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每翻阅一次卷宗,便有新的疑点浮现,余寂时思绪纷杂,一时恍惚,直到热水灼喉,呛咳连连,思绪才被猛然拉回。
他喉结艰难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将喉间那股刺痛感强压下去,合上卷宗的刹那,办公室的门正巧被推开。
消失一下午的程迩终于回来,不知何时已经在身后站定,逆光而立,手臂随意交叠,轻轻搭在椅背上,修长的指抬落间,在余寂时肩头轻轻一敲。
“该出发了,去见见我的那位,”他嗓音里含着笑,眼底却一片冷凝,尾音一顿,语气微妙,缓缓吐出极尽讽刺的字眼,“老朋友。”
五点半钟,南山市暮色正浓。
霞光如血,将云层层叠叠晕染,如同燎烧着的一簇簇焰火,将整座城市都烧成橘红色。远处,一只孤鹜振翅而飞,在浓艳的天色中划过一道弧,最终隐没于青灰色的山峦之中。
接近市中心,车流停滞不前。
中学门口挤满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车流凝滞,寸步难行,两人被困在车阵中,足足耗费了半小时,才艰难地驶离这片堵车路段。
悦色KTV的总店矗立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南山市最大商圈的核心位置,四通八达,众星拱月。
整个店面占地极广,通体金黄,外面镶嵌着水晶装饰,在夜色中流光溢彩,极尽奢靡,活脱脱就是一座用真金白银堆砌而成的销金窟。而这副华丽皮囊,不知遮藏了多少肮脏交易、掩盖了多少罪恶。
然而越危险越迷人,这家连锁KTV在全国各地的分店几乎都曾卷入过刑事案件,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极致的奢华服务,令人咋舌的天价消费,给人一种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优越感,一些暴发户更是将踏入此地视为走进上层社会的象征。
车厢内一片沉寂,余寂时始终未发一言。
他侧首望向窗外,霓虹灯不断闪烁,光线刺眼,扎进眼底,令他眼眶发涩,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心脏沉沉下坠,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感在胸腔内蔓延,他下意识蜷缩五指,这才发觉掌心已覆了一层薄汗,黏黏腻腻,湿热得令人不适。
车辆逐渐逼近目的地,程迩随手降下车窗。
潮湿夜风从缝隙中钻入,裹挟着一丝凉意,在闷热的车厢内盘旋、流转,与此同时,躁动的音乐声也隐隐传来,一波接一波地涌入耳膜。
比起上个案子抓捕魏金的流光KTV,此处的混乱程度更甚。
流光KTV不过盘踞在西南一隅,仅在嵘山市打响了名气,而眼前这座悦色KTV的奢靡极具压迫感,足以用震撼二字来形容,活活像东南亚纸醉金迷的豪华/赌/场。
程迩打转方向盘,利落地将车泊入车位,余光掠过余寂时的侧脸,他神色紧张,浓密睫毛轻微地颤着,不禁莞尔。
他放柔声线,语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别紧张。这片儿商圈周围布满了巡逻岗,局里对这家KTV更是重点监控,就算我们单枪匹马,戴家良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
他眸光一闪,斜斜瞥向KTV外围的一盏路灯下,声音刻意放轻,嗓音慵懒,修长食指掠过唇畔,朝窗外轻轻一晃,“那边儿,就有我们的人。”
余寂时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霓虹灯晕开光海,路灯下的一片白光难得洁净,几个便衣同僚将烟杆夹在指缝间,吞云吐雾,假意悠闲地畅聊着。
他心下愈发安定,轻轻颔首。
其实他明白其中道理。这家KTV越是张扬跋扈,越是受各方瞩目,加上其连锁店屡屡涉案、劣迹斑斑,早已被警方列为重点盯防对象,不会有人在此明目张胆地作案。即便戴家良真要对他们下手,也断不会选在流光KTV,更别提是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
这人谨慎得很,是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半点脏污的。
见他仍低垂着头,蜷缩的指迟迟未能舒展,程迩一愣,心下愈发了然,侧过身,从车侧壁里抽了张纸巾。
他不禁轻叹一声,忽地伸手,宽厚的手掌攥住对方手腕,力道很轻,却不容抗拒,略微用力地拽向眼前。
余寂时微凸的腕骨被他卡在虎口,他指腹覆在他腕心的青筋脉络上,感受着急流的血液、不停跳动的脉搏。
砰,砰,砰。
每一下都清晰可辨。
窗外霓虹灯色彩变换,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刻意放慢动作,一根根掰开他僵硬的手指,捏住纸巾的一角,缓缓地擦过他掌心。
纸巾柔软的触感掠过掌纹,将涔涔冷汗一一拭净。
车顶灯昏黄的光晕里,尘埃在空气中悬浮。腕间掌心的热度,同那轻柔的擦拭,都一齐化作羽毛飘飘荡荡落在心尖儿上,令余寂时不禁屏住了呼吸。
“八年前,我师父第一次带我见戴家良,也是在流光KTV,我面儿上比谁都嚣张,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走进包间时手都在抖。”他眸光发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嗓音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颤意。
唇畔笑意渐收,他在惝恍中垂眸,轻轻一叹,将纸巾揉成一团,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嗓音沉在喉底,低低哑哑,“往后这样的场合还有很多,慢慢来就会习惯的,就算未来我不在了,你也能独自面对。”
他声音愈来愈轻,如同细小的雪粒,一点点消融在空气里,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哀戚。
余寂时倏然抬眼,对方眼底转瞬即逝的黯然落入眼底,他心头一紧,下意识轻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在?”
程迩明显一愣。
片刻的静默后,他倏地一笑,所有复杂情绪都被压覆在眼底,语气平常:“随口一提的假设罢了。”
他状若无意地转移话题,飘忽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光线中相撞,皆是无言。
余寂时喉结微动,隐约猜测到什么,可见对方回避,只能抿紧薄唇,将一切疑问都咽回腹中。
这时,程迩垂眸瞥了眼腕表,分针渐渐逼近12,时针与6并作一线,他唇角一勾,轻抬下颌:“到点儿了,出发。”
言罢,他便拉开车门,长腿一迈。
夜风瞬间灌入,包裹全身,余寂时被微凉的风扑得清醒,他抿了下唇,也迅速收回思绪,下车紧紧跟了上去。
悦色KTV大门镀满足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两名侍者同时躬身发力,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浓香水的艳/靡气息扑面而来,音乐声愈发清晰,那旋律颓/靡、混乱,震得余寂时头晕。
高音久久不歇,扭曲嘶鸣,人久处在这种环境,理智濒临失控,欲/望肆意膨/胀,心跳加速、情绪高涨,必然会抛开一切纵情于此,挥金如土。
余寂时心下唏嘘,沉默中和程迩一同走进大门。
两人甫一进门,一名身穿侍者服的男人便悠悠晃来,眼神轻蔑,满不在乎地上下打量两人一番,见他们穿着普通,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
然而不等他开口嘲讽或是驱赶,程迩便直截了当开口说明目的:“见戴老板的,辛苦带我们去1818号包间。”
侍者显然是被嘱咐过什么,闻言面色骤变,脊背恭敬地一弯,连带着脸上笑意都变得谄媚,二话不说便伸手引路。
“我带您二位从这边走,只有老板的私人电梯才能上18层。”
第198章
呛鼻烟味与浓烈香水味混在一起,熏得的空气甜腻到发臭,余寂时四顾周围陈设,名贵大理石铺就的大厅十分亮堂,正中央摆放的饕餮雕塑被镀上满满一层黄金,此时正张开贪婪大口,威风凛凛。
廊道上,壁灯昏黄,光影堆叠,人影幽幽落在脚下,被拉得扭曲变形,隔音墙将尖锐音响阻挡在外,周围寂静到诡异,仅余下极轻的脚步声仍回荡在耳边。
走进私人电梯,内部空间密闭,但属实不算狭窄,三人相隔一段距离站定,等待电梯平稳而迅速地向上升。
余寂时始终保持着警惕,闲暇之余观察四周,一眼便瞥见头顶的监控设施,摄像头圆形身体僵硬扭动,一点猩红闪烁不定,如同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
“叮——”
电梯抵达,发出一声机械的提示语,侍者略微弯着脊背,侧着身体,脸上堆着僵硬笑容,语气十分礼貌:“直走就是1818,我们都是进不得十八层的,不便再领您二位进去了。”
“麻烦。”程迩敷衍应了声,紧接着斜瞥余寂时一眼,示意他一起向前。
悦色KTV十八层比想象中更大,就连廊道都十分宽阔。
中央红水晶吊灯沉甸甸垂坠,映射出斑驳红光,在墙面上沉缓地流淌,两侧有无数扇小门,此时门扉紧闭,金色数字标牌下,还有文字提示。
从私人厨房、餐厅等餐厨间,到台球厅、棋牌室等娱乐场所,再到浴室、卧房等生活区,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已经全然不是单纯的KTV了,这主人显然深谙享乐之道,每一处设置都透着奢/靡。
麝香浓烈的气息在空调冷气里丝丝缕缕地游走,廊道幽深,余寂时脚步刚动,两道铁墙般的身影便立即横亘在眼前。
两名保镖身形强壮,剃着寸头,一身黑色西装紧绷在身上,手中都拿着金属探测仪。
余寂时忽然想起郝阳递来的字条,戴家良的要求被简单记下,“禁带警械”这条他们答应并严格遵守,可对方这番阵仗,不是不信任他们,便是存心刁难。
程迩修长的大掌倏地扣住迎面晃来的探测仪,神色冷淡,嗓音淬着冰,“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我们和戴老板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他已反手扣在余寂时肩上,微微用力,带着他一齐转过身,作势要走。
“二位直接进吧!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
两名保镖闻言却面色骤变,紧张地叫住两人,同时立刻后退,让出一条通道。
两人无声对望,眼底都划过一抹讽刺。余寂时和程迩并肩前行,越过两人后,便顺着廊道一路向前。
道路尽头,1818【歌唱厅】的金属门牌泛着金属冷光,数字被刻意扭曲成蜿蜒蛇形,略显诡异,门紧闭着,严丝合缝,连一丝气流都透不出来。
靠近这扇门,余寂时下意识屏气凝神,心跳声愈发剧烈,掌心再度渗出细密汗珠。
他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呼吸一沉,忽地,程迩的袖口掠过他后颈,大掌再次落在他肩上,沉稳而有力。
视线相触的刹那,余寂时心神稍定,心中紧张感顿时消散不少。
三秒静默后,程迩移开目光,抬手,指节抵上门面,蓄力一推。
一股阴冷气流扑面而来,余寂时下意识蹙眉,呼吸发轻,烟草的焦苦混着酒液的醇烈,略显呛鼻,在鼻腔里烧出一丝灼痛。
室内光影昏昧,顶灯投下微弱的蓝光,冷幽幽的,比月色更薄凉,被墙侧晕开的暖黄灯光稀释了几分。
真皮沙发U形摆放,男人独占中间最长一条。
他坐姿嚣张随意,身躯微显富态,臂膀松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手腕微抬,粗短的手指间松松夹着一支名贵香烟,青烟袅袅,在昏暗的光线中氤氲四散。
雾气缭绕间,那张脸时隐时现。
与证件照上的呆滞木然截然不同,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每一根头发都被染得乌黑,额前泛着油腻的光泽,那双狭细眼眸中瞳孔灰浊,却透出的一缕敏锐的精光,像只狐狸般老谋深算,狡黠异常。
戴家良翘起的二郎腿原本节奏抖动着,在此刻忽地悬停住,他稍微坐正了身体,眸子眯成一条缝。
“程迩?”他的嗓音被烟雾熏得沙哑,喉间混着痰音的黏腻,尾音上扬,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不可置信。
指间的香烟顶端泛着一缕猩红,随着他颤抖的动作,火星明灭,烟灰簌簌坠落。
余寂时静立一侧,目光在两人之间无声游移。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程迩神色淡漠如常,眸若寒潭,不起丝毫波澜,而戴家良眼皮都纹丝不动,在漫长的沉默中缓缓放下交叠的双腿,臃肿身躯前倾出一道弧,面上惊诧转瞬即逝,很快归于平静。
片刻沉寂后,戴家良抬起手腕,烟嘴凑近唇边猛吸一口,烟雾吞吐间,他胸腔震动,发出一声阴森闷笑,语气十分微妙:“你居然没死啊?”
这问题属实不算友好。
程迩鼻腔溢出一声轻嗤,轻抬下颌,率先移开视线,眼尾余光斜斜瞥向身旁人,递去一个眼神,余寂时便立即心领神会,随他一同落座。
戴家良叼着烟仰靠回去,方阔下颌绷,眼中含着冰冷笑意,在幽蓝灯光下略显诡谲,火光映亮他爬满血丝的眼球,烟圈在沉默中缓缓上升。
“老朋友”重逢,竟是这般情景,属实是出乎余寂时预料。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反复徘徊,见双方皆面无波澜、神色莫测,愈发捉摸不透缘故。
察觉到身旁人的困惑,程迩眼波微转,余光轻扫向他,唇角忽地一勾,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片刻沉默后,幅度极小地摇了下头。
余寂时凝视着他的双眼,又顺着他视线看向戴家良,这才发觉对方眉眼间已隐隐透出焦躁,顿时恍然。
这场持续已久上沉默实质上也是一场较量,谁先按捺不住开口,谁便会落下风。
此时,戴家良牙关紧咬,颈侧青筋渐渐隆/起,略显狰狞,指节略一用力,烟灰突然断了一截,似有种叫耐心的东西也随之断裂了。
终于,戴家良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猩红星火倏然熄灭,残烟袅袅,扭曲的烟杆与他紧拧的眉头、绷直的唇线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