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感到对方明显很怕自己,程迩冷嗤一声,兴致缺缺地敛下眼皮。
他不再说话,特案组一时也无人说话。
直到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在接收到对方目光中的深意后,复又看向孙庄喜,嗓音温和清冽:“你别怕,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例行询问。”
顿了顿,他顺着程迩的询问方向问道,“你们家里为什么要大量焚烧艾草啊,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余寂时眼尾低垂,眼睫挺翘,目光柔和,半是疑惑,半又带着点儿鼓励的神色,令孙庄喜一时间心神恍惚。
他肩膀颤抖的幅度也渐渐减轻,咬着唇沉默,大概是漫长的一分钟,才稍微掀了掀眼皮,眼神略有些心虚地乱飘,嗓音颤颤:“我们怕鬼,特别怕鬼……没别的讲究。”
余寂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心虚,薄唇微张,但见他神色怯怯,看上去格外可怜,一时也没有进行追问。
程迩却是冷笑,歪着头,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目紧盯着他,冰锥寒刃般犀利,仿佛能剥开皮肉,窥见他的灵魂。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他声线平稳,语气凉薄,更显得淡漠和沉静,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孙庄喜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自己心里的慌乱,但指尖都已经晃出虚影,眼角轻微抽搐一下,腿软得稍有些弯曲,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能跪地不起。
“没……我们没做亏心事,单纯就是信天地信鬼神,怕的,怕的。”他眉骨隆起,压下一片阴影,显得眼窝深陷,垂着眼睑,低声呢喃起来,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
程迩上前两步,逼近他,犹如一座山,缓缓压下来,压覆在他身上,压得他不敢喘气,呼吸都有些凝滞。
见孙庄喜往后退,程迩再度往前逼近,抬起手腕,手指指着天,随之淡淡开口:“你信天地信鬼神,那你敢对天发誓,这个案子和你毫无关系吗?”
孙庄喜被吓得踉跄两步,一下子跌在地上。
程迩鲜少这般咄咄逼人,眼见着孙庄喜狼狈倒地,余寂时有刹那间的不忍,小臂略抬,就要劝阻他。
就在这时,程迩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余寂时松了口气,眉目舒展,手指距离他的衣角也就一拳的距离,没有触碰到,就这样放下了手。
程迩蹙眉,拿起手机一看,见是覃析来的电话,转头和同事们对视一眼,点头致意,接着便滑动指尖点了接听。
电话里传来覃析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起来是刚睡醒:“程队,医院那边留下的同志来了消息,任海霞醒了。”
任海霞就是孙展荣的妻子,她受到刺激昏倒被送去医院后,隔了一下午加上一整夜才醒来。
这倒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去医院见孙展荣夫妇一面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是孙兆亲指的“犯罪嫌疑人”。
程迩瞥了坐在地上的孙庄喜一眼,长舒一口气,嗓音透着几分倦意:“知道了,我们这就去医院一趟。”
说罢,程迩睇了许琅一眼,许琅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走到孙庄喜面前,蹲下身,搀扶着他两条手臂把他扶起来。
许琅长相太凶,孙庄喜余惊未了,更是被他的举动吓得双腿颤颤悠悠站不稳,嘴唇蠕动两下,就见钟怀林扶着自行车,将它靠墙停稳,而余寂时也将装满艾草的大箩筐放置在了地上。
许琅凶冷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机械性地道歉:“抱歉,吓到你了。”
说罢,他见同事们已经动身往车那边走,也顾不上和孙庄喜纠缠,见他双腿绷直站稳,便松开手,转身离去。
徒留孙庄喜一人站在原地,望着东方的早霞,望着警察离去的背影,呼吸加重,神色复杂。
匆匆赶到车上,刚绕上盘山路,严承州那边也来了电话。
程迩开车专注,余寂时帮程迩点了接通,并打开免提,严承州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对于的废话,慵懒声音略带疲惫,放大在狭小的车厢中:“孙兆和徐锐阳俩人果不其然一口咬定不认识对方,这也是没法的事儿,我们盯了一整晚了。”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轻轻叹口气,程迩开口说道:“辛苦了严哥,早点儿换班去补觉吧。”
“好嘞,你们有事随时找我。”严承州说完,忽然传来一阵杂音,似乎是他身旁有人在说话,他也没再说什么,主动挂了电话。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车外也孤零零两三辆车行驶在盘山路上,但很快便被程迩飙车拉出一段距离,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安静到只能听见车飞速行驶的风声。
直到余寂时转过头看向程迩,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一丝细碎的光芒,开口询问:“程队,你怎么看他?”
程迩嘴里含着一颗梅子,牙齿咬碎果肉,酸甜的汁水弥漫在口腔,他语音含糊,没过脑子随口询问:“孙庄喜么?”
“嗯。”余寂时点头轻声应着。
程迩唇角溢出一抹冷嗤,指尖轻轻敲了敲方向盘,语气平静:“胆子太小,如果不是演的,真不像是敢杀人埋尸的人。但他估计是知道点儿什么。”
余寂时点头,可偏偏方才在提到“亏心事”时,他明显心虚,程迩叫他对天发誓,却吓得跌坐在地。
孙庄喜一定是或多或少和这个案件有关,无论是有所参与还是略知内情,这一点再度被证实。
从盘山路出去,直抵最近的县城。
永彻县这边是一个三线小城,县城街道不宽,但干净整洁,城市里的建筑不高,多是些三四层的小楼,颇有几分上世纪古旧岁月的气息,偶尔也有几栋现代化的高楼拔地而起,但并未打破城市的整体和谐。
这里的交通并不拥堵,由于太早,一路上都鲜少碰到汽车。
在医院附近的停车场停下车,四人便匆匆往住院部大楼走,从前台打听过后,便上楼找到了任海霞住的那一间。
一高一矮两名值班民警正站在门口,程迩轻轻敲门,孙展荣见是特案组来了人,便弯着腰把门打开,把人请进来。
病房是双人间,但另一个床位并没有人。房间内有两扇窗户,阳光从透明的玻璃中透过,洒进屋内,周围光线一片明亮。
苍老的妇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微微侧着身,身体被柔软的白色床单轻轻覆盖,只露出两条手臂,双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手指弯曲,面容憔悴,靠呼吸面罩勉强维持着呼吸。
见有人进来,任海霞依旧静止不动,只有泪水在缓慢向下流,一双眼已经红肿得像灯泡,不知多少滴泪水滴落在洁白的枕头上,枕头上晕开一片被湿濡濡的痕迹。
孙展荣站在床边,似乎一夜未睡,眼袋下垂一片乌黑,神态疲惫,心力交瘁,双手扶着腰,沙哑着嗓音开口:“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程迩瞧了他一眼,稍微停顿,缓缓望向窗外,一张轮廓清晰的面容,被自然光映出光暗分界。
几秒后,他静静开口:“有人指认是你们杀人作阵给儿子招魂,你们知道么?”
第113章
程迩话音一落,孙展荣双眼圆睁,瞳孔震颤,满脸惊恐,嘴唇一张一合,半晌无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仿佛失去了控制,向后瘫倒,整个人都瘫在床沿。
手臂撑在床沿上,手指微微蜷曲,似乎还在徒劳地试图抓住些什么,直到砰地一声,直接栽倒在地上。
孙展荣眼眶泛红,眼底积蓄着泪水,强忍着没有掉落,而他无限放大的瞳孔里,满是恐惧与无助:“杀、杀人?不会啊!没有!我们绝对没有杀人啊!”
余寂时看着他的双眸,起初还因为他反应过于剧烈而有几分讶然,而后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丧子之痛尚未缓解过来,便得知是亲生女儿杀害唯一的儿子,女儿面临牢狱之灾,妻子被这件事气得险些也离他而去,这些事一桩接一桩砸向他,不过发生在昨日。
孙展荣没有精神崩溃就已是万幸,如今程迩没有前因后果便撂下一句话,他又莫名背上了杀人的事,换是谁也会被吓到。
程迩并没有直视他,单手拿着手机,只有大拇指在懒洋洋地敲字,不紧不慢发着消息。
直到又一声巨响,他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余寂时也循声望过去,一时间呼吸凝滞,只见得任海霞双眸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凸出,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眶而出。
她双手剧烈颤抖,仿佛用尽所有力量,猛地一挣,竟然硬生生地从脸上拔下了呼吸机面罩。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倒吸一口气,呼吸机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尖锐而刺耳,划破了病房内的平静。
她动作并未停止,那双颤抖、干柴般的手毫不犹豫伸向了床边悬挂的输液架,手指紧紧抓住了输液针,迅速一拔。
透明的输液管中,鲜血瞬间倒流,染红了管子,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而后众人才从这血淋淋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余寂时连忙跑上前去,想替她拔掉针头,她却已经在疯狂中先一步拔掉针头。
血液停置倒流,余寂时稍稍松了口气,此时两步的距离,他清晰看见任海霞的脸上扭曲的痛苦。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她额头滑落,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双腿跪在床上,胸脯挺直,一手指着天花板,嗓音嘶哑:“我们这是不知道,如果要是知道杀人能召回我们家永福的魂魄,我现在就出去杀人!”
余寂时的眸光微微闪烁着,一双手紧攥成拳。
他们这个儿子,难道就这样金贵吗?他们重男轻女引发这桩杀弟惨案,非但对女儿毫无愧疚之心,如今若是知道杀人招魂,难道还真的要杀掉三个无辜的孩童不成?
医护人员推门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呆愣在原地,直到程迩凌厉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才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上去试图安抚、控制局面。
任海霞起初还剧烈挣扎,情绪几度失控,最后又昏了过去,孙展荣见状也终于绷不住了,扑跪在床前号啕大哭。
医生劝解半天,他哭声才轻了些,只剩下隐忍的抽泣。
等场面安稳下来,余寂时渐渐回过神来,脸上神色难辨,转头一看,竟然不见程迩的身影,一时头脑发懵。
然而下一刻,程迩就拍着一个警员的肩膀走进来,朝他懒洋洋地笑:“那真的是麻烦你了。”
说着,他抬眸看向余寂时,歪歪头,眉眼弯弯,带着点兴味,唇畔翘起弧度,荡漾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余寂时看到他这般玩味的表情,也被激起了些好奇心,唇角忍不住向上牵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抬起手臂环抱在胸前,默默看着他的举动。
下一秒,程迩便弯下腰,手掌扶在孙展荣肩膀上,指尖缓缓敲打两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的衣服借我们一下。”
孙展荣愣住,嘴巴微微张开,见程迩身旁的警员已经脱下外套递给自己,才反应过来是要交换一下外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孙展荣还是乖乖把外套脱了下来,紧接着程迩就给钟怀林递了个眼神,开口缓缓道:“带着孙展荣出去避一避。”
钟怀林也不知道程迩打算做什么,下意识“啊”了声,但对上他那双漆黑的含笑的眼眸,也没再多问,点头应下。
孙展荣不舍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妻子,又小心翼翼瞟了程迩一眼,见他一脸冷酷,小声咕哝一句什么,却也终究是不敢多问。
孙展荣被送走后,那名警员被程迩推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即使相比别人已经算矮,但也比孙展荣高出一个头。
孙展荣那身衣服表面原有的鲜艳色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面料因多次洗涤而变得略显薄弱,隐约能看见那些细小的折痕和磨损的痕迹。
那名警员年岁也蛮大了,有四十来岁,虽然并没有孙展荣那般沧桑,穿上衣服后也立马显得朴实,少了点精气神。
程迩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那张脸,片刻后从医护人员手里要来一支马克笔,捏在手指间轻轻晃了晃,询问道:“画在你脸上,可能不太好洗。”
那警员咧开嘴,黝黑的脸上布满笑纹,摆摆手说:“不碍事,总归是能洗掉的。”
得到他的同意,程迩便单手扶着床,俯下身,抬起手腕,在他右脸上画了一片不规则的胎记,涂黑,看上去与孙展荣脸上那块无异。
余寂时看到这里,已经稍微明白了点儿什么。
约莫过了五分钟,门外响起节奏的敲门声,程迩清冽寡淡的声音也徐徐响起:“请进。”
只见覃析带着一名警员,一左一右站在孙兆身旁,将他带进房间。
这一瞬间,余寂时确认自己的想法没有弄错,下意识望向程迩,和他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持续三秒,只见得他眼皮轻垂,却也压覆不住眼底的笑意。
孙兆一进屋,那名扮演孙展荣的警员也立马入戏,那眉头一蹙,眼尾便沟壑纵横,配上此情此景,显得有几分愁苦,倒是真有几分孙展荣的影子。
孙兆被带进来,脊背微微佝偻着,打结的一缕缕头发垂下来,半盖住脸,那只独眼偷偷透过凌乱的发丝空隙看向房间内的摆设,目光最终落在床上躺着、用呼吸面罩呼吸的妇人身上。
这样整洁的医院,这样安静的病房,令孙兆愈发摸不着头脑,讪笑两声,他抬眸看向覃析,又看看程迩,结结巴巴询问:“警官……这…带、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
“嗯?”程迩鼻音慵懒,抬起手缓缓打了个呵欠,困眼朦胧,抬起下颚指了指病床位置,随口问道,“你看清楚点呢?”
扮演孙展荣的那名警员这时侧脸转了转,在孙兆的角度露出全脸,包括右脸上那颗不规则的“胎记”。
孙兆果然注意到他的脸,上下扫视着他,凝着他的胎记微微眯眼,眼眶下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登时笑起来,说:“孙展荣啊,你媳妇儿这是怎么了?”
“孙展荣”脸上皱纹愈发清晰,扶着床沿歪歪晃晃站起身,膝盖轻微发颤,脊背微伏,眼眶发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孙兆并没有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摇头晃脑靠近孙展荣,冷笑嘲讽:“怕不是你们夫妻俩杀人被拆穿要坐牢了,吓得一下子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