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随着车速爬升,那辆车也毫不犹豫地加速跟上,距离再次被拉近。前方不远处的有个急转弯,路从辜心中暗自盘算,陡生一计。

他缓缓减速,而跟踪者似乎也放松了警惕,车速略有降低。就在这一刻,路从辜猛踩油门,警车一如脱缰的野马,沿着弯道疾驰而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应泊身子向后一仰,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唔——”

后视镜中,那车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速打了个措手不及,短暂的迟疑后,开始极力追赶。路从辜关闭了导航,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左突右冲,而跟踪者似乎也发觉了他的意图,不断变换车道和车速,还打开了大灯,有意将他们驱赶到固定的路线上。

然而,一个红灯拦住了路从辜的去路。三个车道都有车辆挡在前面,任凭他如何鸣笛示警都不肯让开,路从辜只好老老实实停下来等待。

就在车内二人都焦躁地观察后车动向时,那车竟丝毫没有刹车的意思,直直撞了上来,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的警车撞出数米远,几乎碰上前车的车尾。路从辜下意识地踩住刹车,所幸二人都系了安全带,虽然还是结实撞上了方向盘和安全气囊,但好在都没有大碍。

“没事吧?”应泊首先查看路从辜的情况,而后解开安全带下车,双手叉腰踱至车尾。

“……疯了吗?”

警车后保险杠已经凹陷进去,尾灯碎片散落一地,车牌也因为撞击而弯折。黑色越野车的引擎盖微微隆起,中央部分凹陷下去。前保险杠完全脱落,露出了保险杠后方的冷却系统和部分发动机组件,大灯虽然还亮着,但左边的已经破裂,车标和车牌同样扭曲变形。

两车之间,一条明显的刮痕横跨路面。后车仿佛对事故无动于衷,司机仍旧坐在车里,连车窗都没打开。应泊心下一股无名火起,走上前去,大力敲打着车窗:

“下车,没看见追尾了吗?”

隔着防窥膜,应泊也能通过那隐隐的影子看出车主体型壮硕,剃个寸头。他旋即在脑海中搜寻符合特征的可能人物,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双方僵持半晌,等到应泊耐心将近耗尽,车主才打开车窗,赔着一张笑脸:

“抱歉抱歉,开车的时候走神了——没受伤吧?”

吊梢眼,悬胆鼻,满脸横肉,左脸一道疤,确实没见过。应泊故作不经意地向车内望去,算上驾驶室内的司机,车内总共三人,俱是一身不怀好意的煞气。副驾驶的男人大约二十岁出头,沉不住气,目光不住地游移,恰好与应泊审视的淡漠眼神碰个正着,立刻警觉地收回右手覆在腰边。

是刀吗?

应泊眼神一凛,心知现在不是跟他们纠缠的时机。他回转身子,向警车高声道:

“从辜,引擎没问题吧?”

见他久久没有回到车上,路从辜也开门打算下车,一条腿才迈出来,便被应泊一个眼神拦住。他一手撑着车门,回答说:

“没问题,还能起步。”

“我已经给交警队打电话了,应该马上就到。”司机倒是一改方才跟踪时的嚣张气焰,下车拉着应泊赔礼,“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我道歉,您说怎么赔我们就怎么赔,都听您安排。毕竟撞的是警车,我也担心万一处理不好,后续还有麻烦。”

伸手不打笑脸人,应泊固然憋了一腔火气,此刻也不好再发作。他不动声色地甩开司机的手,习惯性地指挥道:“去把警告标志摆上,再把驾驶证和行驶证交给我们过目。”

不知为何,交警队出警速度比他们预料的慢了许多,硬生生拖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抵达现场。应泊等得心焦,那越野车上的三人却越发地好整以暇,坐在车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以至于应泊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直觉——他们就是在故意拖时间。

路从辜反复端详着司机的证件,心中若有所思。半晌,他远远呼唤应泊:

“上车坐会儿吧,外面冷。”

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应泊不甘心地剜了一眼那车上的三人,转身快步回到副驾驶,又换作一副温和的神色:

“怎么了?”

路从辜指着驾驶证上司机的照片和名字,语气笃定:“这个司机,我见过他。两年前的605爆炸案,你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你就是从那件案子开始崭露头角的。”应泊稍稍颔首,声音略压低了些,“至于具体的案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路从辜开口欲言,一阵警笛声却横插了进来,打断了他,他只好暂时止住这个话题:

“有时间再细说。”

那辆“飞驰而来”的警车停在车祸现场不远处,几个交警陆续从车上下来,为首大腹便便的显然是个领导,径直向着他们的警车走来,主动跟路从辜握手,满面春风:

“呀,路队,我刚开会呢,一听说咱支队的警车被追尾了,得,这会也甭开了,马上就赶过来。怎么个事儿?没受伤吧?”

简单的寒暄后,路从辜介绍道:“交警大队王队长。”

应泊思忖着那一番有些热情过头的客套话,上下打量了这位王队长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同样报以微笑:

“市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应泊。”

而那越野车上的三人见交警来了,也纷纷下车,王队长见状马上改换了神情,张口便斥责道:

“你们没长眼吗?警车都能撞上?”

“尽快处理吧,我们还有公务。”看出做戏的成分更大一些,路从辜有些不耐地催促他,“肖恩在你们那儿吧?”

“肖队在的,您嘱咐的事我已经安排人去帮忙了。”王队长自然而然地揽着二人的肩膀,把他们推向自己的车,“走吧,有什么事回单位再说。”

事故责任认定十分顺利,越野车司机一口承认是自己开车看手机导致追尾,也愿意承担全责。事发蹊跷,过程也蹊跷,应泊和路从辜对了个眼神,默契地决定暂且把越野车跟踪尾随的事情咽回肚子里。

肖恩腋下夹着一本案卷,嘴里哼着小曲儿从门口经过,他向房间内瞥了一眼,恰好发现配合调查的二人。他敲了敲门,二人应声抬头,一同起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

“头儿,应检,动作这么快?老太太说啥了?”

“车被追尾了,根本没来得及过去。”路从辜耸耸肩,无可奈何道,“看样子,最快也得晚上再过去了。”

“被追尾了?谁这么不长眼?”肖恩瞪大了眼睛。

“唉,意外嘛,都难免。好在流程都走完了,还算顺利,不过——”应泊叹了一声,“太顺利了,总感觉……”

有哪里不对。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潮涌一般撞入脑海,应泊紧抿着唇,面色渐渐凝重。他们刚离开支队不久便被陌生车辆尾随,而后在白天宽阔的快速路上发生追尾事故,肇事者还是有十几年驾龄的司机。并且,双方还未交换身份信息,对方已经报了警,交警队先是拖泥带水地不肯出警,后来却又如同早已了如指掌一般快速处理现场。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路从辜和肖恩都发觉了他的异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应泊将他们揽进怀里,凑到耳边低声说:

“只是一个报警电话,他们怎么知道出事的是刑侦支队的车?”

跟踪不是目的,拖延时间,阻挠他们行动才是。

他定定地同路从辜对视,一字一顿道:“我们……可能中计了。”

话音堪堪落地,他一把拉住路从辜跑出交警大队,随机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蒋威母亲的住址,路上还不忘拨打120急救电话。

天色已晚,出租车停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入口前,老太太就住在这一栋的四楼。二人三步并作两步,沿着狭窄而昏暗的楼梯向上攀登,一种独属于老建筑的陈腐、发霉与潮湿的异味钻入鼻腔。

终于来到门口,外层的铁门没有上锁,应泊暗道不好,小心翼翼地敲敲门,又提高音量向屋内呼喊:

“奶奶,开门,是刑警队和检察院,之前跟您约好今天见面的。”

没有人回应,楼上楼下一片死寂,耳边唯有彼此的呼吸和远去的汽车轰鸣。应泊踌躇片刻,抬眼看向路从辜:

“撞门吗?”

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二人一同后退几步,同时发力,朝着里面那扇紧闭的木门撞去。门轴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吱嘎”一声响。一下,两下,三下,门板猛然向内倒塌,扬起一阵尘土,一股混合着硫磺与金属锈蚀的呛鼻气息扑面而来。

“别开灯。”应泊近乎本能地把路从辜护在身后,“是煤气。”

第12章 道与魔

煤气那浓烈的异味溶在屋内的暖风里,门一开便向外无限膨胀,刀片一样划过鼻腔,如同一只紧紧扼住喉咙的大手,激得二人直欲作呕。应泊极力抵抗逃离的冲动,想要迈入屋中,却又无法忽视气味所带来的生理反应——喉咙开始发痒,眼睛因刺激而微微泛红,甚至眼尾泛起了泪光。

“咳、咳咳……”

他用臂弯掩住口鼻,摸黑向屋内试探着行进。脚下一片狼藉,他的目光沿着玄关一直向内探索,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靠里的一扇门边趴着一个人影,大概就是他们要找的老太太。

应泊几乎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救人,路从辜动了动耳朵,随后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按在墙边。应泊反应不及,后脑结结实实地砸在嵌在墙里的钉子上,忍不住痛呼出声,路从辜忙伸手死死捂着他的嘴:

“嘘——”

早已含在眼眶中的眼泪因这猝不及防的刺痛夺眶而出,应泊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文官,算不上细皮嫩肉,但也还不到皮糙肉厚的程度,痛得眼冒金星,却也只能屏住呼吸听路从辜要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倏忽攀上耳垂,路从辜掌心因为握枪磨出的老茧也在不经意间摩擦着自己的脸颊,应泊难以自控地短暂失神,又被路从辜的话一下拉回现实:

“外面有人。”

路从辜比应泊矮了几公分,平日里并不明显,眼下骤然拉近距离,彼此几乎脸贴脸,才发觉连耳语都要踮脚尖。

咫尺之间,路从辜也有些可疑的不自在:

“你在这里,我——”

他话音未落,楼道里陡然传出一串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听声音来自楼上。路从辜忙扫视房内一圈,只有门后一根半人高的拐杖看着顺手。他才把拐杖握在手里,顿觉耳后一阵劲风,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当头劈下,急回身用拐杖抵挡,“铛”的一声碰响后,木制的拐杖应声断裂。

那是一个斧头。

动作比思维更快,路从辜将折断的拐杖抵在那人面门,双臂发力将其顶出门外,随后又补上窝心一脚,那人手上脱力,斧头直接飞了出去,砍在楼道墙上。那人见势不妙,也不纠缠,转身向楼下奔逃,路从辜随即追了上去。

“站住!”

屋内惊魂未定的应泊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那斧头就擦着他的脸颊劈下,要是躲闪不及时,很可能他的胳膊就不保了。唯恐破坏现场,他脱下鞋子,小心翼翼找到厨房关掉煤气阀门,又回到客厅打开窗子通风,顺便观察楼下的情况。

也许是担忧有后手,路从辜并没有追得太远,只追到单元门口就停住了脚步。那袭击者身量不高,动作却敏捷,几秒内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路从辜站在楼下,给肖恩打电话,语气中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马上带人过来,快!”

他折返回来,应泊已经把老人搬到了沙发上,正仔仔细细地用手帮老人清理堵在喉咙中的呕吐物。老人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四肢一直在抽搐痉挛,小便失禁,打湿了裤子。

说不上是嫌弃,但路从辜眼见这一幕,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应泊却面不改色地照料着老人,时刻关注着老人的情况。

“奶奶,奶奶,还能听到吗?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撑住!”

迷蒙中,老人艰难地点点头。他又转向路从辜,颇有些庆幸道:

“还有心跳和呼吸。”

两个人都心有余悸地坐在沙发的两边,长久无言。末了,应泊起身走到卫生间,缓慢地一遍遍清洗手上的秽物,思绪却还是麻木的。

路从辜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凡他们进来的时候随手打开了灯,或是拿出手机照明,以房间里的煤气浓度,刹那间擦起的电火花都能把这整栋楼炸飞。

当真是亡命徒。

而且,在自己参与进来之前,他已经孤立无援地与这群亡命徒周旋了一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像这样的蓄意谋杀他又经历过多少呢?如果这一年里他行事不够小心,如果有哪一次运气不好,自己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哗啦啦的水流盖不住应泊粗重的呼吸,一股莫名的情绪漫上路从辜的心。除了命悬一线的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抽痛,路从辜非常清楚,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以应泊的性格,是轻易不会向其他人求助的。

就像他们之间那泯灭的十三年一样。

救护车的警铃声打破了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应泊全身一震,缓缓关上水龙头,垂头收拾好情绪,又换上了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笑意:

“走吧,我们去医院。”

目送老人被送进抢救室吸氧,路从辜筋疲力尽地坐在医院走廊里。应泊自从进了医院便没了踪影,发消息也不回,路从辜只好随他去了。

不一会儿,楼梯口现出一个穿制服的影子,应泊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慢悠悠地坐在他身边。路从辜开口便道:

“肖恩已经带人把现场围起来了,正在走访周边群众。”

“好。”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