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发散的思绪在这里停滞,江副支开始讲述当年案件的一些细节,都是一些常规思路,也并没有什么很重要、对案件有价值的信息。
从始至终没有发言的甘正国放下卷宗材料,从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嚓”一声,火光闪烁,烟头被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缓缓升腾,他的目光低垂,千沟万壑在额间深深刻下,烟灰无声地掉落,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将所有的疲惫与沉重都融进了那缕消散的烟雾中。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任钧沉声询问。
无人应答,章队和江副支纷纷摇头。
这时甘正国却忽然抬起头,双指不算熟练地将烟杆夹起,双唇微启,烟圈从口中缓缓逸出,扩散。
他神色难掩怅然,目光僵直地落在程迩身上,声音低哑,吐字有些艰难:“还有一个细节,是特案组的程队跟小章提的,我当时听到了,就专门调查了一下。”
程迩一顿,明显不记得了,下意识疑问:“什么细节?”
“关于枪击案的受害人,我之前专案组的同事老郑。案发的监控视频中他神色慌忙,是朝着市局的方向走的,我托小章调查了一下他当年的居住地,是在市局的反方向十公里开外的近郊。”
“我联系了和他当年关系很好的同事,对方说老郑下班之后,经常在老街吃完饭之后去最近的公交站坐车回家,而那个公交站的位置在反方向。”
甘正国说到这里,余寂时比程迩更先一步反应过来,这是他当初提到过的疑点。不过他当时脱口而出后,也立刻想到了其他可能性,否认了那一闪而过的怀疑。
如今甘正国专门提起这件事,难道是真的有问题?还有什么被遗漏的细节吗?
无数疑问涌来,余寂时抬眸,紧张地注视着正对面的老前辈。
“我们当年留意到,监控视频中他时不时回头观望,显然是意识到凶手的存在了。此外,他步子速度虽然很急,但并不是逃跑态,应该不确定有没有被跟踪,且并不知道对方手里有枪,也已经和对方拉开一段距离。他往市局方向走,的确是最优选择,这也能解释得通,但是……”
说着,甘正国喉结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某种苦涩与悔恨,“我确信专案组当时没有临时通知加班将他叫回局里。当然,我当年并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当时我们整个专案组的侦查重点都是——老郑是被凶手寻仇,属于是被蓄意谋杀。”
话音一转,甘正国眼底的肌肉狠狠一抽,呼吸愈发沉重,“可就是因为没有细究这一点,让我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第152章
甘正国的眼帘疲惫地垂下,紧抿的嘴角轻微抽动,情绪濒临崩溃的一瞬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颤动,攥起,指甲掐进掌心。
沉默几秒后,他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冷静地开口说道:“老郑下班确实是去吃饭了,甚至在离开局里后,微信发消息问了一个同事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可惜那位同事需要加班,他便一人落单了。”
“案发是他发消息的半个小时后,老郑步行到老街需要十五分钟,剩余的十五分钟里他一定已经吃过饭了,可却没有任何消费记录,且他发觉危险完全可以通过手机联系同事寻求帮助,可他也没有。”
他说到这里,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绷紧了脸。
“在回顾案发的监控视频,老郑从始至终没有一个拿手机的动作,我们当初在案发现场也并没有发现他的手机。但他走出市局时曾给同事发消息,证明他当时是明确携带了手机的。”
说着,甘正国眼睑神经性地抽搐一下,牙槽无意识咬紧,面部肌肉紧绷,眼尾逐渐加深的皱纹透露出弄弄的疲惫,“我推测,老郑极有可能是和凶手打过照面,手机是在争斗中被凶手抢夺或损坏。”
他语速越来越急促,声音发颤,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话音戛然而止,他深深吸气,胸膛起伏,似乎在努力消化着起伏的情绪。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字字艰难,仿佛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所以我现在要推翻当年自己做出的结论了。”
“老郑不一定是被人蹲点蓄意谋杀,极有可能是撞破了凶手的秘密,并且达到了必须杀人灭口的程度,被凶手当即决定跟踪枪杀。”
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遑论一名声望很高的前辈。
可从吐出第一个字开始,甘正国就没再有半分迟疑,悔恨深埋入骨髓中,虽未提及半个字,却在他混浊的眼眸中无声流淌着。
他此时此刻只在意真相,只想纠正错误,给死去的受害人,也是并肩作战的同事一个交代,给这案子一个答案,了却多年的遗憾。
余寂时的心莫名被撼动了一下,钦佩他的同时呼吸凝滞,思绪拉回案件本身,他不由得捏紧笔杆,笔尖悬在半空。
监控视频中受害人折返市局,这个细节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原因有百种,而且他行色动作明显察觉到危险,哪怕身份不是警察,去公安局寻求庇护也是人之常情。
一切明明都很合理,他当时却依旧觉得怪异,发散思维想到一个很戏剧性的可能性,一时大脑发懵,向程迩提出这点后自己都含糊,也意识到是自己过度臆测。
原本是无凭无据、随口一提,程迩都觉得这想法有些武断,他后续也没再留意,没想程迩真的和甘正国提了这一点。
虽然重点并不是受害人折返市局方向有异常,但好在提醒到了甘正国,他深究下去,恰好找到了被忽略的、深藏在尘埃里的这个细节。
而将甘正国的推断,与他和程迩今天在包子店中遇到的张伯毅的经历结合在一起,大胆猜测,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一片安静中,甘正国深深地看了程迩一眼,松开牙关喟叹道:“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有成见,但这次确实是我错了,感谢你的提醒。”
程迩修长的手指一勾,签字笔在掌心转动了一下,唇角随之勾了勾,轻抬下颚,语气中难掩骄傲:“倒不用谢我,提醒您的其实不是我,是我家小余警官。”
“……”
紧张的气氛被立即打破,会议室里都是椅子晃动的细微声响,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扶额低头,笑容透着些许无奈。
任钧冷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怪异神色。直到他轻轻咳嗽一声,甘正国才回过神来,视线挪移,和余寂时四目相对,朝他感激地轻笑颔首。
“甘前辈您客气了。”余寂时略显拘谨地低下头,唇角的笑容都十分勉强。
就因为程迩这一句话,他被所有人的目光洗礼着,一时间脸颊涨红,熟悉的温度爬上耳尖。
他余光瞥向罪魁祸首,他此时凤眸弯弯,笑意盈盈,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尴尬,在任钧严厉的眼神警告下都没有半分收敛。
片刻后,程迩也不再玩笑,神色变得十分严肃,一边转头给柏绎递了个眼神,一边开口说道:“不过既然甘老提到这个事,我也可以提供出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柏绎接收到队长的指示,立刻从电脑中调出之前调查出的有关张伯毅夫妻俩的信息,将电脑调转方向,往前一推,将屏幕上的内容展示在甘正国和任钧面前。
见两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程迩指尖缓慢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木质桌面,手肘抵在桌面上,身体向前倾,语速不紧不慢:“今天我和小余警官出外勤路过案发现场老街,在附近的一家名为老张包子铺的店吃了晚饭。”
“这家店是老店,由张伯毅夫妻两人共同经营,我们在店中发现,店内的老板张伯毅,右手小拇指缺失,同时似乎也符合枪击案案发现场监控视频中犯罪嫌疑人的身高、体型特征。”
他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间普通、平常的小事儿,可短短几句话,就在在场人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任钧眉头紧蹙,眼神渐渐聚焦,变得更加锋利,电脑屏幕的白光泛着凉意,打照在脸上,令他面容上的沟壑愈发深邃。
甘正国此时瞳孔紧缩,手指微微颤抖,呼吸都变得混乱,显然也十分激动,激动到在程迩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猛地站起了身。
椅子在地板上挪动,划出刺耳的声响,他闭上眼,发出一声缓慢而沉重的长叹,似是在平复情绪,又仿佛是一种释然。
“这家包子店我也去吃过几次。我昨天还和甘老提到,说我印象里好像有人和嫌疑人一样缺少一根小指,只不过一时间记不起来了,”小关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喟叹,“没想到让程队他们碰到了,这也太巧了,简直上天都在帮咱们!”
小关话音一落,甘正国便立即皱起眉头,眼底闪过一抹浓浓的忧虑,双掌撑着桌面,微微俯身,沉声询问:“可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巧了?”
提到这里,程迩的神色也明显冷了几分,眉眼间似是弥漫着霜雪,声音冷淡:“积案重查的保密性很高,彭穗丰被捕不过两天,消息传到张伯毅耳中的可能性不算很高。但我们今天在包子店中被张伯毅很明显地试探了,他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也明显没有全然相信我们两人的话,这点传递的信号很不好。”
见大家的情绪明显低沉下去,程迩薄唇抿直,稍微顿了顿,紧接着说,语气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不过,至少如今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有了确切的怀疑对象,我们都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会议室里一瞬间鸦雀无声,甘正国弓着身,深深低着头,桌案上的案卷纸页边缘已经卷起、泛黄,案卷封面上未结案的红字刺得人眼眸发痛。
狭长的眼眸闭上又睁开,最终环视众人一圈,他轻声说道:“程迩说得没错。”
下一刻,任钧也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认同这个观点,垂眼整理了一下桌面的案卷,便抬眸,字正腔圆道:“针对这两起积案,省厅讨论决定成立专案组进行侦查,并对其背后的势力进行追根溯源。”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程迩身上,“程队,我们已经和你们的直接上级沟通过了,牵头的工作就要麻烦你们特案组了。”
见程迩点头,任钧合上案卷,又朝着甘正国微微颔首致意,便目不斜视地起身离开会议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会议室里气氛却骤然紧绷。
江副支是十分注重效率的人,见大家一致沉默,便率先开口破冰:“程队,我们目前是准备从哪里入手?需要我们沃江市局配合什么吗。”
程迩垂眸,指尖敲打桌面的依旧十分沉缓,指尖勾起桌面上的签字笔,握在掌心里慢条斯理地开口。
“目前垃圾桶碎尸案和枪击案的交汇点彭穗丰,以及将枪支和骨笛以两千万递交给他处理的男人,相关调查目前很难再有进展,我们的重点自然要放在枪击案的监控视频上。这名开枪的犯罪嫌疑人究竟是谁,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定要开枪。”
余寂时闻言立即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心脏一震,立即抬眸看向程迩。
他此时语气冷淡,腔调慵慵懒懒,签字笔在手指间慢悠悠地转,一副不急不躁、风轻云淡的模样。
大家都太了解他的性子了,一时间谁也没开口打断,只等着他一字一句地继续说。
“方才甘老也提到了枪击案一些细节,比如受害人的异常,他的手机凭空消失,极有可能是和凶手已经打过照面被夺去,再比如受害人离开市局四十分钟内大概率已经吃过饭……而我方才也提到,我和小余警官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包子店遇到了张伯毅。”
说到这里,程迩偏过头与余寂时四目相对,见他眼神热切,眼底也溢出些许笑意。
“这一切似乎就都能够串起来了。”
第153章
他话音落下,接二连三沉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内骤然放大,投影仪的光束投射在幕布上,程迩不急不缓地站到长桌的前端。
投影仪的冷光斜洒过他的侧脸,将高挺的鼻梁和下颌线都镀上一层银灰,一片阴翳深陷进眼底,晦暗分明。他双手撑在桌沿,肩背微弓,身体前倾,袖口随意挽起,姿态慵懒,声线也十分平稳。
“当然,要查首先就是查张伯毅。张伯毅是目前所有巧合指向的第一嫌疑人,这陈年旧案查办起来,难就难在证据上,而且细节不详,推断就会有偏差,既如此,我们不如大胆一些。”
目光瞬间聚焦,和他冰冷的眸光相接,余寂时思绪回笼,呼吸凝滞,心跳加速,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程迩薄唇忽地挑起一抹弧度,定定地注视着他,引着无数目光落在脸上,余寂时唇角微动,垂了垂眼帘,指尖悄然划过桌面,低声询问:“程队你是说……从张伯毅的妻子郭韵那里下手?”
“没错。”
程迩话音还未落下,会议室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抿唇顿了一下,抬了抬声音喊道:“进。”
进屋的是一名陌生长相的警员,浓眉大眼,此刻眉头紧皱,光滑的额头还浮着薄汗,显然是有要紧事,余寂时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会议室内的人,最终落在小关身上。
小关见他神色僵硬,似乎有些发怵,急得向前一步攥住他手腕,立即开口:“别傻愣着了常子,领导们又不吃人,这是发生什么急事儿了吗?”
常子闻言扶着门口深吸一口气,稳住急跳的心脏,颤着声音开口:“是……是局里来了一位姓…姓郭的女士,她说她是五年前枪击案的目击者,她要检举揭发真凶!”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骤然在会议室上空炸裂,震得空气凝滞,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离。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冻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源,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掐断,只剩下无数错愕的目光,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开口。
程迩显然也很意外,眼皮微颤,狭长的眼眸虚虚一眯,便立刻收敛情绪恢复平静,神色莫名添了几分兴味,低声呢喃:“主动送上门么?”
说罢,他便立刻抬眸,言简意赅分配任务:“柏绎带队再仔细调查一下张伯毅夫妻,章队和甘老那边就配合江队继续开展枪/支走/私溯源一案的相关工作,有什么动作都记得互通下消息。”
话音落下,程迩垂眸睇了余寂时一眼,见他会意点头,便带着他一同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外,余寂时的呼吸莫名畅快几分。
夕阳透窗斜洒落在廊道上,被曲折的纸条切割得斑驳陆离,金辉熠熠,暖意悄然潜滋,氤氲弥散,方才会议的疲惫仿佛都瞬间杳无踪迹。
这一起垃圾桶碎尸案能勾连出枪击案,以及背后的枪/支走/私和人口拐/卖,甚至是和215以及十年前的随机杀人案都有所关联。
那场噩耗分明已经相隔十年,早已被岁月厚重的尘埃所掩埋,却是他踏上从警这条路的根源所在,永生不会忘却。
十年光阴流转,父母的模样在梦中已经开始褪色,罪恶却从未消褪,如同藤蔓般肆意疯长,在阴暗角落发展壮大,愈发猖獗,显露出一种狰狞之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随之起伏,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抽/干,高抬的双臂将电脑与笔记紧紧揽在胸前,拳头先是紧握又松开,小臂上青筋盘虬。
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掌心稳稳地握住他的肩头。
他抬眸,恰好对上男人那双含着笑意与安慰的凤眸,心中的郁结仿佛顷刻间舒展消散,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思绪拉回。
纠结到最后总是释然。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任何个人情感都不能扰乱思绪。
十年前之事悬而未决,他渴求一个真相以慰心怀,也希望迟到的正义尽快来临,可期盼一次又一次落空。
而此时此刻,其他案件的受害者也对正义翘首以待,他不想让他们也失望,也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必须心无旁骛,全力专注这案件的侦破。
程迩注视他良久。他的眼神里藏着很多复杂情绪,他也不清楚他心里在进行怎样的活动,只有一直看在眼里的那双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