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程迩眸光微微闪烁,几秒后移开目光,轻声道:“抱歉。”
孙润南的离世,孙清元确实也是受益人之一,又加上村委会里的干部们都对孙润南的事绝口不提,状态也比较寻常,程迩下意识会对孙清元产生一种怀疑。
但这种空口无凭的不信任,确实对人不太尊重。
孙清元轻笑一声,眼尾漫开浅浅的笑纹,开口回应:“没事,程警官是职业习惯,怀疑我也在所难免。”
余寂时闻言,又看向程迩,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却能从他冷漠的目光中窥见几分不信任,哪怕一切都这样合理,他都未曾完全放下警惕。
说到底,他是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
见程迩的目光缓慢移动,直到与自己对视上,带着几分温和,仿佛在询问他什么,令他一时有些心虚,轻轻抿了下唇,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
无论怎样都一定是事出有因,余寂时也没又再深究这件事。
短暂的插曲过后,四人跟着孙清元一路往村西走,清晨各家各户炊烟袅袅,但长街上人烟稀少,依然显得异常冷清。
余寂时的目光被那熟悉的铁门吸引。
铁门依旧紧闭,经历两夜风雨,木栏都被浸湿,门前的水坑浅浅,新鲜的艾草叶已经重新挂在门上,黄纸红字的驱鬼符沾了点儿水,被风轻轻掀起,显得沉甸甸的。
余寂时凝视这扇门半晌,刚收回目光,就听到身旁的孙清元苍老沉稳的嗓音:“前面那户就是孙庄喜家。”
顺着孙清元微微弯曲的手指指引,余寂时的目光再度落在那扇铁门上。
心里咯噔一声,对于这等巧合,他一时间有些不可置信,目光在孙清元脸上和那扇铁门上徘徊了片刻,最终抬眸和程迩的目光对上。
第100章
程迩眉头微蹙,狭长凤眸中翻滚着晦暗的墨色,一时间沉默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片刻,凝固的空气就被钟怀林打破,他单手扶着腰,颇有些疑惑地问道:“孙主任,这户人家为什么总是焚烧艾草,家里是出了什么丧事吗?”
孙清元闻言也面露为难之色,眼角泛起沟沟壑壑的尾纹,诚实道:“他们家半年前儿子没了之后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丧事了。这焚艾挂符是这片一直比较信奉的驱鬼保平安的方式,这案子闹得村里人心惶惶,他们这样做倒也算不得怪异。”
余寂时闻言轻轻点头,这确实能说得通。
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样大量焚烧艾草,又加上上次警方上门妇人的畏惧躲避反应,余寂时心中的怀疑也实在无法打消。
他和程迩对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疑虑。
程迩朝着余寂时轻轻一笑,随即收敛表情看向孙清元,嗓音淡淡,毫不犹豫地直言询问:“孙主任,我们可以见见这孙庄喜夫妻吗?”
孙清元怔愣一下,便很快点头回应:“当然,我先敲门问问。”
说完,他便朝着那扇铁门走去。
其余人跟在他身后走近,艾草的气味愈发浓重,雨水打湿长篱铁门,木头腐烂的气息与铁锈味混入其中,显得空气都格外呛鼻。
孙清元抬起手晃了晃铁锁门扣,扬声喊道:“孙庄喜家的,有没有人在家?”
屋中沉默了半分钟,有脚步声靠近,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咳嗽声,里面响起男人的询问声:“有人,谁啊?”
孙清元抬高声音回应道:“我,村委会的孙清元。”
门那边再度没了动静,就在孙清元再度晃动铁锁发出清脆碰撞声响时,门被缓缓打开,这次开门的是一个很矮的中年男人。
他皮肤黝黑,脊背有些佝偻,两鬓早已斑白,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恹恹,双目无神,看上去呆板又病态。
他看着孙清元,原本面无表情,刚欲开口,余光却瞥见孙清元身后站着的四个陌生面孔,下意识皱起眉,手攥紧门框,手指发力,指节泛白,欲要关门的态势。
“这几位?”孙庄喜蹙眉问道。
为防止他直接把门摔上,孙清元也扶住门框,露出淡淡的笑容,说:“这几位是市里来查案子的警察。”
谁知孙庄喜闻言脸色愈发阴沉,满怀怒意地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程迩,一口南陵方言,语气很凶:“办啥子案都跟我们家没关系,杀人的事我们咋子可能会做?”
说罢不等他们辩解,他便用力一推将门摔上,丝毫不顾将手扶在门框上的孙清元。
孙清元条件反射地把手及时缩回来,才没有被夹到,但脸上却一瞬间失了颜色,显然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不轻。
程迩走上前一步,再度晃动铁锁门扣,一阵清脆碰撞声响后,隔着门都能听到对方骂骂咧咧的吼声:“敲敲敲,别敲了,一个劲敲烦不烦人!我们没杀人没放火,啥子也不知道,别找我们了!”
特案组几人面面相觑,皆是沉默。
黄纸辟邪符被轻风掀起,余寂时缓慢上前两步,手掌轻轻抚摸着符纸面,浸润了雨水的黄纸,上面的红色图案都有些花了。
孙清元见余寂时的目光一直被这辟邪符吸引,也凑了过去,微微佝偻着腰,探头去细瞧那纸符。
粗糙的手指描摹着模糊的纹路,孙清元眉心的褶皱愈深,直到抬眸和余寂时对视,才开口道:“这个辟邪符的主事符神是驱魔真君武判官钟馗,用于驱逐邪灵,消除怨气,避免灾祸。从符中可以见得,魑魅魍魉四小鬼位于东北方位。”
东北方位?
余寂时微微一愣,下意识朝着孙清元手指指向的东北方位望去,入目的是错落的平顶土木房屋,连绵起伏的山峦将村落紧紧拥抱在怀中。
如果没有记错,东北方位正是那块废置的公田,也就是尸坑的所在地。
既然驱鬼符指向东北,孙庄喜家所驱之鬼,大抵就是源自于埋尸的位置,如若真的与这案子无关,又为什么要大量焚艾,挂驱鬼符专门驱赶东北方位的鬼?
特案组其余人的脸上也渐渐露出凝重的神色,似乎是看出他们的疑心,孙清元随口解释道:“村里各家各户很是信鬼神之说,有些人家里常年贴着驱鬼符,还有一些用于开运祈福的符箓。许是这家人逢招鬼年,偏怕东北冤魂来犯,特意求了符保平安?”
余寂时下意识疑惑:“招鬼年?”
作为土生土长的洪波人,覃析闻言便开口解释:“太岁年,不惑年,还有家中添子丧子,有人重病初愈,要么就是起过邪念,做过坏事。”
孙清元轻轻颔首,开口补充:“这位警官说得几乎没差,孙庄喜今年正正好四十,今年年初丧子,按理来说正是阴气最重、最招鬼的时候。”
“……”
他话音一落,覃析耸了耸肩,好似已经习以为常,程迩也是神色淡淡,好像这件事不足为奇。
余寂时和钟怀林则是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这简直是越说越邪乎!
钟怀林轻轻咳嗽两声,抬起手腕,坚硬的指骨蹭了蹭鼻尖,又瞧了眼那图案抽象的驱鬼符,转移话题:“孙主任还会看符?”
孙清元弯唇笑道:“我们这片人都认得的。”
覃析咧开嘴笑了笑,大掌摸了摸着头顶的短发,也紧接着说:“是嘞,我也会辨认一些简单样式的,就是不信这些,也多少会一点儿。”
菜秧子村属于永彻县这片,信鬼神之说的实在普遍,会认符倒是不稀奇,见余寂时朝自己看来,程迩幅度不大地轻轻点头。
不过余寂时对孙庄喜这对夫妻还是暂存了疑心,怕鬼是一回事,对警方这般抗拒,属实是离奇。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敲门的就不是鬼,警方办案例行访问,他们还来不及开口,孙庄喜夫妻就都一致地慌慌张张、拒绝交流,反而比坦坦荡荡更加惹人怀疑。
而特案组特殊关注的另一户,也就是孙展荣家,在更偏西的位置,几乎是整个村落的最西角。
从主路向西穿进小路,道路逐渐狭窄,上面遍布或深或浅的裂痕,暴雨过后,道路两旁的排水沟里水流缓缓流淌,水声泠泠。
菜秧子村内的排水系统做得一直很好,洪波市本就降水量大,山区多暴雨,即使菜秧子村道路通达、路面平整,也究竟属于山区,村内明渠暗渠四处可见,有效保障了村内的排水安全。
还没走到门前,锈迹斑斑的铁门就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形很高,身材纤瘦的年轻女人。
她身穿着一身亮黄色的卡通衬衫,胸前的卡通图案都已经褪色,纤细的两条手臂环抱住一个巨大的铁盆,里面水满将溢,晃荡间水洒出来,将她的衣裤都打湿。
她艰难地将铁盆倾斜,一盆雨水瞬间如急瀑倾洒而出,在本就湿润的柏油路上荡开,流到两侧的排水沟里。
女人明显注意到了正朝着自己家走来的人,一条手臂挎着空铁盆,一手叉着腰,看清孙清元的模样,下意识抬抬手臂打招呼。
女人长相很清秀,虽然皮肤黝黑,但脸颊十分干净,鬓发碎发也被梳理得极其整洁,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元叔好。”
孙清元也笑盈盈朝她摆了摆手,扭过头跟其他人介绍:“孙展荣家的大闺女孙盼儿,这可是全村出了名的拼命女娘。”
孙清元眼中难掩对她的欣赏,一边说着,就已经带着特案组一行人走到孙盼儿跟前。
孙盼儿的目光落在孙清元身后的陌生面孔上,笑容丝毫未减,却也下意识出声询问:“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市里来的办案的警官,到这边走访一下。”孙清元没有过多赘述,稍微侧过身来,抬手介绍,说着便往敞开的大门那儿望了望,问道,“你阿爹阿娘起了?你今儿个怎么没去厂里做活?”
“早就起了,这两天大雨把地淹了,我和念儿特地请了天假,今儿个去田里看看。”孙盼儿回应道。
她话音一落,一个长相和她有七分相似的女人就从院里走出来,同样笑着跟孙清元打招呼,见到生人,几乎和孙盼儿一样的反应。
得知几人是从市里过来查案子的,孙念儿也是礼貌地朝着几人点过头。
余寂时目光掠过她们头顶,抬眸望向敞开的大门,里面院子很小,看上去疏于打理,青石板爬满潮湿的苔藓,野草从缝隙间肆意生长,一丛丛极其茂密。
程迩神色温和,礼貌询问:“我们方便进去吗?”
姐妹俩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当然可以。”孙盼儿笑容质朴,脸颊上酒窝浅浅,话音一落便拉着妹妹让出位置,让几人得以进门,然后朝着屋里喊道,“爸,妈,收拾收拾,有警察来哩!”
房屋内稍微出了些动静,似有物体倒塌碰撞的声音,却无人回应,孙盼儿尴尬地摸了摸额头,解释道:“我阿爹阿娘在家的,应该在收拾东西,你们直接进去就好了。”
在特案组几人走进院子后,姐妹俩紧跟其后,孙盼儿将铁锅放到竹架上,便朝着孙清元的背影喊道:“元叔,那麻烦您带着几位警官先和我阿爹阿娘聊了,我们俩先去田里忙。”
“好嘞!”孙清元转头朝她招手。
余寂时闻声也下意识转过头,扫过姐妹俩模样相似的脸,无意间竟与孙念儿对上视。
孙念儿比姐姐略显青涩,眼眸漆黑透亮,与余寂时目光相撞的一瞬间,就迅速躲闪开来,欲盖弥彰地跟着喊了声,舌头打结:“元叔,我、我也去了。”
话音未落,她就拽着孙盼儿的手跑出院子,消失在余寂时的视线里。
这个眼神……
轻微晃动的瞳仁,急促的两次眨眼,似乎都透露着一丝心虚与不安,距离相隔不算远,余寂时却看得清晰,看得真切。
她这是在不安什么?
第101章
余寂时沉默几许,背后传来程迩的懒洋洋声音:“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竹帘被掀开,程迩凤眸半敛,神色中含着一丝淡淡的疑惑,轻轻歪着头。
余寂时眼眸渐渐聚焦,和他目光在空气中交汇,轻抿一下薄唇,只怕是自己多心,最终没有说出方才的事,便朝他摇头:“没事。”
程迩又沉默半晌,见他不愿开口,也没有追问,只是保持着掀开门帘的动作,等余寂时走上台阶进屋。
余寂时收回思绪,走近屋内,入目的便是客厅,房屋整体方方正正,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由于陈设较少,显得宽敞而明亮。
左手边有一个皮质沙发,表皮磨损脱落,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其中围住的木制茶几低矮,上面铺着一层透明橡胶皮,颜色已经有些混浊泛黄。
余寂时进屋时,一对矮个子夫妻刚从卧室走出来,两人拉拉扯扯,还用方言在争吵着什么。
特案组几人进屋见到这幅情景,一时都愣住。
直到老妇人卯足劲甩开手臂,将老头推开,老头向后踉跄两步,一个没拽住,那老妇人就冲上前去,拽住离她最近的钟怀林。
老妇人身形极其矮小,身材瘦削,几乎能用皮包骨来形容,脸颊内凹,皮肤松弛,呈现出蜡黄色,皱纹遍布如同土地的龟裂,一双深陷入眼窝的眼睛已然通红,布满了可怖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