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管母抬头看了眼钟表,才五六分钟过去,一时间目光酸涩,嗓子哑了:“曈曈,你好久没晒过太阳了,去阳面儿的房间睡好不好?”
管曈曈垂下小脸不言语,沉默着拒绝,撑起身子就要自己回房间,没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余寂时心中骤紧立刻站起身,见管母已经稳稳扶住她,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许久都没能吐出这口气。
“抱歉!我先送曈曈回房间睡觉,麻烦您二位稍等......”
管母这种情况下都保持着礼貌,一边小心地扶着女儿,一边也不忘回头和两人说抱歉。
她分明个子也不高,却足以撑起女儿的一片天,此时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余寂时望着两人的背影,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低下头。
大约半分钟,余寂时肩膀忽然一重,耳边传来程迩沉稳平静的声音:“先坐下吧,缓一缓。”
两人在客厅无言坐了半个小时。
余寂时薄唇紧抿,呼吸沉重,低头敛眉不知在想什么。程迩倒是十分冷静,端着双臂目光淡然,但似乎也在走神。
终于,房门被打开,管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好不容易才把管曈曈哄睡着。
见她走过来,余寂时将思绪拉回,下意识站起身迎,管母却先一步察觉他的动作,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您坐着吧,不用客气。”
管母在沙发上坐定,抬手捂住双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是忍不住哽咽出声:“真的很抱歉,我并没有骗你们,曈曈回家后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她泪水决堤,手掌挡都挡不住,她顾不上抽纸巾,扯了衣袖覆在眼底,不等两人询问,便自顾自解释:“其实说是我们把曈曈寻回家,不准。我们寻了曈曈八年,什么人都托过找过,被骗过钱被人堵着威胁,越找越绝望,而两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是5月1日,在傍晚,曈曈昏倒在村口,我和她爸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把女儿接去了医院。”
似是怕自己太激动惊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三道血痕,咬着牙努力压低声音:“八年,整整八年,她瘦了好多,个子似乎都没长过。她身上全是伤,衣服都被血浸湿了,昏迷了两夜一天才醒过来。女儿失而复得,我当然惊喜,又自责、难过,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如果不是当年我没有看好曈曈,她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曈曈是怎么一个人找回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有时候一天都在林子里穿来穿去,她也分不清方向......”
余寂时呼吸愈沉,眉头紧锁,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熟悉的温热。
管母仰起头,抽泣声愈来愈急促,艰难吐字,“曈曈之前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回来以后就不爱说话了,脾气也是暴怒无常,有时还会神志不清,有自/杀倾向,应激时无差别攻击......就像刚才她推我一样。她清醒时抱着我愧疚地哭,可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很难受的!”
“她很怕见生人,也讨厌见光,每天就把自己关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又黑又潮的房间,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是发呆。我们想带她出去散心,或是去医院看病,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去。这两年里,她都从没踏出过家门。”
“她被拐走后被带去了哪,吃了什么苦,她都不肯说,我们一提到相关的字眼,她就会发狂......在这之后,我们便一直没有问过她了,那些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泪眼模糊,重复着呢喃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忽然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质问自己,“可是真的能过去吗?”
第146章
仿佛连呼吸都成了负担,她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许久后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可有些事是过不去的。”
管曈曈被过往的痛苦永远困在了那间黑暗的、封闭的房间,而管母自己也永远怀着愧疚与悔恨,至今也不能放过自己。
管母喉咙发痛,像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过,她哑了声,只剩下低沉的呜咽,肩膀微微颤抖,泪水划过脸颊,无声但强烈。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恐怕房间不隔音被管瞳瞳听到,又或许是痛到压根发不出声音。
余寂时低着头,不敢出声安慰,眼眶徘徊的酸涩愈发浓烈,他却也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管母颤着嗓音再次开口:“你们刚刚也看到曈曈背上的疤了,那是……是我亲手,亲手用滚烫的铁烙上的。”
“我也不想,看着她痛苦,听着她尖叫,这块铁像烙在我心上一样。”
管母心痛欲裂,深深伏下身,将脸埋进臂弯,缓了很久,才断断续续解释,“她那里被人刻了字,她不想看见,砸了家里所有镜子还是不行,用膏药遮也不行。她也不愿意去医院洗掉,拿着一把刀就要去剜掉那块肉......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
浓浓的绝望翻涌而来,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抽空,余寂时感到一阵窒息,胸腔沉痛,他思维也变得迟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管母的声音。
程迩的反应相对平静很多,半垂的眼帘遮覆着眼底的情绪,他声线平稳,嗓音略显低沉:“刻了什么字,一定要用铁烙遮盖?”
管母此时也抬起头,眼神里透出深切的恨意,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那罪魁祸首。
可她的愤怒无处可去,像一头迷了路的困兽,四处顶/撞,撕咬着她的心。
漫长的沉默过后,声音和从唇齿间挤出,泪水再次决堤:“奴,奴/隶的奴字......”
余寂时大脑嗡的一声,脸色骤变,怔怔地看着管母。
她睁开双眼,眼眸猩红,滔天的怒意与憎恨充斥在眼中,牙根被咬紧,下颌线都绷得发直,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程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抬起头看着明亮的日光,身后传来管母压抑不住的哭声。
余寂时眼眶的红晕也愈发明显,坐到管母身边,缓缓伸出手,搭在她手臂上轻拍,无声地安慰着,也一直都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管母的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只剩下抽泣的气音。
天边薄云汇聚,缓慢地向太阳移动,渐渐遮蔽住一切光辉,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整个客厅的气氛都变得无比低沉和压抑。
余寂时机械地安慰着她,大脑像是生了锈,完全无法找回思绪,只任由悲伤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吞噬掉他的每一个细胞。
程迩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贴在窗台上的掌根粘上一层灰尘,他却连头也不低,看着日光冲破积云,将光明归还给天地。
他黑眸幽暗深沉,似是有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可他手指微微蜷缩,硬生生将怪异的情绪压制住,让神色归于平静。
须臾,他转过身,随意拍拂掉掌心的灰尘,朝着沙发椅走去,隔着矮矮的玻璃茶几,在两人正前方站定,耷拉下眼皮,黑眸中溢出几分毫无温度的冷静:“其实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您也不能总和她一起逃避。”
顿了顿,见两人都有些失神愣,程迩干脆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坐姿是一贯的慵懒松弛,“再逃避下去,以后该怎么办?并非是我说话不好听,你们总要面临生离死别,如果您和她父亲先一步离开,管曈曈该怎么活下去?”
说着,他转头,直视管母失焦的眼眸,语速平缓地作出假设。
“在你们的溺爱下,她没有走出阴影。她一个人不敢走出这个家门,甚至生活无法自理。届时她要怎么办?恐怕缩回那间黑漆漆的屋子等死。”
程迩的话虽然算不上刻薄,但是字字句句都格外犀利,像一把锋利的刺刀,直直扎进了管母的心里。
这些事她当然想过,她当然也害怕。
有些事程迩说得没错,不仅仅是管曈曈在逃避,她也在逃避。她不敢带女儿走出去,害怕女儿一次次鼓起勇气却失败,害怕自己的一次次期盼落空,更害怕女儿崩溃发疯时在口不择言地谴责她: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弄丢?
他们要是先一步走了,曈曈一个人该怎么办?这些事她并非是想不到,只是她下意识逃避,把自己也缩在了黑漆漆的屋子里,不想面对外面的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管母显然有些崩溃了,双肩剧烈起伏,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她弯下身,双手紧攥成拳,重重砸在大腿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膝盖上掉。
经程迩这一提,余寂时也不由得想到了这些,心脏钝痛不止,轻拍她手臂的手也僵硬在半空,抬眸看向程迩,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
他双眸犹如一池深而阔大的寒潭,平静无波,似乎投掷进重重的石块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余寂时心脏莫名被撼动了一下,呼吸一沉,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袭来,冲击大脑,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怔愣,久久都难以回过神来。
可管母的抽泣声愈来愈重,令余寂时不得不回过神来,连忙蹙起眉轻声安慰:“您别太上心,我们程队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就是说话直。”
程迩喉底溢出一抹轻飘飘的嗤笑声,耸耸肩膀,对这话倒是不甚在意,倒是听到背后“哐当”一声,令他笑意瞬间收敛。
他略显警惕地回头循声望去,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客厅、走廊,还有一扇紧闭的卧室门。
他凤眸轻眯,仔细回忆方才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夹杂的那一声响,很像是关门声,于是他目光落在那扇门上,敏锐地捕捉到了余震中轻微晃动的门把手。
他眸光一暗,回头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管母,薄唇抿直,一时间没有开口说什么。
余寂时显然也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管母身上,没有察觉到异常。
管母很久都不能调整好情绪,泪水止不住地流,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就算双手紧紧捂住嘴,都压不住从喉底涌出的呜咽声。
许是两人注视她的目光太过忧切,管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抹了把眼泪眯着眼眼模模糊糊地识别了钟表上的指针位置。
不知不觉都过去快一个小时,她心中一惊,愧疚感立即涌上大脑,连忙道歉:“没想到都这个时间了......真的很抱歉耽误您二位时间了......”
余寂时立即摇头:“您不用道歉,您能给我们提供这么多信息,应该是我们感激您才对。”
程迩也颔首低眉,温和的面容中透露出几分薄凉:“您是一位很好的母亲,不用对往事耿耿于怀,真正应该被憎恶的是人/贩/子。”
说着,他便站起身,一字一句向她清晰地承诺,“请您放心,在打击人口拐卖犯罪这件事上,警方从未停止过努力。虽然天下无拐、善恶有报有些过于理想化,但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追求,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坦坦荡荡、铿锵有力,几乎是一瞬间,管母的眼眶里又盈满热泪,怔怔出声:“谢...谢谢......”
辞别管母后,已经是三点钟有余。
从走出管曈曈家一直到走出管庄村上车,余寂时都恍恍惚惚,头重脚轻,无意识跟在程迩身后,似乎都有些麻木了。
程迩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却刻意放慢了脚步。
拉开车门上车,余寂时都忘记要系安全带,垂着眼睫思绪混乱,眼底的红晕还未褪去,呼吸都又轻又颤。
“安全带。”
耳边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余寂时回过神,抬起眼眸,就撞进一双沉沉的眼眸,似浓墨点就,一动不动,就这样平静而耐心地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咫尺之遥的脸还在不断放大,几乎霸占了他的视线。清幽寡淡的白茶香浸润着无边温柔渐渐将他包裹,鼻尖相碰的一瞬,他下意识向后缩,与他拉开一拳的距离。
程迩唇角分明没有弧度,眼眸里却仿佛掺了笑意,侧身前探,修长骨感的大掌抚过他发顶,忽然毫无征兆地扣住他的后颈,让他的额头埋进他的颈窝。
余寂时懵住了,抬起头仰视他。
程迩垂着眸,睫毛又密又长,眼底映着他的模样,目光真诚得灼人,微微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低低哑哑:“余寂时,现在只有我在,你可以哭了。”
鼻尖一酸,被强挤回去的泪水瞬间涌出来,余寂时气息一乱,大脑短路,又把脸埋回他的颈窝,重力压覆在他肩上,清瘦的手也颤颤巍巍攀上他手臂,手指收紧,将他的衣袖攥在掌心。
泪水将他的衣襟润湿,程迩呼吸变得很轻,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于他无益,只能一直抚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
垂眸看余寂时无声地掉着眼泪,他也情绪低沉。
余寂时此刻很需要一份共鸣,可他并没有。
就连管母讲述时提到女儿身上耻辱的刻字崩溃到极点,他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也许是听过太多痛苦的陈述、见过太多悲惨的场面,已经有些麻木,亦或是因为舍弃掉这份共情力太久,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这个能力,他尝试理解余寂时的悲痛,脑海里却只有理性的分析,像一串串冰冷、机械的代码。
他当时站在窗前,背对着两人,确实隐约感到了失落,可这份失落却源自于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无法准确形容那时的心情。
太复杂,也太陌生。
车里很安静,安静到呼吸声都格外清晰,他们紧紧相依,两颗心却好像从未相连。
第147章
余寂时很久才缓过来,微微抬起头,发现程迩的衣襟都被润湿了一大片,水/渍的深色格外明显。
而在他负面情绪的影响下,程迩似乎并不曾感到不舒服,眉目舒展,眼神温柔,见他愧疚地盯着自己的衣襟看,还弯唇淡笑,给他递上一条干毛巾:“哭过了就不要太伤心了,拿毛巾擦擦脸。”
余寂时接过毛巾,被他灼人的目光盯得发慌,将脸埋进干毛巾擦拭,把眼泪擦干后,刚要递还给他,就见他侧过身,长臂一伸,将安全带拉到他胸前。
“咔嚓”一声金属脆响,安全带被扣紧,程迩垂眸瞥见他僵着半空中拿着干毛巾的手,喉底溢出一声笑,声音低醇:“你先拿着吧,不用了就挂在椅背上。”
余寂时轻轻点头应下,下一秒就听见汽车被驱动的声音,车从斜坡上倒下来,缓慢地驶向开阔的柏油路,车行平稳,又渐渐加了速。
他的思绪已经渐渐回笼,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和管曈曈短暂见面时所见的画面,以及从管母的陈述中所听闻的事情始终,整理出了一些有效信息。
首先,管曈曈确实是遭遇了拐/卖,两年前回家并非是被家人寻到,而是她独自一人翻山越岭走了好几日找回来的。这能说明,管曈曈被拐/卖后被运输贩/卖的地点离家不会特别远,大概率就在本市或是相邻的省市。
其次,管曈曈被拐/卖后遭遇了非人的虐/待,精神一度失常,而且她后颈下方的位置被刻上了“奴”字,有可能是对“货品”的一种标志,她极有可能是被迫进行了什么非法活动。
结合以上两点,就基本上能够确定,在崇州省内确实存在一个大型的人口拐/卖犯罪团伙,且行径嚣张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