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他顿了顿,眸色一凛,“走路姿势有些虚浮,像是喝醉了,但他头部姿态又不太像醉酒。”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默默地将电脑上的监控视频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监控画面十分模糊,视线昏暗,如同蒙着一层混浊的尘埃,黑色人影在昏暗的楼道里晃动,身型轮廓被劣质的摄像头拉扯得扭曲变形。
他的双腿迈步很拖沓,有些外八,双臂摆动幅度不大,走路时左右肩膀一高一矮,似是因为走不稳而有些摇晃,但他低垂着的头颅,几乎纹丝不动。
确实像是喝醉了,但又不像。
停顿片刻,郝阳悠悠说:“我们猜测,可能是……”
“可能什么?”柏绎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播放的监控录像中移开,骤然抬眸询问。
“凶手人就爱这样走路。”郝阳摊手。
“……”
大家嘴角抽搐,一致沉默。
“开个玩笑,”郝阳抬腕摸了摸后脑勺,又摆了摆手,虚眯的双眼略微一弯,淡淡一笑,紧接着立刻恢复严肃模样,“可能是凶手的伪装步态,用来混淆身高特征。不过他的动作又没有显得很夸张,也没有那种刻意的僵硬。”
这时,温箴言暂停监控视频的播放,修长的手指轻轻推了推薄边眼镜框,目光温润,神色平静:“我觉得他更像是陈旧性骨骼损伤。若凶手曾遭遇锁骨骨折、肩关节脱位一类的损伤,旧伤复发,肩颈肌肉紧绷,就有可能形成这种双肩不协调的起伏。”
“对,我们的法医也是这样讲的。”郝阳点头,“不过也不能排除是另外两种可能,毕竟这监控视频实在模糊,凶手的具体状态还是存疑。”
第180章
说罢,郝阳咽下口唾沫,稍微停顿一下,接着道:“凶手8点35分敲门,朱宽开了一个缝后,就被他抵着门强行闯入。11分钟后,即8点46分,凶手离开。”
“11分钟,看来只是简单处理了下现场。”钟怀林指腹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后立即追问,“之后呢?”
“之后……”郝阳喉结滚动,肩膀垮下来,神色恹恹,“小区其他监控再没拍到他。我们统计了所有监控死角,理论上只有两条路能避开,但南北大门监控完好,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们也还没确定他为什么没在南北大门监控区域出现。”
他抬腕,坚硬的指骨轻轻摁揉眉心,语气透着一丝疲惫,“我们原本怀疑他有人接应,查了那个小区的所有固定车辆以及临时车辆的进出记录,但一无所获。”
柏绎拧着眉头,小声嘟囔:“那奇怪了,难不成他还没离开小区?”
空气凝滞了一瞬,一时无人接话。
余寂时垂眸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划,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而片刻后,他轻掀眼皮,余光里,柏绎的身影模糊成一道剪影,他视线越过他,望向程迩,却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视线相交,对方也明显怔愣一下,但目光始终平静,眼底毫无波澜,只片刻便移开目光,徒留他一人思绪凌乱。
余寂时一时胸腔发紧,仓促收回目光,喉结微动,却咽不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意。
不知过了多久,郝阳终于直起腰,舒展着肩膀,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他眉目舒展,神色却愈发严肃:“目前线索就这些。贩/毒集团毒/品运输链的三个中层管理人先后被杀,其中包括我们的线人,禁毒那边猜测,是镜子察觉手下有内奸,在清理门户。”
他扯了扯嘴角,“至于为什么一连杀害三人,我猜是朱宽本人并未暴露,于是镜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连带着两名怀疑对象一起,都被他雇凶杀害。”
等郝阳话音落下,程迩修长的食指在案卷上轻点两下,沉吟片刻,未作反驳,反而询问道:“你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是?”
郝阳大掌摩擦着搓了搓,迅速组织语言,言简意赅道:“线索太少,我们分两条线推进。一是继续筛查小区及周边监控,走访及排查该小区住户,二是和禁毒那边对接,互通消息,排查三名死者的社会关系和贩/毒网络。”
程迩略一颔首,干脆利落道:“你们按原计划继续,我们先走一走现场。”
“好嘞。”郝阳咧嘴一笑,眼角笑纹沟壑迭起,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声音爽朗,“你有问题直接找我,或者禁毒那边找小梁和邹副支都行。”
程迩轻应一声,目光扫过会议室,徘徊在长桌两侧,悬停在半空的指尖突然在桌面重重一叩,一声脆响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他薄唇微启,语气平静:“走吧。钟哥,许哥……”
尾音悬在半空,却戛然而止,像是言而未尽,他的唇仍保持着微张的弧度,微凸的喉结轻轻翻滚着,却再没吐出下一个名字。
余寂时呼吸一滞,心脏泛起一丝钝痛,酸涩感涌上喉咙,他垂眸盯着自己搭在膝头的手,睫毛都轻轻颤动了一下。
背后传来脚步声,钟怀林拉住程迩手臂,见他冷面无情,一时欲言又止。
脚步声渐远,又渐渐近,沉默中,余寂时听到程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漫不经心的语气,裹着细微的鼻音,轻飘飘的两个字:“跟上。”
余寂时蓦然回头,抬眸,与程迩对上视线。他此时正端着双臂站在面前,眼皮轻垂,目光阴冷,静静睨视着自己。
心跳陡然失序,余寂时立刻回避视线,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扶手,强作镇定,未及他调整好情绪,整个椅子被拖着转动半圈。
程迩单手撑着扶手,俯身,一股熟悉的清淡香气落入鼻息,而他俊容逼近,强行霸占了他的视线。
“你不会以为,我会针对你吧?”他眼神冰冷,凝视着他,神色讥诮,语气透着浓浓的嘲讽。
余寂时濒临窒息,心脏剧烈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
他开口欲辩解,却发现无话可说,只得怔怔然看着他,眼中漫上一丝委屈,转瞬即逝,被他垂下的眼睫硬生生压下。
而他的一切情绪都被程迩尽收眼底,他下颌线骤然绷紧,心尖一颤,所有未出口的刻薄话,突然都哽在喉间。
良久,他直起身,阖了阖眼,启唇轻声呢喃,嗓音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似是在自嘲:“余寂时,你把我当什么人啊。”
他话音太轻,像是自言自语,被窗外呼啸的风声掩盖。
余寂时没有听清,只感觉到压迫感渐渐消退,熟悉的气息散尽,当他重新抬头,程迩已经走出门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立即起身跟上。
走廊尽头,窗外,云层中的灰沉渐渐散去,却依旧厚重遮覆住烈日,将天光滤成浑浊的暗色,顶灯光线冷白,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始终隔着三米的距离。
一路无言,到了车前,钟怀林主动坐到驾驶位,程迩紧接着坐上副驾驶,留许琅和余寂时坐在后排。
程迩划开导航界面,确定了目的地,对身旁人说:“我们先去一趟废工厂,回程顺路去朱宽家。”
钟怀林立即点头:“明白。”
一路上,车厢内都十分安静,余寂时望着窗外思绪飘飞,许琅一如既往沉默寡言,程迩倒是心不在焉十分反常,钟怀林几次提起话题,他应得不算敷衍,却也显然没怎么过脑子。
后面钟怀林似乎意识到什么,也没再开口。
最后活跃气氛的人噤了声,沉默迅速蔓延,引擎低鸣声中,车厢仿佛化作密闭牢笼,余寂时侧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视线落在窗外。
从市中心一路向南,驶入近郊,地势渐高,云岭山脉的余脉在远处起伏,灰褐色的山脊线蜿蜒绵长,树木稀疏,岩壁裸露,略显荒芜,而几座废弃工厂正孤零零矗立在林区。
当年食品加工厂的流水线工作养活了半个镇子的工人,而如今自动化机械取代了血肉之躯,厂房被掏空内脏,遗弃在此。周边企业陆续搬迁后,这里彻底沦为废墟,在一片荒草中走向腐烂。
那座褪了色的红漆大楼在灰败的厂房群中格外醒目,被长长的警戒线包围,几辆警车歪斜地停靠在一旁,有警员轮班值守。
四人甫一下车,程迩便走向警戒线,与值守的警员低声交谈几句。
警戒线被掀起,余寂时跟随同事们一起走近大楼。
漆红墙皮早已剥落,露出斑驳内里,铁门敞开着,经历半月有余,浓重的血腥气早已散尽,泥土潮湿发霉的气息与铁锈腥气混杂在一起,也十分呛鼻。
走进楼内,余寂时下意识看向地面,一滩暗红凝固的血迹赫然映入眼帘,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格外刺目。
他小心翼翼从门边绕行而过,回眸间,一抹喷溅状血痕正攀附在墙面上,略显狰狞。
而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目光聚焦,只见大门边右侧的空地上有几点星状血渍,大概率是刀尖滴落时绽开的血花迸溅形成的。
钟怀林的目光同样落在地面的痕迹上,微眯着眼,手腕轻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开口说道:“两人都是后颈中刀,这凶手八成是埋伏在两侧,而卢庆进门瞬间几乎毫无防备意识,就被从背后捅了个对穿。”
程迩双手插兜,向前踱步,循着地上蜿蜒的血迹,走到废弃机器旁站定,语气平静地接话:“所以刘长瑛死后才会被拖到机器后面,凶手是按照先后顺序逐一解决他们的。”
“可能约了三个人分批来工厂灭口。”钟怀林点头,忽然皱眉,眉间挤出两道深壑,“朱宽不知何故没有按约定前来,于是第二天就被凶手直接找上门补刀了。”
他喉结滚动两下,脑海中闪过一个设想,嗓音骤然沉了下去,“话说,这三个同级管理人,私下会有联系吗?”
“理论上不可能。”程迩摇头,语气确切,“215贩/毒集团的运输链不设省级架构,市一级是分区总负责人的直接下级,他们跨市联络都由一位共同下线负责。这位负责联络的共同下线,级别低但权力大,一般都是由分区总负责人直任。”
说着,他兴致缺缺地踢开脚边碎石,继续道,“同级管理人互不相识才是常态,除非像邵文峰那样职位变动。”
“大/麻种植案中,他扮演的角色是一条国内生产链的管理人,是由境外总部直任,权力很大,跨过各个区域负责人,直接和市一级贩卖链管理人对接,所以当年他们拼了命也要保下他。”
“可惜防不胜防,替罪羊李昶翻供,而邵文峰从生产链到市一级的贩卖链,算是下放,他本就不满这安排,又加上他和当时的平级管理人起过冲突,干脆就鱼死网破,这二十三人黑名单,还算他有所保留了。”
他说完,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片刻沉默后才再次开口,嗓音里掺着一丝冷意,“如果真如你所猜,三人是分批次被约到工厂被杀害,朱宽既然是警方的线人,大概是察觉到了这是一场鸿门宴,所以并没有前去赴约,可若是如此,他完全有时间将这件事上报,寻求警方庇护。”
他话音戛然而止,余寂时却听懂了他未尽的话语。
可是朱宽并没有,这就说明这件事绝非这样简单。
第181章
钟怀林轻嘶一声,开口猜测:“难道……镜子根本没约朱宽来这儿?又或者,镜子最初根本没想杀他,错杀两人后才意识到杀错了人,才在第二日去补刀?”
程迩莞尔,薄唇轻启,还未开口,余寂时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他转过身去,便看到他正俯身检视地面上拖拽状血迹。
“可能性也不大。”
他声音很低,尾音轻得如同一缕烟,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很快便消失不见。
废弃大楼内就没有灯,高墙之上,方形窗口很小,玻璃早已碎裂,光线透过空洞的窗洒入,照射在他身上,一抹阴翳落在脚下,被拉长,折射在墙壁上,略显模糊。
空气骤然陷入凝滞,余寂时这才从思绪中抽/离,抬眸的瞬间,恰好撞进程迩深不见底的眼眸。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那道蜿蜒的血迹如同一条暗色红线,扭曲、诡谲,将他们的影子相连。
程迩率先移开视线,漆黑的眸犹如一片静谧寒潭,毫无波澜,目光落在仍在沉思的钟怀林身上,嗓音平静寡淡:“没错,刘长瑛和卢庆分别是洪波市和淆江市的毒/品运输链管理层人员,两人原本都活跃在各自负责地,可却远赴南山市,在南山市的废弃工厂被杀害。”
血迹顺着他的皮鞋边缘延伸,他循这条线向前走两步,勾唇轻笑,悠悠反问:“这会和朱宽毫无关联吗?”
钟怀林眉心沟壑愈深,抱起双臂,抬腕,指骨最坚硬的部分抵着太阳穴,低声喃喃:“怪,实在是怪啊。”
他从废弃机器旁离开,鞋底蹭过水泥地,发出细微的碎响,略显得焦躁。
而程迩也没再开口,径直朝门外走去。
余寂时垂着眼睫,肩膀微微一侧,给他让出通道,见他目不斜视向前走,指尖蜷了蜷,凉意渗进掌纹,融入血液,令他心尖发冷。
他忽地深吸一口气,抬眸,望着他的背影,嗓音微哑:“郝阳哥说镜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可刘长瑛和卢庆真的是被错杀的吗?”
程迩脚步一顿,侧首回望。
光线从门外斜切进来,描摹出他轮廓,镶嵌在他身周,而他眼尾上挑,笑意凉薄,手臂松松地环在胸前,语调慵懒:“那是他觉得,我可没这么说。”
逆光里,他的眸色沉沉,情绪晦暗难辨,“能在犯罪集团里爬到管理层,哪个不是人精?就算镜子握着生杀大权,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取人性命。”
余寂时的心绪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这案子处处透着蹊跷,绝不像郝阳轻描淡写的那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那么简单,即便镜子的目标是朱宽,刘长瑛和卢庆的死也必然另有隐情。可郝阳语气太过笃定,让他一时怀疑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见余寂时垂着眼帘沉默不语,程迩目光愈发锋锐,眸中碎光沉浮、摇曳之间,便轻易洞悉他心中所想,喉结隐匿在晦暗中,轻轻翻滚一下。
片刻后,他开口:“不要让任何人的话左右你的想法。不论对错,见你所见,想你所想。”
那声音低沉平稳,声量不高不低,隔着几米的距离,清晰落入余寂时耳中,将他从思绪与恍惚中拽回。
余寂时心脏被撼动了一下,倏地抬眸看向他,却只看见一个背影。肩线利落,腰身劲瘦,昂首阔步,毫不迟疑地朝前走,被门外刺眼的白光一寸寸吞噬,直至消失在他眼中。
而那声音仍在他耳畔萦绕,分明冷冰冰毫无温度,却如同漫漫长夜里一点星火,熠熠烁烁,照亮了一条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