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他倏然抬眸,看向身旁的人,他此刻笑意盈盈,眸中似有深意。
程迩这是想用盒饭试探郭韵。
郭韵的父亲有信仰,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若她承袭父志,这盒饭里两道油香味浓的荤菜,都是她的禁忌,必然会令她难以下咽。
见余寂时看过来,程迩笑意愈浓,唇角挑起,轻轻歪了歪头,给他递了个眼神后,便拿着一盒饭站起身走出办公室,余寂时也忙撂下筷子,紧随其后。
小关拉上保温袋的拉链,坐回柏绎身旁,眉头微蹙,看着急匆匆消失在门口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挠了挠后脑勺,掌心粗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根,低声嘟囔着疑问道:“程队和小余这是打什么哑谜呢?送个饭还得一块儿去,神神秘秘的。”
柏绎目光仍紧锁在电脑屏幕上,闻言才侧头瞥了一眼,见两人座位空荡,不禁咧嘴一笑:“他俩一直这样呀,习惯就好。”
小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是,早就看出来了,你们同事间感情真好啊。”
坐电梯下楼,余寂时打开手机页面看了眼时间,此时已逾十点钟。
长廊笔直,月色被浓雾吞噬。天窗微敞,几根枝桠悄然探入,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细碎的窸窣声。穿堂的风凛冽而清新,带着夜露的湿润,拂过面颊,刺骨却醒神。
值班的民警原本有些打盹,听见走廊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见有人来,立刻便打起精神,向程迩点头致意。
“辛苦了。”程迩懒倦开口,也朝两人点头,眼底笑意很轻很淡,却衬得他眉眼温和,“你们先歇一歇吃口饭去,我们进去和这位郭韵女士聊两句。”
两人闻言眼睛都亮了,道谢过后就立刻离开了。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见他下一刻推开门,视线也落在屋内。
接待室里空荡荡的,灯光冷白,郭韵肩膀纤薄,低垂着头昏昏欲睡,听到开门声激灵一下,下意识望过去,见到两人朝自己走来,立刻并膝坐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神色拘谨。
余寂时默默盯着她,观察她的动作和神态变化,她视线朝下,干裂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身体似乎都有些颤抖,这一切清晰落在眼中,他脑海里却只浮现出两个字。
——刻意。
程迩对她的表演恍若未见,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愧疚,急匆匆走到她面前,将盒饭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蹙起眉冷声道:“抱歉,我们太忙了,差点忘记你还没吃晚饭,这是夜宵,快吃点吧。”
郭韵微微一愣,大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摸了摸消瘦到有些凹陷的脸颊,笑容很腼腆,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明显的可怜:“警官您客气了,我不饿的,有一顿没一顿的,都没事的,就是我离开这么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抬眼瞄了程迩一眼,舔/了/舔/下唇瓣,声音虚了几分,“我老……”
“公”字还未落下,她神色骤变,立刻改口,“张伯毅那边……”
“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人尚在昏迷中,在医院进行救治,您不用担心。”程迩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神色漠然,淡淡地开口解释,说罢还勾了下唇角,懒洋洋地暗讽,“您也够狠啊,是真舍得用药。”
“我必须一次成功!我要是跑到半路被他抓回去……”郭韵像是没听懂他的嘲讽,贝齿紧咬唇瓣,牙印处渗出丝丝血痕,欲言又止,给足了人脑补空间。
余寂时听到身旁的人哂笑出了声,循声望去。
只见程迩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一条手臂微微弯曲,手肘抵在椅自一侧,身体倾斜,双腿交叠,坐姿慵懒,一双漆黑的眼眸就这样似笑非笑、毫无波澜地盯着她。
他之前在郭韵面前一直是唱白脸的角色,此时将不信任表露出来倒是无可厚非,若是过分友善热情才会令人生疑,因此他态度这般恶劣郭韵都没有任何怀疑,只是深深低着头继续沉浸式表演,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这时,程迩眸光一斜,和余寂时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余寂时看出他目光中的意有所指,也明白他的意思,隔着矮桌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仰起头,轻声安慰道:“您放心,有我们在,不会让您受到伤害的。先吃点儿东西吧。”
他目光灼灼,带着浓浓的关心意味,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心脏却悬在嗓子眼,头皮也一阵发麻。
这安慰的戏码程迩演不了,他表里如一惯了,强作平静没问题,边缘化打个配合也还算简单,但真让他演起来属实别扭。
不过耳濡目染之下,余寂时还是学到了些程迩演戏的精髓,虽然表情有些僵硬,但他蹲下仰头的动作让他这番话显得格外真诚。
郭韵显然没有察觉出异样,朝着他露出一丝苦涩的、感激的笑容,眼眶微微泛着红晕,哽咽朝他道谢:“谢谢,麻烦您了……”
说完,她垂眸看向盒饭,透明塑料盖被蒸汽熏得发烫,表面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她伸手探了探温度,紧接着摊平掌心拂了拂水汽,看清菜样的一瞬间,指尖僵硬顿住。
她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抬眸望向余寂时,见他依旧目不转视地注视着自己,喉咙一梗,眼底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开口询问:“二位警官不去吃饭吗?”
余寂时将她的紧张尽收眼底,眸色微暗,紧接着站起身,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转身的间隙调整了一下表情,再度看向她时依旧温和如初:“我们傍晚在您店里就吃过了的,您吃吧。”
郭韵讪讪点点头,下颌线条紧绷,后槽牙隐隐发力,颧骨的凸起愈发明显,手指慢吞吞掀开塑料饭盒的盖子,动作极其迟缓。
她一手端着盒饭,一手拿筷子,微微俯下身,筷子毫不犹豫挑起一簇白菜,送入口中,咀嚼得也极慢,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
余寂时目光一瞬不移地紧盯着她,只见筷尖在荤菜里漫无目的地、象征性地拨弄几下,最终还是夹起了一柱白菜,机械地塞进嘴里。
她的喉结微微滚动,艰难地将食物咽下,感受到两道直勾勾的视线,抬眸扫了下两人,眸光中泪水攒动,带着几分怯意与无辜,声音轻得几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有……有什么问题吗?二位警官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看?”
她的手指急促而反复地摩挲着筷子,脸颊发红,带着几分促狭和不安,似乎是被盯得有些羞涩,可在两人身上徘徊的目光里,却隐隐藏匿着一丝警惕。
第161章
程迩鼻腔里泄出点儿意味不明的笑音,轻轻歪了下头,嗓音懒洋洋的:“没事儿呀,我们想等您吃完问点事情呢,不过不着急,您慢慢吃。”
顿了顿,他盯着郭韵涨红的脸颊,忽然面露恍然,双腿放平,身体微微前倾,自言自语地呢喃,“也是,我们在这儿看着,您肯定会不自在的。”
“行吧,那我们都背过身去。”说罢,他就善解人意一笑,又给余寂时递了个眼色,就单手拎着椅子一翻转,干脆利落地回避了视线。
余寂时瞥了郭韵一眼,她脸色明显变了一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心下一时有些想笑,不过也配合程迩的话,默默转过身去。
郭韵端着盒饭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腮帮子都绷得发酸,冷戾的目光犹如刺刀,狠狠剜向两人的背影,拿着筷子夹菜,分明滋味很好,她却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她一边吃,一边抬眼窥视两人,心下暗自揣测两人的想法,只可惜两人背影挺拔,稳如高山,令她察觉不出丝毫情绪。
余寂时垂着眼眸,安静地听着郭韵咀嚼的声音,频率不算快,吞咽时偶尔停顿一下。
然而大约过了五分钟,对方就彻底撂下筷子,犹豫片刻,小声询问道:“两位警官,我吃好了,垃圾扔到哪里呀……”
她话音落下,两人便齐齐转身。
余寂时离她最近,掀了掀眼皮,一眼就能看见她放在桌面上吃剩的盒饭。
炒白菜和米饭几乎都吃净了,两道荤菜虽然也动了,但似乎只是做样子翻了翻,两块红烧肉被筷子刻意夹碎埋在米饭里,隐约能看见辣椒炒肉被埋进菜汁里。
遮遮掩掩,欲盖弥彰。
程迩缓缓走近矮桌,垂眸瞧了一眼饭盒,目光薄凉如霜,静默无声地落在她含怯的脸上,冷淡地问道:“就吃这么点儿啊,我们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我只是心情不好,就……没什么胃口。”郭韵一边说一边叹口气,眼眶晕开淡淡的红晕,她曲指轻擦,说到最后尾音都有些哽咽。
“您作为证人在局里,我们是要对您负责的,您权当体谅体谅我们,再吃两口吧。”程迩双臂环胸,蹙着眉,状似为难,目光却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观察着她的表情。
郭韵低垂着头,很是勉强地应了声,但依旧点了头,慢吞吞地抬起筷子,又夹起一块红烧肉,似是无力拿稳,肉滑落掉入汤汁里,溅起零星混浊的油花,她忙撂下筷子,大掌捂住嘴,呕出了声。
程迩眸光一闪,挑了挑唇角,又立即压下那抹弧度,轻叹口气,一副终于心软的模样,放轻声音关怀道:“没事儿,胃口不好就别吃油腻荤腥了,花卷底下有荠菜馅的包子,吃口包子垫垫肚子吧。”
郭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下默默松了口气,掌心垫上纸巾,上手拿起包子,刚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唇齿间溢出一丝异样的油腻,馅料汤汁在舌尖绽开的瞬间,猪肉的荤腥裹挟着葱辣直冲鼻腔。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奋力下咽,试图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压下去,可胃部剧烈痉/挛,胃酸向上翻涌,直逼喉咙。
余寂时看着她反应如此剧烈,默默将垃圾桶拎到她跟前。
看样子,她和她父亲一样也是素食主义者,多年食素养成的生理本能,让她的消化系统对动物脂肪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排斥。
郭韵额角都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俯下身,指尖死死扣住桌沿,实在绷不住了,立刻抱住垃圾桶,埋头呕吐起来。
她吐得几乎脱力,吐不出就一直干哕,胃里依旧翻江倒海,嘴里的荤腥味黏在舌根和口齿之间,久久不散,难以挥去。
余寂时这时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她接过后猛灌一口,漱口,吐出,反反复复,几乎用净了一整瓶。
塑料瓶被她的大掌攥得嘎吱作响,她眼前场景虚虚实实,一阵发飘,耳边却忽然传来程迩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不是荠菜馅儿吗?我记错了啊。”
顿了顿,他忽地弯下腰,双眸盯着她,意味不明地弯唇一笑,语气戏谑,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我记得郭女士不是少数民族,也有猪肉的忌口吗?”
郭韵几乎一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
对方演都不演,眼底的讽刺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眸猩红,目眦欲裂,她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滔天怒火,也意识到对方已经察觉出端倪,后槽牙都快被咬碎。
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难闻的气味,余寂时屏息将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打了死结拎了出去,有换班的警员正巧站在门外,便接过去拿走处理了。
屋内,郭韵眼神极冷,凶狠地盯着程迩,虽然仍旧一言不发,但渐渐不再掩饰心底的愤恨。
见状,程迩盘起双臂,眉目依旧舒展,隐约有几分讥诮弥漫,他懒洋洋地啧了声,歪歪头,尾音被刻意拖长,赤/裸裸挑明一切:“不演了啊?”
郭韵塌下的脊背渐渐挺直,手也不再拘谨叠在腿上,也端起双臂,坐姿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高位者的自傲,装聋作哑反问:“什么意思?”
说罢,她抬眸看见余寂时折返回屋。
从包子店开始,她就在默默观察两人,程迩冷漠理性,面对她故意展露出的伤痕都面无表情,显然很难缠,而余寂时恰恰相反,敏感心善,对她处处关怀。
然而此时他看到她面具下的冷酷面孔,却表现得很平静,漆黑的眼中毫无波澜,显然是早就知晓。
郭韵这才意识到,两人此次送饭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试探,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了个默契的配合,让她直接放松警惕了。
一想到两人早已看穿她真面目,还装模作样看她演戏,她就觉得喉咙刺痛,还未散尽的呕吐物气味令她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胸腔有一簇火焰攒动,在此时愈燃愈旺。
被两人一左一右冷眼凝望,郭韵苍白的脸庞覆上一丝明显的愠色,她压下眉眼,冷冷开口:“二位警官不是要问我事情吗,现在是在做什么?”
她主动提及,程迩反倒是兴致缺缺,冷嘲热讽地反问:“我们问什么,你都会坦诚吗?”
郭韵神色阴郁,笑容虚假到有些诡异:“我一直很坦诚的。”
漆黑的夜,偌大的接待室,一片寂静中,响起程迩毫不留情的嗤笑声,短促又极尽嘲讽,余寂时也随之陷入沉默。
半晌后,程迩睇了余寂时一眼,眉眼间漾开一丝懒倦,微微扬扬下巴,示意他开口。
余寂时颔首后又停顿了须臾,心下暗自琢磨如何开口更合时宜,可百般想法,脱口而出的话却很简单,是带着八分肯定的疑问句。
“五年前枪杀警察的是你本人,对吗?”
郭韵面上不显情绪,摘下柔弱的面具,反而显得冷静自若,令人难辨其意,她向后仰靠,动作松弛,语气平淡:“不是我,我之前指认张伯毅杀人的供词都是真的。”
顿了顿,她发觉余寂时看向自己手臂的,干脆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痕,一条狰狞长疤贯穿小臂,结痂早已褪去,显然是老疤,而旁边青一块紫一块的,是新旧交错的拧伤。
“不过张伯毅确实没有家暴我,这里是我添油加醋,所以我才推辞去医院做鉴定。”郭韵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这长疤很早就有,是被我爸的仇家绑架威胁用鞭子抽的,掐痕是我自己拧的。”
余寂时微微蹙眉,疑问道:“你为什么要掐自己的手臂?”
“嗯……就当我有精神病吧。”郭韵笑容阴森,眼皮轻微抽搐一下,像是压不住眼中的无限滋长的癫狂。
就当?
她语意不详,又加上柏绎进行各项调查都未曾提及她有过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这话大概率是在挑衅,至于她自残的真正原因,余寂时眸色一暗,心里有个十分荒谬的想法。
这时,程迩缓缓开口,语气透着几分阴阳怪气:“你并没有精神病史,看你这掐痕新新旧旧,怕是已经伪装很久了吧?真是时刻准备着啊。”
余寂时薄唇轻抿,眸光闪烁,有了程迩这话的支撑,心底的猜想也愈发清晰和确切。
结合案件发展以及目前已知的全部线索来看,郭韵显然对东窗事发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若非是提前知晓旧案重查的消息,唯一能能够解释她这些行为的,就是她这些年从未松懈过伪装。
她身形消瘦,脸颊都凹陷进去,单凭病态的外形就足以惹人怜悯,这绝对不单是因为积年累月食素。她自小食素,但卧室的合照里,年轻时她身材很匀称,脸颊有肉,红润健康。
五年后的现在是如此模样,不是张伯毅虐待她,也没有任何病理因素,那就一定是她自身有刻意绝食。
相应的,为了伪装成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她不仅自我虐待,更是在自己身体上留下了伪造的伤痕,只可惜自伤与他伤终究有所区分,她才不能去医院鉴定,无法让张伯毅坐实家暴的罪名,把自己完全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