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应泊自认是个边界感比较强的人,不大喜欢别人离自己的私人领地太近,但面对的毕竟是从读书起就熟识,还一起步入社会打拼的密友,他又不好意思说些生分的话。听见电话那边有拨动打火机的声音,应泊才忙不迭阻拦道:
“别在我床上抽烟,要是我回去闻到烟味,我就……”
“就怎样?”陈嘉朗带着有恃无恐的笑意,“啪嗒”一声合上了打火机,“呵,逗你的。我带了一套真丝床品给你,需要帮你换上吗?”
很暧昧的暗示,应泊顿觉有些头痛。这并不是陈嘉朗第一次若即若离地撩拨,七年了,从校园走到名利场,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各自领域的领头羊,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一直只对自己流露温柔的狭长的眼,再愚钝的傻瓜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他有时也会觉得脊背发凉。
应泊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事,甚至每每遭遇那出格的热情,他都会感到手足无措,能做的除了视若不见,就是生硬地拒绝。他局促地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不要,我皮糙肉厚的,享受不来那个,你自己带走吧。”
听出他刻意敷衍,陈嘉朗仍然不肯放过他:“你那边都有什么朋友,方便带我一个吗?”
“都快吃完了,还是不必了。你要是饿的话,冰箱里有我周末做好的菜,你可以将就一下。”应泊快速岔开话题,“对了,说正经事。马维山那个案子……最晚开春以后,需要再详谈一下,你看地点能不能定在靖和律所?”
“你来靖和不需要报备。”
“不止是我,还有个公安的朋友。”应泊挠挠后脑勺,谨慎地试探。陈嘉朗先是沉默了半刻,再开口时明显不悦,而且隐隐带着些许傲慢的鄙夷:
“你什么时候愿意跟公安那群废物沆瀣一气了?之前不是一直都嫌弃他们钱拿得多还不干活吗?”
“这个人……不一样。”被他这么一逼问,应泊更窘迫了,“而且,我也想征询马维山辩护律师的意见,权衡一下,还是在靖和更方便些。”
“……随你。”陈嘉朗不耐地回复。应泊不用看都知道,他一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两人在电话两头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陈嘉朗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道:
“应泊,那只是一群低劣的,苟延残喘的狗一样的人,你救或不救,他们都一样要被社会的强者吃干抹净,被命运屈辱地屠宰,只是或早或晚罢了。但你不一样,你是强者,任谁见了应检察官不说一句前途无量?你走到今天,不……你爬到现在这个位子,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谁有罪,谁清白,在这个案子里,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以他们贫瘠的认知,就算你搭上了自己的命,他们也绝不会感激你,社会也绝不会赞扬你,只会挑剔你做得还不够多,只会质疑你为什么没早点为他们献身。”
“你我都靠揣度人心吃饭,以你的工作经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今天的大环境下,能把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的,已经算是圣人。割肉饲鹰是神话,你泛滥的慈悲心救不了任何人,只会害死你自己。”
陈嘉朗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应泊全身保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静止,像个被家长训斥的小孩,心里憋了一万句,却一句都不敢说出来,只敢小声附和:
“……我知道。”
但他又不愿意把话全都咽回肚子里,掂量了一会儿,还是不服气地反驳:
“你就当我是闲得难受吧。”
唯恐接下来又是一场更严厉的狂风暴雨,下一秒应泊迅速挂断了电话,不给陈嘉朗借题发挥的机会。心乱如麻之下,他刚打算换个地方散散心,身后,路从辜的声音像冬夜的冷风一样,始料未及地从他的脊柱漫上脑中:
“刚刚在跟谁打电话?”
“跟……一个同学,马维山的再审律师就是他帮忙找的。”应泊回过身,顺从地把通话界面展示给他看,“准确说,是一个宿舍的室友,他学民商法方向的。”
路从辜似乎没有多想,也没有细看通话界面,而是径直迈步上前,站在他身旁,有意无意地开口提醒他:“那个……你要是有困难,可以告诉我。”
此话一出,应泊的表情登时凝固在脸上。见他没有回应,路从辜不自在地继续补充说:
“我手头虽然算不上多宽裕,但一定有余力帮你。”
“放心吧,该还的都还完了,现在无债一身轻。”应泊又变回了笑眼弯弯,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何况,要是还背着债,我绝对不可能让你们知道的。”
这话仿佛挑动了路从辜抑制许久的情绪。他猛地抓住应泊不安分的手,把人按在巷口的墙边:“你很清楚,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那……”应泊无处可避,忐忑地闪躲着目光,不敢正视他,“你想知道什么?”
第23章 质问
“别装傻!”路从辜心底怒意更盛,示威一样地揪住他的衣领:
“那张照片是你拼好放进去的吧?”
明明两只手都没有再被控制,应泊仍然保持着投降一样的姿势,任凭路从辜近乎粗暴地将自己抵在墙上。闻言,他先是思考也似地蹙起眉头,而后乖巧地点点头。
那天他不仅拼好了照片,还有意把那本《刑事侦查学》放在了路从辜办公桌触手可及的位置上,只等路从辜发现他这点小心思。
“当年那条你不治身亡的消息也是你亲手发给我的吧?语气、标点跟你的习惯一模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字不差。你是不是真当我是傻子,几句话就能被你骗得团团转?”
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哽在喉间,像是堵住滔滔洪水的大石,只会让积攒的情绪愈发按捺不住。路从辜的喘息渐渐粗重,他接连几个深呼吸,才能强撑着质问下去:
“十三年,你怎么敢如此心安理得地回到我身边,连一个交代都不给,你怎么敢的?”
最后几个字已然含着颤音。应泊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歪歪头,面上半是笑意半是探询:
“这就要开始清算我了吗?”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无所谓的轻佻态度让路从辜无处发泄的一腔闷火彻底迸发出来:“你当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应泊自始自终都只是平静地承受他的情绪,不反驳,也不安抚。有那么一刻,路从辜甚至觉得就算当场给他一拳,他也只会默默忍下,跟其他人说是自己走夜路不小心摔的。
宁肯被打都不愿意坦白一切吗?
不过,好像……太近了,近到明明是在对峙,气息却贪婪地交融在一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对方占为己有。
十三年前,也是在一个同样破败的无人角落,他们第一次笨拙地拥吻,天性的欲望掌舵理智,后天的效仿驱策行动,那种禁忌中又夹杂着兴奋的酥麻感刻进少年尚未发育完全的骨血里,足够让一个人在日后漫漫没有尽头的漂泊中长久地念念不忘。
“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曾那般不管不顾地,热烈地相爱过。此后的每一次眼神相撞,我都记得他因我而失神的样子。”
交错的视线从眼瞳下滑到唇瓣,又一同可疑地移转开去,他们很清楚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因而连同时滚动喉结的时间都分秒不差。
应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手指向路从辜身后的夜空:
“回头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路从辜茫然地转过头去,层层叠叠的楼宇后,一簇簇焰火如冲霄的流星,在最高点猛然爆裂开来,绽出万千光华。
他还没回过神,应泊反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小臂揽在他腰间,另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从后将他桎梏在怀里。说不上是欲迎还拒,但心底那股已成芥蒂的委屈始终挥之不去,路从辜用了些力气想要挣脱,却被应泊锁得更紧。
“别动,别推开我。”应泊把头埋在他肩颈之间,“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
细碎的呜咽从齿缝中泄露出来,路从辜并不抵触发生这样近、这样亲密的接触,他觉得自己大概只是还在气头上,没做好准备罢了。应泊稍稍抬起下巴,鼻尖贴近他的耳垂,用轻若雪片飘落的声音低语:
“我很想你。”
气息搔挠着耳后敏感的肌肤,却只是蜻蜓点水地一掠,便被夜风拂去了残余的温度。紧贴着后背的坚实怀抱缓缓退却,路从辜不甘地回身,应泊却放开了掌控他的双手,神色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其余的,原谅我……无可奉告。”
话音落地,他便撤身离去,走入巷口外的繁华中,只留路从辜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混蛋。”
离开巷口后,应泊没有再返回餐馆中,而是径自开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他不敢回想路从辜那双泛红的眼睛,再多拖延一秒,他故意装出的漫不经心都会露馅。
即便整个人已经愤怒到喘不上气,那双眼睛里最鲜明的还是留恋和怜悯。
手机里是陈嘉朗的十几个未接电话和一连串“你挂我电话”的质问,应泊不知道他走没走,也不打算问,更不想一打开家门还要假笑着继续做戏,车开到家附近,又调转方向去了单位。
他实在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笑,单位竟然更像家。
这个时间,望海检察的大楼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应泊锁上办公室门,没有开灯,把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又疲惫地仰倒,愣愣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
越是极力控制思绪,他就越是难以自制地想起那张面孔。
哪怕不带任何个人偏向,平心而论,那也是一副极出挑的骨相和皮相。眉梢轻扬,眉下深潭般的眼窝里栖着两颗清冽的瞳仁,眼尾斜飞入鬓处却又勾勒出温柔的弧度。鼻梁高挺,下颌线条锋利地收束,皮肤泛着比雪多几许红润的冷白,将三分冷锐揉进七分艳色。
可总觉得哪里跟记忆中的不一样……风情?不,不能这么说,更像是一种时间打磨过的游刃有余。记忆里的路从辜风风火火,爱就是爱,怨就是怨,全都要干净利落地全盘托出,不会那样含着眼泪欲说还休。
但是,那些都是过去了,十三年前的立法都不一定适用于当下了,不是吗?
不知是被领带勒得喘不上气,还是迟来的情绪开始上涌,应泊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放空,他自己还是更愿意归因于前者。月光如细丝一般穿透半掩的窗帘,他将头转向窗外,轻轻合上眼。
“……我是混蛋。”他莫名其妙地说服了自己,“我本来就是混蛋。”
这下他就茅塞顿开了。整理好情绪,他打开手机,先是回复一个小时前还在暴跳如雷的陈嘉朗:
“出差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然后,他又点开路从辜的对话框,绞尽脑汁思考怎样主动发消息显得不那么刻意,最后发了一篇无关紧要的报告,还要欲盖弥彰地找补说:“不好意思,发错了。”
“还好,他没删掉我,说明还没那么生气。”应泊如是想着。
*
早上七点,顶着因一夜未眠而苍白憔悴的脸和两个黑眼圈坐进车里时,应泊忽然有种撂挑子跟所有人翻脸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的冲动。
他昨晚在单位一直挺到半夜才敢回家,路从辜也一晚上都没搭理他。因为没来得及开热水器,他连洗澡都是用的冷水。
张继川受了情伤可以找他一起喝酒发泄,侯万征也可以把家长里短的苦水都倒给他,轮到他想不通想找个人倾诉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啧,怎么混的。”他暗暗骂道——甚至只敢骂自己。
刚刚进入早高峰的时段,从他所在的十字路口到望海检察不过五百米,却堵了整整十分钟。烦躁之余,应泊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四处飘移,拐角处站着一个干瘦的男人,手里拎着几个鼓囊囊的塑料袋。
应泊稍微有些近视,不过平日很少戴眼镜,一时只觉得那男人有点眼熟,却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男人显然也发现了他的车,远远地用力向他挥手:
“应检!”
“在叫我么?”声音听上去也耳熟,应泊狐疑地打开车窗,探头张望,“……马老师?”
“是我哇,应检!”男人拖着塑料袋走到近前,应泊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面容清癯,两眼炯炯有神,鼻梁上夹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确是马维山。应泊一怔,解锁车门,招呼说:
“你先上车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不,我就不上车了。”马维山憨厚一笑,“这不快过年了嘛,我呀,给您带了点我们绍青那边的特产,您收下我就走,不麻烦您了。”
应泊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袋子,没有直接拒绝:“不算麻烦,上来吧,边走边说。”
马维山腾出一只手开门,却一连拉了几下都没拉开,急得满脸通红。应泊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车门把手是半隐藏式,忙开口提示他:
“你伸几个手指进去,里面有个按钮,你按一下就开了。”
“不好意思,我、我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开……”马维山窘迫地照做,又手忙脚乱地把塑料袋拖上来,总算坐上了他的车。应泊一面观察后方来车,一面寒暄问:
“你怎么来的?坐公交车?”
“啊,对。但是不太认识公交车站点,坐到市区后,一路走过来的。”
“走过来的?”应泊不免惊讶。他从后视镜端详后座的马维山,不知是不是错觉,此人论年纪还算不上垂垂老矣,看上去竟比出狱前更枯槁沧桑了。
应泊心下慨然,语气也关切了许多:“出来之后感觉怎么样?还是不太适应?”
或许是被说中了心事,马维山无言,良久才轻声道:“没别的感觉,就是太大,也太乱了,我……有点跟不上。”
像是不愿让应泊为他失落,他勉强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牵动面上的皱纹都蹙成了一团:“没事,总得慢慢来嘛。”
车停在检察院门口,附近是公交站台。应泊下车确认送马维山回家的公交车路过这里,才招手示意他下来。马维山依旧拎着那些被里三层外三层包住的特产,似乎非要塞到应泊怀里,听他亲口答应收下才甘心。
“应检,您就收下吧,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仿佛是怕应泊不敢收,他又打开袋子,伸手抓了一把:“您看,就是自家晒的大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但这大枣沉重得有些蹊跷,袋子不算太大,照理说不至于拎不动,但马维山却拿得格外吃力,不仅被坠弯了腰,还几次要放在地上缓缓。应泊好心帮他托了一下,却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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