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那是个合同诈骗的案子。被告人用一纸合同骗走了一个老太太的20万存款,是老太太的全部身家。一直到开庭,被告人也没有把这些钱吐出来。”
“我们很多时候要求被告人退赃退赔,都是站在从轻量刑的角度考虑,如果不愿意退,那就老老实实把牢底坐穿。案件被告人是个母亲,家里有个住院的孩子,需要用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极大可能是她的丈夫教唆她犯案,但被告人执意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为的就是献祭自己一个,把赃款留给丈夫和孩子。再加上教唆犯很难证明,在案证据也只能指控被告人一个。虽然不退赃也可以由法院执行局强制执行,但执行阶段是出了名的老大难,能不能把钱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很滑稽的一点是,我读研时做过一个调研,在我的调研结果里,丈夫入狱后,大部分妻子都会选择坚守等待;而妻子入狱后,大部分丈夫都会选择一走了之。”他叹了一声,“这个案件也一样,自从案发,那个丈夫从来没过问任何信息,也不关心妻子的量刑,我甚至怀疑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觉得这一案很经典,也很有代表性,从结果上来说不够正义,但能说是法律本身的问题吗?我觉得可能不行。我不想讨论什么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又或者是什么恶法亦法和恶法非法,那是学者该做的事,我只是个执行者,刑法理论界与实务界的分歧太多了,根本说不完。研究生们写论文时喜欢把‘不够正义’的罪责归结于立法,但问题往往出在司法。法律是一门权衡的艺术,除了‘正义’,我们还要考虑秩序,考虑成本,考虑我们本身的局限性。并不是我们不想要正义,而是我们暂时真的做不到。”
“所以,就宁可放过他们吗?”卢安棠眉心蹙成小山。
“不,是宁可慢一点。”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保护犯人的权利,他们都——”
“因为罪刑法定,因为罪责刑相适应,你,我,我们说了都不算。”应泊盯着她的眼睛,“不论多么穷凶极恶的犯罪人,面对法官检察官,面对审判的时候,他们都处于绝对弱势。权利和权力是两个概念,权利不是恶人的礼物,是保护每个人的盔甲,而权力是枭首的刀剑。今天能剥掉强/奸犯的盔甲,明天就能剥掉小偷的,最后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袜子破了个洞就被枪毙。这也为什么我虽然不喜欢很多辩护律师的态度,但我依然会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因为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执剑的那个人。”
“我想说的是,正义不是终点,是条地平线。你追它就跑,但总得有人盯着它赶路——不然连方向都丢了。”应泊蘸了点碘伏,在病历本背面画了条波浪线,“法律就像这条曲线,永远在修正错误,又永远造出新错误。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波峰高一点,波谷浅一点。”
“那要是一辈子都够不到波峰呢?”
“那就做个合格的摆渡人。”应泊用染碘伏的指尖点在她眉心,“至少让后面的人少沾点脏水。”
卢安棠讪讪地用手肘擦着眉心,突兀发问:“您和路队,认识很久了?感觉相处起来就像老情——”
“老朋友一样。”她火速改口。
“要说相处的时间,总共也不到两年,一年半吧。”应泊坦然地回答,“中间隔了十三年,算是……破镜重圆。”
卢安棠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目瞪口呆:“高中?早恋?”
“大惊小怪,你们学校没有早恋的吗?”应泊故作嗔怪。
“没……没,就是觉得路队那种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会早恋,挺新奇的。”卢安棠憋笑憋得伤口发颤,“谁追谁啊?”
应泊耸耸肩,拿过一个苹果帮她削皮:“哪有那么多谁追谁,都是看对眼就腻歪到一起了。靠追才能追到手的,说明本来也没什么吸引力。”
卢安棠八卦的兴趣却一点没减:“我听说他家里世代都是警察,家教很严的,你就这么把他拐跑了,他爸没揍过你吗?”
“揍我干什么?他的命都是我救的,他爸谢我都来不及呢。”应泊挑眉道。卢安棠一手支着身子,问:
“感觉应检总是温文尔雅的,家庭出身也不比路队差吧?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刀尖在果肉里陷深半寸,汁水顺着虎口蜿蜒而下。应泊扯了扯嘴角,像是要拉平一道陈年旧疤:“知识分子?呵。”
卢安棠顿时一怔。应泊确实不吝啬笑容,温柔的、诙谐的、意味深长的,却鲜少出现这种隐隐透着鄙夷的嘲弄。
“我只是觉得,您讲那些法理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以前中学的历史老师,满腹经纶,什么都能信手拈来。”她不太自在地摸摸头发,“我去老师家里玩过,他父亲是博物馆修文物的,家里堆满了古籍。”
“我家可没古籍,只有——”他忽然收声。卢安棠追问道:
“只有什么?”
“只有旧挂历,还有用来揍我的旧拖鞋。”应泊把最后一圈果皮扔进垃圾桶,笑意未达眼底。
很明显是在敷衍,或许有些门本来就不该叩响,卢安棠想。她干笑两声,岔开话题:
“路队高中也这么凶吗?”
“他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凶一点,现在已经很温柔了,只是你品不出来而已。”应泊有意袒护。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嗡嗡地振动,来电显示是路从辜。应泊歉意一笑,起身出门: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他轻轻带上门,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刚滑动接听键,路从辜急切的声音如同一块淬火的铁,火星四溅地砸进耳膜:
“毛俊臣死了。”
老实说,并不意外,以毛俊臣的人脉线索,想封口的人太多了。应泊贴着冰凉的瓷砖,将手机夹在肩窝,腾出手去按太阳穴突跳的血管:“中毒?还是急病发作?”
“冠心病,他有冠心病。在审讯室里坐了两个小时出现胸闷症状,找警员要水和药,服下45分钟后病发身亡。”
“看守的警员呢?确定药没被动手脚吗?”
“笨蛋一个,一问三不知,药也是审讯室药箱里的硝酸甘油。”电话中听得出来,路从辜在焦躁地来回踱步,“我问过技术科的,我被局长叫去汇报的时候,审讯室监控刚好检修。”
“局长?他为什么突然把你拎走?”
“局长根本不知道我今晚有任务,有人向省厅汇报‘春雷’行动出了差错,说我违规接触嫌疑人,局长被叫过去问话,才紧急找我过去。我在办公室里等了他一个半小时,所有人都在告诉我稍安勿躁。我跟他报告了情况,他才放我走的,但还是晚了一步。”路从辜狠狠一拳砸到墙上,“肯定是有传话的人添油加醋,就是为了把我支走,我早料到的……”
“你怀疑有内鬼?”
“你不怀疑?”路从辜的冷笑带着寒意。应泊的脊背离开墙面,手捶着腰,打趣问:
“不会把你停职了吧?”
“那倒没有,把我停职了谁拉磨?刑侦支队没我盯着,那帮小子能把天花板掀了。”
应泊不说话,只是低低地笑。路从辜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
“你倒是够镇定,有时候我真想撕开你这张嘴,看看肚子里面藏了什么,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急有什么用啊,能把毛俊臣救活吗?”应泊心知他是有火没处发,只好一股脑撒给自己,含笑道,“何况,你不就是看上我这点了吗?”
“说什么呢……”路从辜一怔,小声嘀咕着,“我、我先挂了,回头再说。”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应泊保持着倚墙的姿势。每一次的试探都像是在悬崖边拉绳索,明知稍一用力就会失衡,却仍贪恋绳索另一端传来的温度。
“我们现在……算什么?”他喃喃道。
月光如银鱼游过窗棂,答案沉在黑暗深处,等待潮水翻涌的时机。
第48章 人血馒头
望海市监察委员会。
作为司法改革应运而生的新机关, 监察委员会的前身往往被认为是检察机关的反贪局。司法改革后反贪局不复存在,检察机关所掌握的权力也大为缩水。
望海春季多大风,大楼前的梧桐新叶在风中艰难攀着枝头。春风卷起塞外的黄沙,卷起一蓬蓬新抽芽的柳絮, 袭入城市。应泊的制服沾了尘土和柳絮, 像落了层未化的雪, 领带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一连打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
望海检察二部的上一位主任夏怀瑾目前就在这里工作。检察委员会大换血后,她自请借调过来, 做了个没什么实权的闲职领导,算是明升暗贬。彼时最有希望接替她位子的是部门副主任侯万征, 但谁也没想到, 人员调动结果出来, 侯万征依然是老二, 老大变成了从三部空降而来的应泊。
许多人曾经猜测侯万征会不会因此刁难年纪尚轻且毫无根基的应泊, 作为老人,想要联合其他人架空新领导简直易如反掌, 一个“不熟悉业务”就能让应泊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甚至是出差错断送职业生涯。但侯万征到底没有那么做, 他带头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协助应泊开展工作, 一句话就堵住了悠悠众口。
应泊很清楚, 除了侯万征本身的高风亮节, 也有夏怀瑾暗中提点的缘故。
大厅的灰色大理石地砖倒映着顶灯灯光,像结了层薄冰。应泊熟门熟路拐进楼梯,径直来到五楼,在一间办公室前屈指叩门,开门的年轻秘书抱着文件愣住:
“找夏主任吗?她在开会, 可能要等四十分钟。”
“我候着。”应泊径自走向沙发,解开衬衫纽扣坐下。秘书递来一个纸杯,茉莉茶梗在沸水里沉浮。应泊颔首谢过:“好,您去忙吧。”
他盯着杯中水面的细碎波纹,墙面上的挂钟咔哒作响,将思绪拨回十三年前的深秋。十七岁的应泊背着书包蜷在检察院台阶上,愣愣地望着手上的“转学申请书”。
鞋跟叩击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黑呢风衣下摆掠过他冻红的耳尖。年轻的女检察官驻足,俯身把他搀扶起来:
“小泊?”
茶香氤氲间,应泊猛然回神,闻声抬头。夏怀瑾擎着保温杯迈入办公室,发间已见银丝。应泊触电般弹起,膝头撞上茶几,忍痛欠身呼唤道:
“师父。”
“又瘦了。”夏怀瑾解下丝巾搭在椅背,露出颈间淡红的刮痧痕,“手怎么回事?过年那几天就伤着,还没好?”
应泊把手缩回袖子里,宽慰地笑笑:“救人的时候被刮了个口子,不碍事。”
“你一个检察官,坐办公室就好了,到处跑什么?”夏怀瑾无可奈何,“你总学不会示弱。”
“办公室坐久了,也得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应泊讪讪地。夏怀瑾拉开窗户通风,问:“跟我说说吧,查到第几层皮了?听说你还有了公安的人脉?”
“刑侦支队路从辜,您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帮了我很多。”
夏怀瑾垂眼思索了一会儿,不由得失笑:“确实,我见过他,是个……很有个性和想法的孩子。”
应泊颇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他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个高中同学。”
“他?”
短暂的静默后,夏怀瑾忽然笑了,眼尾皱纹堆成温柔的沟壑:
“我说呢……原来如此。你觉得可靠就好,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应泊啜了口茶水,面上的红晕渐渐消退:“过去了这么久,我有时还是会梦到马维山临死前的那个眼神,然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你已经尽力了,总有些事是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
“以我们手上的线索,短时间内很难找到赵玉生了,直觉告诉我他还活着。”应泊拧着眉头,“想找到他的绝对不止我们,所以我留了点小破绽,希望能钓到鱼。”
夏怀瑾不置可否,从书柜翻出一份档案,拍在桌面:“看看这个?”
应泊不明所以,接过档案翻阅:“……孙国纲?举报赵玉生的孙国纲?他落网了?”
“供出了不少人。你知道,华泰集团本身是国企。自从龙德集团被全面租赁给华泰集团后,盘活了华泰的资金,也盘活了这帮人的钱包。”
“我知道了。”应泊捏着档案,面上难掩喜色。夏怀瑾含笑道:
“那我就静待佳音了,让该见光的东西晒晒太阳。”
应泊起身欲行,才走到门口,夏怀瑾再次开口:
“你……多久没见过你妈妈了?”
应泊倏地停住脚步,后颈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他微微回过头,苦笑一声:
“习惯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不方便再打扰。”
*
走廊弥漫着泡面和咖啡混杂的气味,路从辜用手上的案卷材料扇着风,停在法医实验室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
他推开门,温鸿白正俯身在解剖台前缝合尸体,实验室内只有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夹杂二人的呼吸。路从辜不敢上前打搅她,只好抱臂站在门口。
“冠状动脉左前降支粥样硬化斑块破裂,诱发急性心肌梗死。”温鸿白头也不抬,缝合线在无影灯下泛着银光,“死亡时间与审讯记录吻合,确认是当场死亡。”
“一次性纸杯残留物检测正常,现在等验血结果。”温鸿白终于直起腰,橡胶手套上的血渍在酒精棉擦拭下洇成淡粉。路从辜打量着满墙的脏器标本,问:
“有人拦着不让解剖么?”
温鸿白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嗯哼,暂时没人来找我,但是听说省厅要下督导组,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倒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他们。”路从辜叹了一声。
“放心吧,这边有我顶着。”温鸿白语气没什么不同,却让路从辜不由得一个寒战。他想起自己刚来到刑侦支队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坚决不同意妻子尸检,在支队大闹一通。温鸿白听闻后戴着溅了血的口罩,白大褂也没脱,手上握着解剖手术刀,缓缓靠近男人:
“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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