, 天蒙蒙亮他便悠悠醒转,路从辜躺在他臂弯里,脸颊还染着昨晚未消退的酡红。

凌晨五点,快到路从辜自然醒的时间了。这个人睡得快醒得也快, 说是警校养成的习惯, 每天六点必须起床, 相当于多上了四年高三。应泊当时讶然地张了张嘴, 跟自己的大学生活对比一番,开玩笑说六点自己可能还没睡。

眼下, 应泊不想让怀里的人醒得太早,至少在他离开前不要。他不敢抽动手臂, 只能僵硬地翻身, 手掌小心覆上那张恬静的脸。

还记得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时, 两个人什么都没做, 只是抱在一起都心跳如擂鼓。应泊回忆着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 一瞬间忽然有些怀疑记忆都是自己偷来的,如梦幻泡影, 马上要还回去了。

“我大一那一年最想你。”他与路从辜额头相抵,像是说给对方, 又像是说给自己, “想你有没有考上警校, 会不会认识新的人, 适不适应新的生活……你又不爱交际,有心事的时候你会跟谁说呢?”

“我其实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跟别人走得太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 你最依赖我。每次看到你跟同事、跟朋友勾肩搭背说笑,还有小棠说的那个田队,都像是在反复强调我缺席的十三年,我回来得太晚,你的世界里或许没那么需要我了。”

“可我也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会原地徘徊踏步的人。”他描摹着路从辜五官的轮廓,像是要把这张脸刻印在心里,“这些年我时不时地想起你,也想过要不要重新联系你,但又怕打扰。你不知道,那次联席会议前一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没睡着,一闭眼脑子里就会自动排练见到你之后要怎么做,要说什么话,可等我真的见到了你,想好的流程哗啦啦地全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特别喜欢给你做饭,看你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很有成就感。张继川问过我,旧情复燃是什么滋味,我不想用这个词形容我们的感情。我一直觉得,哪怕我们分开后把彼此忘得一干二净,再见面还是会相爱,这是没办法的事,跟相貌、身份什么的统统没有关系,只是一颗心被另一颗心吸引,或者说,就像是找回了自己缺失的那一半,严丝合缝地拼成了完整的人生。”

“我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爱你,我说因为你吃得饱睡得香,被你揍了。你知道吗?任何一个灵魂透过我的双眼看你,都会爱上你。”

晨鸟的嘶鸣和雀跃穿透窗棂落入屋中,应泊望向窗外,熹光已经彻底吞没了昏沉的天色,宣告着黎明的降临。

“对不起,宝贝。”他在路从辜发顶落下一个吻,“我又要不辞而别了。”

“我爱你,可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混蛋,我希望这一次能尽早回来见你,如果回不来,就……忘了我吧,你没有再多的十三年可以被浪费了。”

他起身,最后帮路从辜掖好被角:

“这一次,不会再骗你了。”

调岗还差政治部一道手续,应泊坐在政治部里,等主事的人来盖最后一个章。政治部主任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旁若无人地脱下常服,刚把制服衬衫披上,余光发觉身后似乎有个人,回头时立刻被吓了一跳:

“来这么早?”

“嗯,办完手续就走了。”应泊不抬头,翻看着自己的手续。生怕路从辜起疑,他这些天少量多次地把要带的行李都搬到了单位,整理完才发现,怪不得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真正离不开身的东西根本没有几样。

“急什么呢?”政治部主任坐回办公桌后,端详着应泊的那张调令,挑了挑眉,“省检调研员,好去处啊。”

“好什么……”应泊无心说笑,把印泥推给对方,“尽快吧。”

政治部主任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在纸面上重重地盖了个章:“行了吧?还有别的吗?”

应泊清点了一遍,确认手续都已经齐全,便拿过那张调令,连同其他的一起放进书夹里:“好,谢了,不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把椅子摆正。政治部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原先挂着笑的表情马上变成一副鄙夷的模样,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他妈的,升得比我巴结得都快,卖沟子了吧?”

应泊当然听不见这句恶毒的揣测,他回到办公室,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室内基本被他收拾妥当,显得空落落的,行李箱就放在沙发扶手旁边。

这间办公室他还没坐多久,又要易主了。相比起这种独立办公室,他其实更喜欢那种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的工位,看案卷入神时,对面的人会扔来一块巧克力或者饼干,提醒他该休息了。

许许多多个冬夏,他嫌弃着案卷太厚、屋子太窄、制服太闷,却又一年年地将青春投注进去。二十五岁的检察官助理应泊想不明白的,三十岁的员额检察官应泊同样不明白,只不过学会了与问题相处,攻克它也磨砺自己。

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还在愣怔时,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舍不得了?”

是侯万征的声音。应泊回过身,侯万征帮他整理好领带,上下打量他一番:

“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找我。”

“二部交给你了。”应泊回以一个勉强的微笑,“你要操心的更多了。”

“嗨呀,以往操心的还少吗?”侯万征扯扯嘴角,“看你收拾得这么干净,我就不在里面抽烟了。”

“少抽一点吧,小心你的肺。”应泊照例唠叨,拉着行李箱出门,等电梯时又忍不住开口:

“记得常联系,好大哥。”

他一路都没有回头,直直走到门口,刚打算转向停车场,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戴着墨镜和口罩倚在车门上,似乎正在向他招手。

应泊不明所以,只当他是认错了人,转身想走。不料,对方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随即应泊的手机开始嗡嗡振动起来。

振动声响起的一瞬间,应泊脊背发凉。他接起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粗粝的男声:

“应检察官,请吧。”

几乎不需要思考,应泊迅速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他停下脚步,向那越野车的方向望去,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指攥成了拳头。他最终还是改了主意,向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甚至好心地帮他把行李箱搬上了后备箱,又帮他开了车门。应泊带着火气坐上去,等司机也坐好,破罐破摔地问: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啊?大学生,还是公务员,连这种事都猜不出来?书白读了。”那人挂挡起步,“我们董事长想见见您,没什么,不用紧张,我跟上次那帮撕票的粗人不一样,我读过高中,知道杀人犯法。”

这人虽然贫里贫气的,似乎没有恶意。而且,不知怎的,应泊总觉得这人的声音相当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问:

“赵董?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