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当时那个跟他们一起坐电梯上楼,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许苒的病人。
“啊,那次啊,说来那次我也是有点紧张。不过……”男人往桌子上靠,支起左手小臂托腮看林霜柏,笑眯眯道:“那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也并没有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林霜柏眼中像是落满灰烬般,眸光灰闇且阴冷,“更何况那次,比起紧张你更多是感到兴奋。不仅仅是冯仁杰和这次的绑架案,就连罗英成的案子,也都是你在背后操纵。”
“你还真了解我,不过你怎么就能确定罗英成的案子跟我有关系呢?我就不能单纯去找许医生看病吗?”男人不眨眼地观察着林霜柏脸上的表情,又用手指指一下林霜柏摘下后放到桌上的眼镜,“你戴眼镜是为了掩饰那双跟林朝一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吗?可是没有用啊,你的外貌就是更像林朝一。”
“只要深入调查,总能找出你跟罗英成有联系的蛛丝马迹。”林霜柏直接忽略掉男人后面两句话,道:“你这么刚好在萤火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治疗,又这么刚好是许医生的病人,抱歉,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在我看来,所有的偶然都是人类必然行动下制造出来的巧合假象。”
男人嘴角笑意更深:“看你这么笃定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忘记我。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反正我现在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就不劳烦你们刑侦再费那么多功夫去查了,我姓潘,叫潘时博,三十二岁。虽然你不相信我是许医生的病人,不过,我是真的在接受许医生的心理咨询室治疗,毕竟,现代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不是压力太大想太多,就是被工作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心里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怨气,情绪也十分压抑,要是不做心理咨询找人好好聊聊,我都怕把自己憋坏。”
闲聊般的语气,若无其事的自我介绍,说完这段话后男人甚至抬头看向讯问室里的监控摄像头,朝摄像头摆了摆手,那过分从容的态度让监控室里包括沈藏泽在内的刑警们,一时间都有些判断不出这个男人到底是心理素质太彪悍,还是根本就没把林霜柏和他们这些刑警放在眼里。
“有心病,才需要找医生治疗。那么你的心病是什么,科技股票操纵案吗?”林霜柏问道,比起潘时博看似坦诚的多话,林霜柏依旧保持自己的节奏,并不受潘时博的影响。
“你们不是都已经推测到,我是当年科技股票操纵案里那些无辜受害家庭中的一员了吗?”潘时博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家当年可真惨啊,我爸把家里所有钱都投进去了,本以为能大赚一笔,结果却是倾家荡产背上根本还不起的债务,我爸接受不了现实,就想拉着我跟我妈一起在车里烧炭自杀,幸好我姨母发现不对劲,及时报警找到我们,不过也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刚好成年,除了姨母一家,其他亲戚都不愿意帮我。后来我就一直在想,凭什么我们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活得那么痛苦,可那些害我家破人亡的加害者们不是逃脱了法律制裁,就是交罚金然后随便判几年,要是在牢里表现良好还能提前出狱,出狱后重新开始对那些人来说甚至不是什么难事。”
林霜柏听着潘时博讲自己家的往事,跟潘时博对视的目光连一秒的逃避和同情动容都没有,只冷静追问道:“因为觉得法律没有保护你们,法庭审判也没有给出让受害者们满意的判决结果,所以你就决定要动用私刑,自己亲自制定计划去报仇?”
“我只是好奇,法律真的是公平正义,保护弱小的吗?不是吧,法律不过是统治者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共同制定出来的,为自己利益服务的制度。公正,从一开始就是笑话。”潘时博那双眼角向下的垂泪眼在这一刻眼神骤然冰冷,泛起嗤之以鼻的不屑嘲讽,“法律由始至终维护的都是既得利益者,操纵法律的也一直都是权势阶层,只要手里掌握足够多的权力资源,就可以利用法律漏洞和权力肆无忌惮地干涉司法,从减低刑罚到彻底逃脱制裁。既然所有的一切都偏向权势阶层,那么底层的受害者用自己的手段找回自己的公道,为自己报仇,有何不可?复仇会不会破坏社会稳定性,会不会破坏法律维护的秩序,跟受害者有什么关系?既然社会和法律都没有考虑过底层受害者的感受和利益,那我们,又为什么要考虑社会和法律?践踏完受害者还想要用社会道德和法律束缚我们,既然都那么高尚,那就换位去体会受害者的绝望和恐惧,好好感受一下整个人生都被毁掉的痛苦。”
得不到公平公正的对待,却还要要求受害者遵纪守法, 用道德法律去约束受害者,这不可笑吗?既然都认定了蚂蚁不能撼树,都认为生存在底层的普通人无法推动法治改革,那么用自己的方式还自己一个公道,不过是遵循人性本能罢了。
“潘时博,你这么擅于利用舆论,清楚人性弱点,在你们家破产前,你已经读大学了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专业是法律。”林霜柏没再用疑问句,而以肯定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潘时博仍是那无辜且无害的微笑,故作感叹地拍手鼓掌,道:“不愧是林教授,都不需要对我进行具体调查,不过是跟我聊了几句就已经知道了我大学时的专业。可是,学法律又有什么用,最初以为法律是用来救人,可以维护公义保护弱者,后来才发现,那样想的自己才是个笑话,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权势利益阶层,讨论的永远都是表面问题,而从不探讨隐藏在案件之后的真正问题。葛子萱淹死自己几个孩子的时候,舆论讨论的是什么?淹死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疯了,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其他呢,有人讨论在意过吗?既然女性婚姻和生育困境一直存在,为什么法律和社会始终没有改变去保护女性权益,反而在一遍遍试探之后进一步实施剥削?还有,为什么每一次出现经济危机时,最先受到冲击的从来都是底层的弱者,这难道不是在说明,法律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弱者的权益,甚至连改善法律本身的不公平,修复法律漏洞都不肯去推进。是因为底层挣扎的人太少吗?还是因为其实弱者也好受害者也罢,本身就是已经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无能狂怒,被侵犯利益践踏尊严就去寻找比自己更弱小更不堪的人进行欺凌。”
一连串的质疑,潘时博坦白自己身份过往只是铺垫,不过是为了让他现在说的这些话更加合理。又或许,他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只是太多人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潘时博靠到椅背上,微微歪头打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表露出个人看法和情绪的林霜柏,对于林霜柏的好奇愈发强烈。
他早就已经不再相信法律本身是正义的,那么林霜柏呢?
跟他比较起来,林霜柏对人性的洞察甚至是对人性之恶的了解,都只多不少,这样一个人,到底是依靠什么在维持内心的平衡,还是说林霜的内心其实从来就没有达到过平衡,只是隐藏克制得足够好,所以才会让人以为林霜柏是个跟旁人无异的精英。
“我并没有跟你讨论法律程序是否正义的意思,如果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知道我对法律的看法,对社会舆论乃至不同阶层还有受害者们的看法,那么你大概只能失望,因为我根本无意跟你进行辩论。”林霜柏说道。
在他看来,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法律都不过是权力斗争下的产物,既是权力斗争自然就不会是为普通人而制定的规则,关于这点,他很早以前就已经看透。可这些,他没有必要跟潘时博说,因为他并不是来跟潘时博交换看法的,他进来这个讯问室,坐在潘时博面前的目的一直都相当明确。
让潘时博承认犯罪,坦白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并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如果有,那么受害者现在在哪里,是否正在面临生命威胁。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为什么不跟我讨论?”
潘时博像对林霜柏有着极强的兴趣,哪怕林霜柏对他是公事公办全无动摇的态度,他依旧表现出对林霜柏的浓厚探知欲。
“你的父亲不也是科技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吗,你跟我,不都是因为一样的原因而家破人亡。只不过你父亲比我爸要更出息一些,我爸只敢拉着我跟我妈一起死,可林朝一,多厉害啊,死都要拉着其他人跟自己一起下地狱。”潘时博脸上满是对林朝一的欣赏,感叹道:“林朝一最后杀死夏蓉蓉的时候,你还记得不?应该忘不了吧。其实我挺好奇的,你看着沈藏泽的时候,都不会想到夏蓉蓉吗?毕竟,沈藏泽长得那么像夏蓉蓉……啊,说来我也很佩服你跟沈藏泽,这种充满仇恨的关系,居然还能这么和谐的一起共事。”
再次看向摄像头,潘时博抬手作出敬礼的姿势,对着摄像头说道:“沈队长,你说沈老队长要是现在见到林教授,还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质问他?其实我挺好奇的,你们警察维护的公义到底是什么,法律做不到惩恶扬善保护弱者,受害者选择自己讨回公道,你们反而穷追不舍说我们破坏了法律,可那些真正犯法的人也没见你们都抓起来让他们接受真正的惩罚。你们是不是也跟那些权势阶层的人一样,觉得生为弱者就是原罪,而你们维护的不过是虚假的秩序和稳定,也根本不需要考虑受害者的感受,毕竟,你们警察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过是打份工而已。”
面对潘时博明目张胆的挑衅,在监控室内的人,除了抱臂而站的沈藏泽,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而沈藏泽,目不瞬眨地看着向摄像头敬礼的潘时博,额角显出青筋,脸颊处的肌肉也都因克制情绪而绷紧。
“你现在做的事,不过是自我满足,除此之外,毫无意义。”林霜柏将手放到桌上,也屈起指节叩响桌面,三下,在潘时博重新回头看他后才接着说道:“你撼动不了任何权势,也改变不了法律,舆论到最后也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谁跟你说我要撼动权势,改变法律?你以为我想做什么,自诩为拨乱反正的正义使者?”潘时博摇摇头,说道:“我对改变社会或世界毫无兴趣,反正都一样垃圾,我只要能报仇就可以了,自我满足,正是我要的。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想做什么,总不会是赎罪吧?你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要赎罪,林朝一杀的人,跟你有关系吗?你总不会信奉父债子偿那一套吧?林顺安,做个疯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套进别人定下的规则模版里?”
“知道那么多,你跟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你曾经见过林朝一?”林霜柏仍是不回答潘时博的问题,继续对他作出提问。
“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跟你们现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吗?”潘时博却像他一样作出了质疑反问,“你现在在这里审我,是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希望我坦白犯罪过程,乖乖认罪好让你们结案,还是希望从我口中问出一些林霜柏不知道,可是林顺安知道的事?”
放在桌上的手,像弹琴一样四根手指在桌面上敲过,短暂的静默过后,林霜柏忽然很轻地笑了下,用另一手解开领口的纽扣,声音随之变得低沉慵懒:“这难道不是取决于你到底是想跟林霜柏还是林顺安说话吗?”
潘时博挑起一边眉毛,表情露出一丝玩味:“林霜柏跟林顺安不是一个人么?”
“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林霜柏脸上冷漠的肃色散去,像是意识到一般的审讯方式并不能真的撬开潘时博的嘴,他拿起摘下的眼镜在手里把玩几下,而后用眼镜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闲聊般说道:“其实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也并不是很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毕竟,发生过的事都在我的脑子里,别人骗不了我,我却可以很轻松地骗过包括你在内的其他人。”
“你倒是对自己充满自信。”潘时博嘴角的笑意加深,再次倾身向前凑近林霜柏,“既然那么有本事,怎么会到这个绑架案才发现我的存在?我不来自首,你真以为自己能抓到我?”
“Vendetta,这么明白的一个英文名,但凡闫晋鹏那个废物脑子好使一点,都该在认识你的当下就远离你。”林霜柏同样倾靠向前,进一步拉近跟潘时博的距离,“吸毒还有赌博,都是你让闫晋鹏沾染上的吧,像他那种纨绔子弟,吃不了半点苦,最容易受人摆布了。让我猜猜看,几年前的车祸,不是意外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卢志洲的?卢志洲靠杀妻上位,不需要你再多做什么,可你打算利用卢志洲,所以制造了那场车祸。”
潘时博从林霜柏手里拿走眼镜,然后用眼镜点了点林霜柏被手套遮覆严实的手背:“已经结束的肇事案,你要怎么证明跟我有关?不能是我在知道了那场车祸的真相后才借此接近闫晋鹏吗?”
“我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车祸跟你有关?那是重点吗?”林霜柏反问,而后伸手扣住潘时博的下巴,像是全然忘了监控室里还有一堆刑警在透过摄像头监控这场审讯,“你花时间接近冯娜娜,在冯仁杰死后就去了国外,不久前郑大彪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外被枪杀,那也是闫晋鹏杀的吧;至于罗英成,你就是看上他想报仇却没有门路人脉,所以主动接近,给他提供了人脉和作案手法;潘时博,你可真喜欢把人都当成是自己的傀儡去操纵,只不过你自己是学法的,应该很清楚,就算不是你亲手杀的人,只要这些人都是依照你的计划和指示去杀的人,那么你就是主犯,无论你手上有没有实际染血,你都是凶手。”
被扣住下巴的潘时博不见半点慌乱,依旧镇静而从容地说道:“我是凶手,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吗?夏蓉蓉是怎么死的,难道你都忘了?还有死在林朝一手里的其他人,活下来的只有你和你的挚友不是吗?你的那个挚友叫什么来着,安善是吧?他现在当上了法医,其实我还挺佩服他的,经历过那样的事,竟然还能拿起刀去解剖尸体,他睡觉时难道都不会做噩梦吗?就像你一样。”
“我忘没忘很重要吗?当年的警察已经确认了我无罪的事实。至于安善,他为什么不能拿起刀解剖尸体,尸体不过是人死后残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不被火化也最终会自然分解,分解后除了一具骨架什么都不会留下。”林霜柏以食指和拇指更用力地捏住潘时博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瞅着那张脸,“我更好奇的是,你不会做噩梦吗?梦见你妈,梦见你爸,又或者,梦见那些被你害死的人。”
潘时博眼中浮现不解,用既困惑且极其无辜的声音说道:“梦见了又怎样,你觉得我会后悔或是愧疚吗?我可不像你,有那种根本不必要也毫无用处的道德感。更何况,那些人,本来就是罪有应得。”
“是谁告诉你,我是个有道德感的人。”林霜柏放开潘时博,嗤笑道:“你的整容手术挺成功的,要不是我最初的专业是法医,说不定也认不出你来。第一个被林朝一绑架杀害的人,是你的舅父,第二个被林朝一绑架杀害的人,则是开除你父亲的企业老板,这两个人死的时候,我还没被绑走,真是可惜了。”
潘时博微微一怔,神情略显古怪地看着林霜柏:“可惜什么?”
从潘时博的手里拿回眼镜,林霜柏在他的注视下将眼镜的镜片拆下来,道:“要是那两个人死的时候我在,他们就不会死得那么舒服痛快了,毕竟,他们都是死后才被分尸。”
薄薄的镜片抵住潘时博的喉结,林霜柏唇边笑意轻浅,可不知为何,无论是眼神还是笑容都让潘时博有种被蛇缠住脖子的湿冷窒息感。
“学过人体解剖吗?看电视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里面演的那种往腹部捅一刀就死,太儿戏了?那种叫开放性腹部损伤,但实际上腹部外伤所造成的死亡率只佔外伤死亡的十分之一左右,如果我想折磨你,只要我下刀够准确,刺中你的腹內大血管或是胃肠道,你会腹腔内大出血,并且由于胃肠道破裂导致内容物外泄引发腹腔感染;可要是我刺中了你的肝脏或脾脏,你不仅会感到剧烈的疼痛,而且这种痛还会向肩部、背部或胸部放射。”
镜片的边缘在潘时博的喉结上缓慢的来回划动,潘时博瞳孔收缩,在心脏不受控的快速跳动中,他听到了林霜柏云淡风轻却又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沈藏泽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一点都不关心,毕竟我已经在夏蓉蓉脸上见到过了,倒是你,不如你现在告诉我,你希望我从哪里开始折磨你,好让你脸上露出比他们更痛苦更能让我感到愉悦的表情?”
第一百四十五章
监控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所有人看着屏幕里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林霜柏,都不约而同地感受一种强烈的不适。
那样的威胁,并不是他们会使用的手段,面对犯人,或许会虚与委蛇,也会在特定情况下为了让犯人配合而进行协商,但像林霜柏这样近乎恐吓的话语和行为,是他们都不会使用的。
按住耳机的通话键,沈藏泽在潘时博做出反应前先一步开口:“够了,林霜柏,记住你刑侦顾问的身份,不要越界。”
沈藏泽说话的声音很沉,隐含着一股不明的怒气。
在讯问室里的林霜柏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偏头,似乎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摄像头,而后缓缓收回拿着镜片的手,站起身看着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额角处满是冷汗的潘时博,道:“林顺安做不到的事,不代表林霜柏做不到,对你这样一个利用女人和孩子进行报复的人,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林霜柏把手里的镜片丢到桌上,转身离开走出讯问室。
关好讯问室的门,林霜柏在门口站了一阵,等在讯问室外的刑警不敢跟他搭话,他也没有要理会旁人的意思,在森冷着一张脸低低“啧”了一声后,林霜柏沿着走廊走了几步,原是打算回自己办公室,却见到从监控室里出来的沈藏泽快步走向他,等走到面前后沈藏泽克制着怒气,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直接一把箍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将办公室的门重重甩上,连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没拉下,沈藏泽已经抓住林霜柏的衣领一把将他顶到了门边的墙上:“你他妈在发什么疯?!在监控下威胁嫌犯,我让你不要越界后你还跟潘时博说那种话,你知不知道要是上头追究起来,不仅仅是停职那么简单?!”
微收下巴敛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藏泽,林霜柏几秒后才说道:“那重要吗?当务之急,是让他认罪。你该不会认为,他主动出现真的是打算自首认罪,这不过是他对警方的挑衅。况且你听不出来么,他跟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有关。当年媒体的相关通稿都是林朝一绑架杀害多名无辜市民,可实际上,那些受害者的身份,想必参与过案件调查的警察都知道,没有一个受害者是真正所谓无辜的市民。”
沈藏泽无法容忍林霜柏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在审讯时的过激言行,几乎压不住怒意地吼道:“林霜柏!我知道你想重启旧案找出真相,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操之过急对你没有好处!”
“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是?刚刚监控室里史志杰说的话,你当我没听到?”林霜柏抓住沈藏泽的手腕,指掌发力,“当年的沈老队长,现在的史志杰,你们刑警,从林朝一杀人那一刻起,就已经将他这个人连同他的家人一起否定掉了,杀人犯的儿子,这个称谓以及背后的歧视偏见都已经烙印在我身上。即使成为犯罪心理学教授,这些年更在国外协助警方抓捕了超过百名犯人,回来以后跟你们刑侦支队的刑警们共事至今第四起案件,当身份被揭开,依旧会被彻底否定。沈藏泽,你看看清楚,在你面前的,到底是什么人。”
手腕传来不容忽视的压力与疼痛,沈藏泽眼角抽紧,手上反而更用力地抵住林霜柏胸膛,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林朝一是林朝一,你是你,他犯下泯灭人性的罪行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因为你是他儿子就认定你也一定会做出绑架杀人这种极端犯罪行为!”
双手一齐扣紧沈藏泽双腕,林霜柏使劲往边上一带回身就将沈藏泽反压到墙上,厉目看着沈藏泽道:“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要是人,就一定会被别人的看法所影响!你以为自己有多懂人性,你真以为你认识知道的我就是全部的我了吗?!”
“我不懂人性?我他妈就是因为懂人性才要你别为了重启旧案而在其他人面前这么不管不顾地发疯!”沈藏泽猛撞到墙上,却无暇顾及生疼的肩背,怒道:“你明知道队里不可避免会有人戴有色眼镜看你,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方式去审问潘时博?!冒险把自己推到会被人误会的境地,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你以为我会在乎被人误会吗?”林霜柏冷笑一声,“只有林顺安才会在乎那种无聊的事,也只有林顺安才会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人所说的话,而我,既没那个闲工夫也没那个心情去在意那些无谓的人事。”
林霜柏过分反常的言行让一个看似不可能却又一直被提醒可能存在的念头劈入沈藏泽被怒意侵袭的脑海中,以至于他跟林霜柏对抗的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看着面前显得陌生的林霜柏,丝缕迟疑自沈藏泽眼底浮现:“……你,到底怎么了,就算潘时博真的跟旧案有关,你也不该像这样失控,你不是一向都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林顺安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第二人格。”林霜柏轻声吐字,刻意放慢的语速,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沈藏泽耳中,“本来不打算这么早让你发现察觉的,不过事情发展有些超出预期,只能这么做了。”
松手退后两步,林霜柏跟沈藏泽拉开距离,在沈藏泽还来不及显露出惊错的注视下,他摆摆手跟沈藏泽示意了一下手上的白手套,道:“跟他比起来,我更喜欢白色手套,毕竟法医和医生戴的都是白色医用无菌手套,虽然当不成法医,但也不妨碍我保留一些恶趣味吧。说起来,你好像之前还跟他说,要是第二人格真的存在,怎么可能十多年都不出现,沈队长,你怎么知道在国外的这十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出现过?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可不确保人格之间的协同意识共通,哦,对了,要是沈队长之前看过什么电影电视剧,以为人格切换必须要有什么契机或是刺激,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影视作品里的心理变态你看看就算了,实际上的人格切换没那么复杂,至少我跟他在这方面比较简单,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获得身体控制权。”
愣愣地看着已经不仅仅是反常那么简单的林霜柏,沈藏泽双眼都因难以置信而瞳孔紧缩,脑中思绪也因为林霜柏的话而陷入短暂的混乱中。
真的,存在第二人格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当年的旧案,他母亲的牺牲,是否真的都跟眼前这个男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如果不是真的,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对话的情况下,林霜柏根本没必要单独对他演戏。
所以,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不是林顺安,也不是林霜柏,而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吗?
像是对沈藏泽无法反应的呆滞与震惊感到少许的不耐烦,林霜柏又再“啧”了一声,走到办公室里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道:“沈队长,你该不会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吧?跟一个有精神病的杀人犯的儿子谈恋爱,而且这个杀人犯的儿子一早就被确诊大概率遗传精神病,你真以为他能是个正常人?早跟你说过是个疯子,你要半点都不信也太不尊重心理变态的精神病了。”
双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林霜柏翘起二郎腿,微抬下巴冷眼打量沈藏泽:“当年夏蓉蓉被关进地下室的时候,虽然已经受伤而且伤得不轻,但也不是没有机会逃跑,好歹是个刑警,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死掉,要不是她坚持一定要把我们一起救出去,说不定最后也不会死。毕竟夏蓉蓉跟科技股票操纵案没有半点关系,林朝一虽然疯了,但最开始也没打算杀夏蓉蓉。”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藏泽从喉咙里挤出无法相信的质问,尽管表情尚能控制,可眼底渐渐蔓延增多的血丝依旧让他已然眼眶赤红的双眼变得有些可怖,沈藏泽死死盯着沙发上的林霜柏,耳际传来阵阵怪异的轰鸣声,像有谁突然把他推进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中,水流贯耳让一切声响变得模糊,却依旧无法掩盖过林霜柏说话的声音。
坐在沙发上的林霜柏满脸冷酷,以不带半点感情的漠然声线对沈藏泽说道:“他没有的记忆,我有。沈老队长当年的坚持其实没错,你们刑侦的确不应该因为林朝一死了就匆忙结案,毕竟林朝一不是唯一的凶手。要不是你们警方为了所谓的控制公众恐慌,实际上是怕被继续指责警察无能,哪怕还有疑点依旧不顾沈老队长的反对和争取,硬是让林朝一背起全部罪名来结案,现在也不会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新的受害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智在思绪凌乱间被拖拽回去找许苒的那天。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在他提出那个请求后,许苒看着他,过了良久才开口。
然而却不是为了给他说明和解答。
“你现在问我这些,是因为小安跟你说了什么吗?”已经从事多年心理咨询工作的许苒并不意外沈藏泽会来找自己,甚至她早做好了被刑警逼问的准备,毕竟当年她也曾见过沈义,她本以为沈藏泽会是像他父亲一样的刑警,在林霜柏的真实身份被揭开后大概率会迎来关系的崩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沈藏泽真的找上门来时,沈藏泽却说自己正在跟林霜柏交往,并且从他的神态以及话里所感受的,并不是对林霜柏的厌恶或是怀疑,而是一种真切的关心以及想要更进一步理解林霜柏的尝试。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许苒的确在多年的从业经验里见到各种不同形式呈现下的复杂关系,人性与感情的复杂程度从来就不是理智与所谓世俗道德能轻易规范约束,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事,人也依旧会去做,有些明知道是错误的感情,即使努力克制最终都还是会越过那条界线从而一发不可收拾。若单以关系而言,沈藏泽跟林霜柏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最复杂的,也不是最出乎意料,可是作为给林霜柏提供多年治疗的心理医生,许苒对于林霜柏有一种不同于其他病人的强烈责任感和保护欲。
林霜柏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却是对她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病人。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绝不该对病人投射过多的个人感情,然而,林霜柏是她即将要放弃继续当心理医生时接收的病人,可以说如果不是从林霜柏身上看到自虐式的善良与坚强,或许她不会给自己迷茫又充满挫败感的职业生涯找到出口和答案。
“沈队长,我想你应该已经察觉到,小安实际上是个很危险的人,他对真相有着异于常人的执念,同时也对死亡和危险有着非一般的感知力和沉迷,他并不恐惧死亡和危险,甚至还会主动去寻找死亡和危险,当年的案子无论是从心理、感情还是人格层面,都对小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后又重塑了他,因此跟普通人相比,小安在心理、感情以及精神人格上都充斥着难以化解的矛盾和扭曲。”许苒对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小心且谨慎,她看沈藏泽的目光里始终带着审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习惯性地对人所说出口的话持有保留性的信任以及全盘接纳后通过非理性常规分析所产生的怀疑感。
也许,沈藏泽对林霜柏的感情是真切的喜欢甚至爱,可是人的感情太过脆弱,轻易就能被推翻和摧毁,在面对质疑还有反对时,再坚固的感情都会出现裂缝,更何况,人的其中一个特性就是,爱意稍纵即逝且不堪一击,恨意却旷日持久甚至固若金汤。
负面的感情乃至情绪,总是能更长久的影响一个人,并且留下更加强烈更具伤害性的破坏痕迹。
“我必须提醒你,小安不是一个适合发展的感情对象,他很爱你,为了你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可同样的,他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掺杂了很多无法解析清楚的情感,他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状态,还有你跟他之间牵涉到旧案人命的关系以及过往太过复杂,你和他,都未必能承担起对方。更何况……”许苒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该如何措词,最后她摇摇头,既像是对沈藏泽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沈队长,对于你们而言,有些事,有些真相,永远是不知道会更好,太执着,对谁都没好处。”
对于许苒的劝说,沈藏泽的回答没有哪怕片刻的犹豫,一如他决心走向林霜柏时的坚定不移。
“即使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如果他承担不起,就由我来承担全部,要是真相真的那么残忍,那么我也会跟他一起赎罪,反正,路和人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决定要跟林霜柏在一起时,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承受任何局面和结果的准备,如果不是已经接受了一切可能,他不会走向林霜柏,更不会对林霜柏说爱。
是他自己选择相信林霜柏,真相如何,结果好坏,他都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