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已经近乎神思麻木的沈藏泽,瞳孔骤缩,在一切暴行宣告结束的同时,他感觉到身上那头野兽彻底安静下来。
在令人心寒彻骨的沉默中,束缚双手的皮带被解开,沈藏泽闭着眼没动,却任由对方将自己翻过身来抱进了怀里。
林霜柏赤红双眼看着怀里浑身伤痕狼狈不堪的沈藏泽,看着他满脸的泪痕和血迹,看着他因漫长的折辱而一时难以平复的浑身发颤,林霜柏眼眶发酸,胸口像被利刃生生剖开,他不知道沈藏泽如果此刻睁眼看自己,他是不是会从沈藏泽眼里看到恨意,但在极端的伤害造成后,他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替沈藏泽穿好衣服,然后轻轻将人抱在怀里。
他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而无用。
良久——
带着血色勒痕的手抬起,缓过来的沈藏泽睁开眼跟林霜柏对视,失温的掌心贴在那道泛白的颈侧长疤上,沈藏泽哑声宽恕:“……没事,我不怪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窗纱在凉夜的冷风中飘拂,月光就像是古老的银河,顺着窗纱洒落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沈藏泽的头发被冷汗浸透,他其实很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但是他没有,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这么做,因为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他一直在控制不住地细微发抖,整个人近乎脱力地被林霜柏揽抱在怀里。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不堪的羞辱和折磨,不仅在漫长的时间里毫不留情的对他进行蹂//躏,还彻底的践踏他的自尊和感情。
然而即使是被这样撕碎,当熟悉的爱人出现,连抱他都不敢太用力,垂首用那样无助惶恐乃至绝望的神色看着他时,他还是选择了原谅。
在闭眼不去看林霜柏的时间里,他想到很多,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承受着痛楚和煎熬,可也正是这样无法逃避的痛楚让他意识到,他有多爱林霜柏。
没有理由,没有道理,就只是抛却所有理智与世俗框架,深深地爱着。
如同潮水,涨起时声势浩大,卷起千层浪;退去时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涟漪荡漾;无论何种姿态,哪怕体无完肤,伤痛经久不愈,爱始终存在,永远不会干涸。
林霜柏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抵住沈藏泽布满冷汗的冰冷额头,双肩细微耸动缓缓收紧了抱着沈藏泽的双臂。
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同时也是渴望救赎的虔诚信徒,疯狂的罪人将神明玷污,原以为会让神明将信徒舍弃,可当信徒醒来,神明却没有降下刑罚,而是给予厚爱。
爱并无法修补一切,一旦伤害造成,再浅的伤都会在心上留下痕迹,可若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心碎剐凌迟,爱却依旧会在撕裂的荒芜中以意想不到的力量重塑所有。
林霜柏有些失神地想,或许对于他,在亲眼见到第二人格的出现,而今又遭到第二人格的折辱后,沈藏泽便陷入到既欲其生又欲其死的困境中。
沈藏泽应该要选择舍弃他,他们都知道,那会是一条更容易走的路;可沈藏泽做出的选择却是原宥包容林霜柏的所有,无论好坏。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时间,所以只能长话短说。”林霜柏抬起头,用手替沈藏泽擦拭脸上的泪痕和血迹,低沉的声音里隐含不稳的滞痛,“我没法跟你回去,但大学和局里我的办公室还有家里,我都装了摄像头,你去找出来,别让局里的人发现,有鬼;我知道你找来这里是为什么,但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没有全部的记忆,现在许苒死了,她手里有一份关于我和当年真相的资料,我必须去找出来。”
冰凉的手缓缓抚过林霜柏的头发,沈藏泽在林霜柏的注视下平和反问:“你连人格转换都控制不了,要怎么找?你应该很清楚,如果触犯了法律,无论我跟你的关系是什么,我都会亲手把你送进牢里。”
“你尽管做你该做的,什么顾忌都不需要有,不管是谁,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你坚守你的正义,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林霜柏用指尖轻轻触碰沈藏泽脖子上的伤痕,“我早就说过,只要是我这个人这个身体亲手实施的犯罪,不管犯罪时是我还是第二人格,也不论犯罪的原因是什么,都应该接受相应的惩罚。我始终认为,人应当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承担相应的责任。并且,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沈藏泽,如果将来发生任何危及你安危的事,请你一定要,立刻放弃我。
“今晚是最后一次,如果之后我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不要原谅我。”林霜柏拉下沈藏泽停留在他耳边的手,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嘴角,“我一直很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不是什么杀人犯的儿子,不是一个有精神病的疯子,只是很多事已经发生,我改变不了。”
月光越渐冷冽,地上的影子明明不分彼此,却不知为何比形单影只显得更加孤寂。
“这些年我接受过很多次催眠治疗,我母亲比谁都更害怕我发病,可她不知道,早在父亲将我绑走囚禁在地下室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我在国外十一年,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总要找出那个被掩埋的真相然后好好赎罪;其实在潘时博去局里自首前我就已经察觉到了第二人格确实存在,在罗英成的案子结束后,我越来越频繁地发现自己出现记忆空档,有时候我甚至无法确定,跟你在一起时那个人是不是真的都是我。或许,当我重新回到这里,当我们开始渐渐接近真相,第二人格才会为了守住那些记忆再次出现。”
林霜柏说得很慢,在第二人格将他取而代之的时候,他就像是被关进一个虚无的空间中,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听到沈藏泽的声音,沈藏泽就像是他跟外面世界唯一仅剩的连接,哪怕无法夺回身体和意识的主导权,只要跟“他”说话的人是沈藏泽,他就能短暂地获得与第二人格共存的记忆。
可他却没能阻止,第二人格在刚刚对沈藏泽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几个孩子具体到底看到了什么很关键,一定要问出来;接下来还会出现死者,死状会跟当年旧案的死者很像,你要将我对当年死者的全部研究笔记拿去当证据进行分析,现在的痕迹物证鉴定技术已经比当年进步发展了许多,我知道你们刑侦支队的人一定能查出真相,至于我,作为一个并不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同样也会将自己的正义贯彻到底。沈藏泽,我不需要任何人站在我这边,我只要能将公道还给所有受害者。”
我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不信我,质疑我,你也还是会坚定的相信我的清白。
可是我不要你站到我这边,被拖入深渊的人我一个就够了,沈藏泽,我要你即使俯瞰深渊也永远身处光明。
忍着身上从内到外的痛楚,沈藏泽一手撑在地上从林霜柏怀里支起身体,然后费劲地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
“我来,是为了带你回局里接受调查,一个人来是因为我要你相信我,我不是因为怀疑你所以才要抓你,而是因为我比谁都相信你,相信你没做错任何事,相信你不管是十一年前还是现在,都不是他们所认定的杀人犯。”沈藏泽扶着窗棂,垂眸看还半跪在地上的林霜柏,“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还你清白。”
林霜柏很久都没有动,维持着半跪的姿态,像在请罪,又像在恳求。
半晌,林霜柏站起:“我之前曾经跟你说过,会用你想要的方式一直在你身边,很抱歉我要食言了。”
鹰眸在月光下泛起一丝微光,林霜柏走到茶几前,戴上手套,俯身从茶几底下拿出了手枪。
将手枪上膛拉开保险,林霜柏再次转身,枪口指向站在窗台边的沈藏泽:“我不能也不会跟你回去,沈队,你其实应该带队来抓我,那样,即使我还是会逃掉,至少你不会受伤。”
“没想到会是你先用枪指着我。”沈藏泽感觉到有些荒唐的想笑却无法牵动唇角,他定定地看着那黑黝黝的枪口,一字一字问道:“回答我,许恺瑞和许苒是不是你杀的。”
沈藏泽可以不问,哪怕是到了这一刻,他也不曾怀疑过林霜柏。
可他要林霜柏亲口回答他,因为他要林霜柏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面对怎样的绝境,都不可以越过那条线,哪怕是为了他。
林霜柏没有逃避沈藏泽的眼神:“不是。”
沈藏泽微微颔首,然后向林霜柏上前两步:“开枪,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我是警察,除非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除非我连爬过去抓住你都办不到,否则哪怕我全然信你,我也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眸底的微光迅速褪去,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前,林霜柏回答道:“我爱你。”
扣动扳机,子弹自枪膛射出,在鲜血四溅的瞬间,沈藏泽看着林霜柏从自己身边掠过,如同一头矫健的狮子般从窗户一跃而下。
楼外传来凌乱的杂响,中枪的冲击力和灼烧的剧痛让沈藏泽几乎无法站住,他死死抓住窗台往外看,只见林霜柏拽着两根晾衣绳快速下坠落到隔壁楼外侧的一个外装空调上,紧接着往旁边一扑,攀着楼墙的水管道下滑直至落地。
接连的巨响让两楼里陆续传出起伏的咒骂声,落地后的林霜柏并未抬头往上看,就那样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一片漆黑的窄巷中。
温热的血很快将窗台和地板染成大片的红,沈藏泽再也撑不住身体靠墙滑倒,被贯穿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快速失血让他浑身发冷,摸索着找到先前跟林霜柏扭打时掉到角落里的手机,沈藏泽咬牙硬撑最后一丝神智,在仅余的百分之二电量下打通了急救电话。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病房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个人。
沈义和蔡伟齐。
一个坐在病床边,一个站在病床尾。
站在病床尾的是沈义,坐在病床边的蔡伟齐,两人是同样的面色凝重。
身上哪里都很痛,被子弹射穿的伤口尤其,沈藏泽在天旋地转的晕眩和恍惚中花了好一会才真正清醒过来,然后不顾蔡伟齐的阻拦,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义面色深沉地看着他,眉宇间透出极力克制下的隐忍,像是有问题要问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应该问什么?问儿子为什么没有跟上级报告就那么鲁莽一个人去找嫌犯?还是问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病历上已经写的很清楚,左上臂外侧中部可见枪弹入口,直径约1.5厘米,边缘整齐,周围有轻微烧灼痕迹,出口伤口直径约2厘米,边缘不整,出血明显;手腕有出血瘀痕,疑似被束缚所致,颈部有明显掐痕,身上有大片淤青以及多处被人咬伤导致的皮肤破裂及少量出血,月工周红肿和撕裂伤,直月昜内严重撕裂伴有出血,确认为遭遇到同忄生 侵犯。
在病床边上的蔡伟齐也没说话,事实上虽然活了大半辈子已经见过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但眼下的情况,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合适。
没有理会表情纠结复杂的蔡伟齐,早在失去意识前就已经做好决定的沈藏泽一把扯掉手背上的滞留针,动作略显迟滞地掀开被子下床,然后在沈义跟蔡伟齐都不明所以的错愕中扶床朝着沈义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仰面看着这些年跟自己关系生硬的父亲,沈藏泽深吸一口气,用喑哑的声音说道:“爸,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跟林霜柏在一起了,就在我跟你一起去给妈扫完墓后。我爱他,也认定了他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伴侣。”
第一百五十六章
病房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作为外人的蔡伟齐没想到自己看重寄予厚望的后辈会在受了那么难以言齿的伤后语出惊人,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年轻的后辈受不住这样的身心羞辱所以疯了。
然而同时他又更加担忧沈义的反应,在听医生说明沈藏泽的伤势时,沈义就已经很是受打击,当时神色都有些扭曲发白,平复了很久才问医生是否会感染或有什么后遗症。
蔡伟齐知道,沈义只是不善表达又过于严厉,可对沈藏泽,沈义一直都是疼到骨子里且时时因为沈藏泽感到骄傲,现在沈藏泽受到这样的折辱重创,沈义心里是何等的痛苦难受又该有多愤怒。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沈藏泽才刚醒,就又给沈义扔去一枚原子弹。
复杂的思绪在脑中交织,蔡伟齐急急忙忙走到沈义身边,因实在拿不准沈义此刻的心情,只能做好准备,一旦老友失控就先拦住然后叫医生。
沈义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唯独那双瞳孔都在震动的眼眸透露出他听到沈藏泽的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跪在地上带着忄生虐伤还有枪伤的,不管是脾气还是外貌都更像妻子的儿子,生平第一次,让沈义感觉到荒唐和无措。
从小到大沈藏泽其实并未让他和夏蓉蓉操过多少心,一直以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也很懂事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早早就确定要跟随他们夫妻的脚步成为警察,也顺利考上警校选择了刑事侦查学专业。在夏蓉蓉牺牲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面对这个儿子,因为儿子跟夏蓉蓉过于相似的面容,也因为儿子在夏蓉蓉牺牲后曾对他有过的怨怼。
——为什么要让妈妈一个人去抓林朝一?!
——你不是说,一定会把妈妈救出来?你不是很厉害,是刑侦支队有史以来破案率最高的大队长吗?!
其实他知道,失去了母亲的儿子会有情绪是必然的,人都是情绪动物,而且儿子实际上很早就已经做好了他或是夏蓉蓉随时可能会牺牲的准备,只是在这样的事真的发生时,都需要时间去接受。
可他从来没说过,他也是懦弱的,在失去妻子后,儿子对他的所有怨怼和指责都被他深深刻在心里,或许很早以前儿子就已经原谅了他,可他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一个决定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
于是跟儿子的关系越来越生疏,再加上他本来就不善言辞,两人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总是说不到几句就挂电话。
他也想关心儿子的生活,也想问问儿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心仪的对象,有没有想过成家有个人能互相照顾,还有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他并不是不想叮嘱,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毕竟这些年他们之间,连工作都谈得很少,尽管儿子有时候也会打来询问一些旧案,但他基本不怎么会主动教儿子查案,因为他觉得科技在进步,加上他离开一线多年,很多查案的经验或许已经不管用了。
沈义没有想过有一天沈藏泽会为了一个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甚至那个男人的父亲还是杀害夏蓉蓉的凶手。
命运像是在对他进行嘲讽,让所有关系以错误的方式发展并打成死结,誓让所有关系者都活在痛苦的折磨当中。
从病床尾绕出走到沈藏泽面前,沈义扶着膝盖俯身半蹲,然后伸手抓住沈藏泽的右臂,硬是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有话,堂堂正正站着跟我说,我们沈家,没有让孩子跪着说话的家训。”沈义说话声比平常还要低沉,看着站起来后比自己更高的儿子,他拧着眉纠结一下后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
他不问能不能改,因为他足够了解儿子,能开口跟他承认,就是已经铁了心要走这条路了。
沈藏泽低着头,他很少有不敢看自己父亲的时候,然此刻,他确实感到有些难以直视自己父亲。
“不是喜欢男人,就只是,喜欢林霜柏,只是这个人,跟性别无关。”沈藏泽有些困难地解释,他的喉咙很干涩,发出的声音很嘶哑,“我知道他是林朝一的儿子,我,不应该……可是,我控制不了……”
“把头抬起来,你既然没觉得自己做错,就别一副犯了错的样子。”沈义打断他的话,儿子喜欢男人对于他们老一辈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他也并不是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就消化接受了这件事,只是比起感到震怒,他更多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从警生涯让他习惯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轻易让情绪控制自己的言行。
所以,如果妻子还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夏蓉蓉的儿子眼光能差?你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林顺安那孩子是人是鬼,你真看不透吗?”
——“你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别一副没见识的样子?儿子喜欢男人怎么了,又没杀人放火,你要担心两男人生不出孩子,回头让领养一个不行吗?”
夏蓉蓉的声音恍惚间在耳边响起,沈义不知为何就想到不可能发生的画面。
儿子回家出柜,他难以接受震怒地要动手教育孩子,结果夏蓉蓉不乐意,撸起袖子就要跟他急,骂儿子可以动手是不行的,敢打她夏蓉蓉的儿子,就算打儿子的人是丈夫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了,依照夏蓉蓉的性格,肯定还是要先护着儿子,他在家里地位是最低的。
沈义想,他确实没什么见识,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呢?更何况对象还是林朝一的儿子。他一时间甚至都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件事给他造成的冲击更大。
“林朝一杀了你妈,林顺安当时也在现场。”沈义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虽然戒烟多年,但在这种时刻,他还是下意识地想摸根烟出来抽,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冷静点,片刻的沉默后,他说道:“更重要的是,他目前背上了杀人的嫌疑,而你,单独去找他却被弄成这样子,你觉得自己有任何立场请求我同意你跟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