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在政治部临时安排的会议室里坐了一下午,看合唱队从全员几百人里特意挑选出的年轻干警们嬉笑着完成妆造,心里不由得暗忖,原来早就被工作腌入味的自己也能跟活蹦乱跳的新人站在一起,看来也还没有麻木到行尸走肉的地步。

至少还算得上有几分精气神和姿色。

一个姑娘接连帮几个同事化了全妆,拍拍自己身前的椅子:“应科,过来抹个小红嘴唇,好看。”

“我不。”应泊马上摆手拒绝。上次他被一群男男女女狠狠按在办公桌上,拿着一管大红色口红狠狠地涂了一嘴,连侯万征路过的时候都忍不住笑着寒碜他:

“嘿,这小鬊鸟还涂口红,看见没?”

“哥,涂一个吧,真好看,没骗你。”一个小伙子刚蒙受完这份恩惠,撅着嘴美滋滋地过来拉他,“我这长得黢黑的都涂了,你长得白,肯定比我好看。我对象说镜头吃妆,到时候拍出来就不明显了。”

其他人也紧跟着附和:“就是啊,咱一辈子能上几次电视?”

事实证明,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能让步,譬如应泊若是咬死了不愿意,他们大概也就作罢了。可惜应泊不愿意扫了大家的兴致,于是他不仅收获了一张鲜艳欲滴的嘴,还被强按着上了一层腮红,要不是他极力挣扎,可能还要被描一遍眼睫毛。

应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语塞:“唉,你们真是……唉……”

他提前跟政治部打听过,可不可以给“家属”留两个座位。对方一听其中一个是张继川,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爽快地应承下来:

“哎,都自己人,你直接领进来就行。”

可他也不确定另一个会不会来,怕打扰人家工作,他犹豫了许久,到底也不好意思主动问。顶着一张大花脸,应泊挤进报告厅的观众席,偌大的空间内,只有零星几人散落各处,张继川已经坐在了那里。

他显摆也似地转了一圈,效仿张继川的口音,冲张继川扬了扬下巴:

“诶,阿哥腔势浓伐?”

张继川知道他是故意犯贱,白了他一眼:“洋泾浜。”

“哼……臭老坦儿。”应泊嘴上分毫不让。

“我半年前没走的话,现在指定是合唱队里最出挑的。”张继川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啊,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我只好把这个名头让给你了。”

应泊低笑一声:“一般吧,算不上出挑。要是知道能靠这张脸吃饭,我还考什么公务员,写什么审查报告,不早去水上公园门口直播扭大胯了吗?”

“我看行。”张继川也乐了,“那我天天给你打赏,做你的榜一大哥,把你送上头部主播,不图别的,就是想看你给别人添堵。”

“哟,泊哥!我来啦!”

过道处传来一声兴奋的呼喊,应泊循声望去,是他在基层院时的同事小倪。小倪也不跟他生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望着舞台上忙前忙后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不由得感叹:

“还是市检宽敞啊,咱们那破地方都没报告厅。”

应泊问:“你们唱什么?”

“什么唱什么,我们说相声,我制服里面是大褂,就等登台的时候跟那个圣斗士星矢一样,‘刺啦’一声爆衣,然后学冯巩绕场一周,再说一句‘我想死你们啦’——记得给我鼓掌捧场。”

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嘴碎,应泊默默捻着眉心,忍着笑说:“挺好,你长得也挺像冯巩。”

小倪也注意到了他的脸,惊得向后一仰:“不是,你脸怎么抹得跟猴屁股似的,怎么着,你不会要表演骑自行车和钻火圈吧?”

张继川也来凑热闹:“这猴不卖,拍照五块。”

“滚蛋。”应泊一人赏了一巴掌。

“好好好我不说了。”小倪眼珠子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哥,你们单位也有论文征文吧?你写的嘛?给我借鉴借鉴,我这快截止了还没想好选题呢。”

“自己想。”应泊没好气道,“我发《中国检察官》,你发《法制博览》,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时间渐近开场,应泊紧紧扣着手机,不敢看,也不敢四处张望,怕希望落空。节目单上他们的合唱比较靠后,应泊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再拖一拖,万一那个人只是太忙了,还在赶来的路上呢?

可一分一秒过去,应泊的心也在胸腔里不住地狂跳,主持人报幕的话音落地,应泊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瞟了眼手机,还是没看到他渴望的那条消息。

就在他彻底灰心,熄屏准备上台时,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

“在你左后方,过道旁边。”

应泊按照消息所说的方向回身望去,路从辜坐在边角的座位上,像个来给孩子撑腰的家长,挥手示意他安心上台。

路从辜回到支队后先紧急召开了一次案情分析会,总结了目前的线索,又把新的任务安排下去。一群民警围着他汇报工作的时间太长,他只好踩着时间赶到现场。

可应泊并没有径直走上舞台,反而逆着人流的方向向他挤过来,怀里护着一小簇粉红色的玫瑰,塞进路从辜手里:

“你……你别嫌弃。”

路从辜哑然失笑。

他总是这样,心思掩藏在喧闹中,目光浮舟似的穿越人海,盛来一船星光,捧到你面前:

“虽然世界熙熙攘攘,但这些都是你的。”

第26章 荒郊

“工作找不到,钱赚不来,家务活还做不好,你出来到底有什么用!”

凌晨两点半,马维山独自坐在客厅里,脑海中无法自控地重复这句话。

这是女儿抱着孩子离家前的最后一句话。马维山的妻子在他坐牢的那些年岁里受不住四邻戳脊梁骨的风言风语,崩溃之下选择了离开,而他的母亲也在那次心脏病发后一直缠绵病榻,常年住院。怕马维山刚出狱不适应,女儿女婿把他接来城区的楼房同住,也刚好能让他帮忙照看家里。

女儿刚生产完,因为身体实在难受没有选择母乳喂养,而是让孩子喝奶粉。马维山心疼女儿,揽下了夜间喂奶的活计,可他睡得迷迷糊糊,冲泡奶粉的时候用了开水,还不等晾凉便喂了下去,孩子嘴巴被着实一烫,旋即肿胀起来,痛得哇哇大哭。

这一哭,马维山的睡意也消减了大半,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抚。听见孩子凄厉的哭声,女儿女婿心里一紧,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飞奔出来,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孩子。

滚烫的开水似乎灼伤了孩子脆弱的喉管,可怜的小家伙哭了几声,而后便只能发出嘶哑的惨叫。女儿顿时慌了神,一面换衣服准备抱孩子去医院,一面指着马维山鼻子怒斥:

“佳佳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这其实是一句气话。马维山呆若木鸡地看夫妻二人抱着孩子离开,直至防盗门“砰”地一声重重砸上,他才猛然回过神,然后慢吞吞地、颓然地坐回沙发:

“是,是,我出来到底有什么用呢……”

应检察官帮他申请了司法赔偿,但还在走程序,短时间内拿不到这笔钱,他暂时还要靠女儿供养。他不是没尝试过找一份能贴补家用的工作,但他仅存的那点墨水已经不足以让他在十七年后还能靠知识吃饭,曾经被刑讯逼供罹受的毒打伤及筋骨,监狱中常年郁郁寡欢的生活也腐蚀了他的肢体,再加上年事已高,重活累活也做不成了。

除此之外,整个益青区都算不上什么大地方,“马维山坐过牢”这件事很快便如血滴入水一般传播开来。即便是最普通的保安保洁,大部分用人的老板一见他的名字和这张沧桑的脸,马上便摇摇头,一句话都不会说。连女儿女婿在各自的工厂都会时常被好事的同事团团围住,半是好奇半是嘲弄地问:

“诶,你爸(老丈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们当然也知道马维山是被冤枉的,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知道马维山有没有在监狱里“耳濡目染”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呢?

马维山双肩一耸一耸的,他有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找不到哭的理由。明明正义兜了个大圈子,最终站在了他这边,他却仿佛什么也没得到,只是白白葬送了一辈子,打碎牙和血吞进腹中,哀恸却无处声讨。

他昏昏沉沉地走向窗边,垂头向下望去,单元门门口有一道庞然的黑影,鬼魅一般盘在那里。

那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马维山又是悚然一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辆车了。他曾经壮着胆子扒车窗看过,不论早晚,车里都没有人。但这辆车就是要停在这里,而且,只是停在这里,就足以让马维山夜夜辗转难眠了。

这些天时常会有公安民警上门访问,马维山小心地向他们提起过这辆车,可只是一辆车而已,他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证明自己受到了威胁。来访的民警们听了他惊恐的叙述,往往会笑着对视一眼,意味很明显——惊弓之鸟的应激反应罢了。

恐惧到了尽头就是愤怒,一股火气骤然涌上心头,马维山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从厨房搬出一块用来压泡菜的大石,举到窗边:

“我砸了你这破车!”

可他一抬眼,瞥见对面平房房檐的摄像头,抱着大石的手一顿,又松了劲,石块落在地上,只砸坏了一块地砖。

窗外,城市中流转的光彩都熄了,远方晨星寥落。天穹之下,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密不透风的黑。

*

周末,应泊接到电话准备下楼时,路从辜已经候在了他家小区门口。今天是个大晴天,清晨的风虽然还带着些刀锋似的凛冽,但阳光泼洒在身上,反倒让人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暖意。

路从辜双手抱臂倚在车上,一只橘黄色的流浪猫踮着脚缓缓凑到他脚边,在他裤腿上来回蹭蹭,又躺倒露出肚皮,似乎在暗示什么。

来都来了,好像也没必要学柳下惠坐怀不乱。路从辜慢慢蹲下,刚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不远处便传来应泊的呼喊:

“等一下。”

路从辜应声抬头望去,应泊拎着一个保温桶,向他快步跑来:“这猫就是爱勾搭人,等你上手就会给你一爪子。”

说着,应泊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猫屁股:“去,回你自己窝去。”

橘猫自讨没趣,翻了个身,“喵嗷喵嗷”地跑走了,听得出来,骂得很脏。应泊摘下围巾,用空出的手在路从辜脖子上胡乱缠了几圈,又把手里的保温桶塞进路从辜怀里:

“你不肯上楼坐坐,我只好把早餐带下来了。”

“给我的?”

“皮蛋瘦肉粥,还有两个肉馅饼,一个茶叶蛋,一小碟拌菜。”应泊如数家珍,嘴角扬着自豪的笑,“粥是从五点开始熬的,肉馅饼是亲手包的,茶叶蛋泡了一晚上,壳都剥好了。”

明明个子更高,应泊却偏要用一种从下向上仰视的目光看着路从辜,颇有些可怜样。其实路从辜心里多少还是别扭,毕竟不论应泊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只是在刻意回避,最关键的问题到底还是没有解决。

“我不饿。”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不听使唤地掀开了保温桶盖,一股浓香不由分说钻进鼻腔。

他抬头瞥了应泊一眼,眼底飘着四个字——他动摇了。

“不吃早餐可不行,吃完再走。”应泊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推上车,“我手艺很好的,你慢慢吃,我来开车。”

粥刚好把控在入口温热又不至于烫嘴的温度,大米和皮蛋熬得入口即化,瘦肉也一点不柴。路从辜一口接一口,喝了小半碗才想起来有事要说。

“今天是周末,监狱那边很多人都倒班休息了,值班的人不多,正好方便掩人耳目。”他掀开掩住腰间的外衣,“而且,我佩枪了。”

一把黑色的05式转轮手枪安置在他皮带的枪套上,应泊看得眼都直了。发觉应泊直勾勾的目光,路从辜抿了口粥,又用外衣盖上了枪,故作严肃道:

“不许碰。”

“啊……法警不让碰,你也不让碰。”应泊眉眼都落寞地耷下来。他斜眼瞟着外衣底下枪的轮廓,忽地问道:

“哎,你枪法是不是特别好?”

“一般般吧,跟特警比不了,但在系统内部还算是拔尖。”路从辜有意自谦,“上次开枪还是参加考核,希望……今天不要出什么岔子。”

朝阳监狱最早是一所劳改农场,背靠连绵的鄢山,发展到今天,由于规模、设施等都有些跟不上时代,关押罪犯的属性在逐步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纪念意义。应泊显然非常熟悉路线,即便周边全是一大片干枯的玉米秸秆,导航也屡屡因为没信号失灵,他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监狱门口。

“保温桶我回去会刷,不用管。”应泊观察着四周,“你先进去吧,我找个地方停车——这里没有停车场。”

这地方有些过于荒凉,路从辜刚下车就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借着侦查的由头,监狱工作人员并没有刁难他,还好心地指了路。他独自踱步到办公楼下,应泊很快追了上来,帮他重新系了下围巾:

“走吧,里面没暖气,有点阴冷阴冷的。”

整栋楼里几乎没有人,至少二人从一楼一直爬到四楼的档案室,连一根人的头发都没见到。应泊向更高层探探脑袋,用极轻的声音问:

“你说,这里不会闹鬼吧……”

“你还怕鬼?”

“这叫对未知的事物保持尊重。”应泊“啧”了一声,把他推进档案室。陈年纸张的气息混杂着霉味,室内仅有的几扇小窗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排排高大的木质书架沿墙而立,每一层都堆满了各式档案盒和文件夹,有的已经褪色斑驳,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二人分头行动寻找目标案卷,却又在转了一圈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原地。路从辜被头顶一份标注着“强/奸/杀人”的案卷吸引了注意,抬手去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