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再回来时,神色比方才好了许多。他凑近电脑屏幕,仿佛在读一条留言,随后扯了扯嘴角回应道:“……我今天晚上吃的牛腩饭。”

这话有些没来由,谁会在这时候提及自己吃什么呢?正在直播前值守的路从辜觉得奇怪,他坐直身子,目光锁死在滚动的弹幕上。

“等等——他在回什么?”

路从辜皱紧眉头,翻动前面的弹幕,反复确认:直播弹幕中没有任何一条留言问过他吃什么。

“快,抓包直播数据!”他冲技术员吼了一声,“这是录像!流媒体不是实时传的,他现在有危险!”

而后他当机立断,向布控小队下令,“目标直播源疑似提前预录,立即破门!一队从正门,二队绕后窗!”

警灯闪烁之间,小区外的黑夜像被一层层剥开。楼下,便衣队员悄无声息地破门而入,室内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冯淼倒在沙发前,脸侧紧贴地面,口唇发白,鼻息极浅,整个人像一张被抽干的肥腻的人皮。

还好,他还活着。

第134章 召唤

冯淼脸朝下倒在沙发前, 皮肤浮肿惨白,一滩呕吐物与饮料残渍铺满他身下。他的眼睑半垂,嘴角沾着糖霜,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油脂, 死气沉沉地粘在地面上。

应泊在现场时没说话, 只略扫了一眼便退到屋外。医生很快到场抢救, 但不出意料地陷入难题——他太胖了, 真的太胖了。

“一个人起码二百五往上,这样趴着我们根本翻不了身。”急救医生皱眉看着护士, “来四个护士,一个人抬头部, 一个抬下肢——小心脑压。”

他们试图用担架转移, 但冯淼的体重压得合金杆吱呀作响。两个男护士架了十分钟才勉强将他挪出房间, 应泊转过身, 不再看。

“他本身就有高血压, ”医生边走边对应泊和路从辜解释,“你们说他激动之后倒地昏迷, 我不惊讶。他这种体型,稍微一情绪上来, 大脑血管说爆就爆。”

“高血压性脑出血?”

“初步是这个方向, 急诊CT出来再看是否合并蛛网膜下腔出血。”

路从辜追问一句:“还救得回来吗?”

医生沉默片刻, 犹豫地说:“心脏还没完全停跳, 但也就一口气吊着。”

冯淼的面部罩着氧气面罩,嘴角两侧都是口水泡。推进电梯前,他胸口忽然一震,喷出一股浑浊的呕吐物,喷了护士一腿。空气里瞬间弥漫起蛋白质腐败的臭酸味。

路从辜眉头一皱:“先送进ICU, 别让他死在我们眼前。”

冯淼被推进电梯,现场气氛才终于松了一点。

“我跟去看看。”他转头看向应泊,“你先回去吧,肖恩已经到现场了。”

“我跟你一起。”

“……回头你又不舒服了。”

应泊笑了笑:“比他精神。”

他们并肩下楼,踏进警车时,救护车传来一阵嘈杂,车顶的警示灯亮了起来,有护士喊着“血压又飙上去了”。

公寓这边,肖恩一脸郁闷地看着屋内忙碌的众人,双手叉腰:“还是啥都没找出来。”

房间已被清场,技术组从里到外都扫了一遍,除了床底的一堆空纸盒和满地的塑料瓶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皮屑、指纹。

“这人宅得太彻底了,”技术员擦汗,“你要说他一年没出门我都信。”

肖恩不耐烦地摆手:“电脑搞定了吗?”

“搞完了,”另一个技术员扛着硬盘盒进来,“文件不多,挺干净,浏览器历史基本清空。就是……”

“就是什么?”

他犹豫地笑了一声:“收藏夹里有点小黄片。”

“嗨。”肖恩不屑一顾,“这不是废话?你指望他收藏党章啊。”

“我们没打算上报,但几个视频的标题挺猎奇的,什么《人妻搜查官的堕落》……”

“打住。”肖恩毫不留情,“别说了,吃饭都倒胃口。”

技术员嬉笑着正准备关机,忽然瞥见OBS图标一闪。

“哎等会。”

“干嘛?”

他迅速拉出程序日志,“有OBS插件记录。”

“这不是直播用的吗?”

“是的,但……这个插件是提前安装的,不是系统默认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的直播画面是被人动过的。插件能提前设定画面切换规则,比如……事先录好的素材、预设的黑屏、延迟传输。”

肖恩不是学计算机的,听得半懂不懂,但他又不想表现出自己不懂,只好故作深沉地装作思考。技术员继续解释:“……我们可以断定,这台机子直播时切换了片源。也就是说,直播间看到的‘冯淼’行为画面——可能不是当时现场直播。”

联想到也许路从辜发现直播片源被换时,冯淼已经昏过去了,肖恩无奈地摊手:“所以我们连他倒地那一下都没真看着。”

*

医院走廊的灯依然叫人看了就发冷,午夜的风透过开着的窗吹进来,有些凉。两人并排坐在急诊外的长椅上,沉默许久。

冯淼的抢救已基本稳定,医生说他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暂时还不会醒。走廊里只剩护士低声交谈和机器的“滴滴”声。应泊低头看着地板,手指不自觉地揉着手心的伤口。路从辜则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眼神却没离开应泊。

“这案子……看着太像是意外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讲话,“一个靠舆论吃饭的人,被舆论反噬。”

应泊没应声,仿佛陷入深思。

“你觉得,”路从辜缓缓转过头看他,“如果我们没盯着冯淼,会怎么样?”

“他可能就死了。”应泊语气很轻,却异常肯定。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下一个?”路从辜声音顿了顿,像是不经意地问,“你那天突然说‘是网红’,甚至直接点名了冯淼,还特意让我们重点监控……为什么是他?”

应泊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眸色深得看不清。他沉默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因为他的曝光度高、争议也大、行为夸张,容易出事。”

“不可能。”路从辜盯着他,“我不信你是靠‘曝光度高’这种模糊标准做判断的。你一向比这更精准。”

应泊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笑得发苦:“破案嘛,哪有百分百精准,全靠直觉,何况我也不是学刑侦的。”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路从辜紧盯他,慢慢逼近,“那天在程颐家里,你很奇怪。”

应泊没吭声,指节攥得发白。

“是不是……”路从辜顿了顿,语气低得近乎耳语,“你想到了某个人?”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应泊垂下眼帘,语调平静得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我不是神,也没有预知能力。”

“可你一直都在赌。”路从辜咬着牙道,“你在赌那个人的作案逻辑、他的习惯、他的底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谁了?”

“你在怀疑谁?”应泊选择把问题抛回去,给自己一点缓冲的事件。

路从辜没说话。他其实早有不安,从技术手段到专业领域,从烟蒂到绿度母,从高档定制皮鞋到消瘦的眼镜男子,最后又是靖和律师事务所……他不是没想过那个名字,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证实。

不太可能吧,路从辜这么想,也许只是相似,这个城市上千万人,想找出相似的两人太简单了。

“你要是有目标,就别逼我开口了。”应泊低声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路从辜声音发紧。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突兀响起。路从辜极轻地叹了一声,接起电话。

对面是技侦组,语速平稳却藏着一丝不确定:“冯淼的房间我们搜遍了,所有隐匿空间,包括他床底、抽屉夹层、电表盒、马桶水箱……连沙发坐垫都撬开看过了。”

“结果呢?”

“没有那封‘殉道者’的信。”

那头沉默了一拍,像是等他反应。

“确定。”对方补了一句,“真的没有。就连一张可疑的废纸都没有。”

路从辜没出声,只缓慢地嗯了一声,便挂断电话。他收起手机,脸上并无明显变化,但肩膀却微不可察地一沉。

应泊看着他:“没有?”

“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前三起案件,哪怕作案手法干净到变态,都留下了那封署名“殉道者”的信;字迹整齐,穿插哲学隐喻和辛辣批判的短文,可冯淼这里没有。

“是凶手来不及?”路从辜说,“还是他根本不是计划内的受害者?”

“……或者,”应泊喃喃,“是我们不再值得收到他的信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气氛更沉了几分。

路从辜还想继续问下去,应泊却忽然站起身,低声道:“我去买点水。”

没等回应,他已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明明只是顺口一句,却像是逃离。他不愿再站在那种目光底下,不愿被人一寸一寸地剖开。他知道路从辜看得太清了——而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他穿过电梯,走下楼梯,不知为何不愿等电梯那短暂的封闭时间。医院停车场空荡荡,灯光昏黄,他快步走到车前,钥匙刚一解锁,就觉察到什么不对。

挡风玻璃和雨刷器上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绕到车前,引擎盖正中央,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透明雾化瓶。瓶身有些水汽,刚被从某人温热的掌心里放下来不久。

瓶内装着几块不规则的小石头,看起来干瘪、粗糙、颜色发灰。他微微皱眉,拿起瓶子,用袖子擦了擦外壁,拇指摩挲着瓶口的凹槽。

他掏出手机,调出识图工具对准瓶中异物,几秒钟后结果弹出:

乳香,用途:宗教仪式,象征净化、驱邪、献祭与敬神,多用于教堂。

他怔了半秒,神情没有动,但眼神却逐渐收紧。

不是恶作剧,不是巧合。这是某种暗语——不是说给众人听的,是说给他听的。

一种警告?提示?或者邀请?

他站直身子,四下望了一圈。停车场空空荡荡,除了他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迅速扫过车顶、车底、轮胎边缘,没有发现可疑的装置。他抬眼望向医院那幢灯火通明的大楼,望向对面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模糊的人影,谁在看?谁刚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这瓶乳香——是“殉道者”的语法,是他曾认识的那个人会用的语言。雾化瓶,什么人需要用雾化瓶?思来想去只有肺病患者。

他缓缓低头,再看瓶中那些碎屑时,胸口那点隐忍已久的东西终于泛起一丝颤抖。

他将瓶子收入口袋,绕回车门边,坐进驾驶座,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没立刻发动。他静静坐了几秒,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正被那小小瓶子抽干。他低头看了一眼它,仿佛在做某种决断。

然后他发动引擎。

车灯亮起的一瞬,前方医院大楼的影子被拉长,夜色沉如海水,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应泊像是被什么从胸腔深处驱赶着,踩油门的动作一再加速,方向盘握得发紧,指节发白。车轮划过几段沉睡街道、两条桥下快速通道,最后冲进望海旧城区的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