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整整两分钟过去,冯娜娜忽然摇晃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般缓缓把目光从平板上移开投向林霜柏,她放下举着枪的手,声音低哑地说道:“其他炸弹,一个在我爸常去的那家高级会馆的停车场,一个在当初帮我爸打官司那个律师的律师事务所,第三个在市中心另一栋写字楼里,那栋写字楼有一家投资基金管理公司,公司跟一个叫郑大彪的人有关,他是当年股票操纵案里负责融资锁仓的人,他偷偷将手头的部分股票拿去质押,融资超过10亿后以老鼠仓的形式操纵了别的股票,而且他因为用了先扣利息的方式,令将近3亿元市值的股票被融资机构掌握。”
最初还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在说到第三个炸弹所在时已又恢复平稳。
在冯娜娜说出炸弹所在的同一时间,在外面的沈藏泽跟雷峻镐立刻便开始安排小分队,在根据冯娜娜提供的信息找出确切地点同时联系其他相关部门,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锁定炸弹所在并立即疏散附近市民。
“娜娜。”林霜柏温声开口,第一次亲切的叫出女生的名字,“你只知道大概所在,但炸弹具体到底被设置在哪个地方,其实你并不知道,是吗?”
因为从一开始,冯娜娜就不是炸弹的制作者,也不是真正去设置炸弹的人。
冯娜娜偏头把视线放回到平板上,神情隐约有些恍惚,并没有正面回答林霜柏的问题:“放心,我不会引爆那三个炸弹的,也并不想再伤及无辜。”
低头看一眼自己左手上那几道看起来有些可怖的刀伤,冯娜娜极轻地笑了一下,不等林霜柏说话就又说道:“炸弹的位置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出去吧。”
林霜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呢,我出去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不打算做什么。”冯娜娜把左手举高让林霜柏能看清她手上的伤,然后说道:“我流了这么多血,又直播这么长时间,累了,想歇歇。”
林霜柏定定地说道:“你可以把枪放下,让医护人员进来帮你处理伤口,也让我的同事进来帮你和江小姐拆除身上的炸弹。”
冯娜娜只是摇摇头,把卫衣的袖子拉下来,又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头发,道:“你知道吗,前几天是我的生日,我脚上这双鞋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我那天特别开心,所以很认真的许了一个生日愿望……你说你叫林霜柏,是吗?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我想做什么了吧。”
向前一步,林霜柏道:“你是真的打算自杀,从直播开始,你就做好打算要用死亡来结束这场直播。”
“所以啊,你赶紧出去,别再妨碍我了,无论你怎样努力,我都不会把其他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你也阻止不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冯娜娜露出一个带点狡黠的笑容,垂眸看着昏过去后至今未醒的江瑛,道:“我爸还在外面吧,其实我跟我妈都知道,他早就在外面养了小三,不久前那小三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本来就不喜欢我,现在恐怕恨我恨得巴不得立刻替我引爆身上的炸弹。没关系,就让我和我妈替他给受害者们偿命。”
“娜娜,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林霜柏并不认同她的话,劝说道:“冯先生犯下的罪行,不应该由你来替他承担。在今天以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哪怕是到现在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选择?”冯娜娜明明在笑,可样子看起来却比哭更难过,“你错了,从我作为冯浩端和江瑛的女儿出生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其他选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我妈一起走,因为我妈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也有份帮我爸出谋划策,她喜欢钱,什么事都讲投资回报率,为了能谈成生意,她甚至能把亲生女儿迷昏了送到合作对象的床上。”
还那么年轻的女生,分明在最青春的年华,可眼神与表情却都写满苍凉。
在旁人眼里是家境优渥的富家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父母养的一匹瘦马。
她的确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毕竟在冯仁杰被捕的时候,江瑛为了自保,带着她一起委身给更有权势的老板,对她来说,校园霸凌算得了什么,她早已见过真正的恶魔。
冯仁杰和江瑛害了很多人,她想,大概不会有人比她更能跟受害者共情,可,她是受害者吗?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她从出生到现在,想要什么没有呢?跟被她父母害得一无所有的人们比起来,她从未有过为钱发愁的时候,一直都被精心的养着,过着许多人都无法拥有的优渥生活,这样,她还能算是受害者吗?
不算吧,她或许,连觉得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感到羞耻,对父母的所作所为感到可耻,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羞愧。
也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无比耻辱。
“林霜柏,我跟你不一样。”冯娜娜重新举起枪,轻声说道:“网上那些正在让我去死的人,他,包括你,所有人都可以是受害者,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只是一件商品,一件可以被反复交易的商品。”
被镜片遮挡的双眸沉郁得不见一丝光亮,收敛在镇静从容下的锐利与蓄势待发自眼角眉梢的裂痕里泄露,林霜柏听不到耳机里沈藏泽在对他说的话,只再次朝眼前即将要破碎自毁的女生走出两步:“冯娜娜你不要……”
“砰——!——!”
枪声响起,打在脚边的子弹生生止住了林霜柏的脚步。
冯娜娜看着他,道:“不要再向前了,我枪法不好,你再往前一步,我无法保证下一枪会不会就打在你身上。”
“林霜柏!”
“别进来!”
两声低吼同时响起,林霜柏扬手对从堂屋正门冲入的沈藏泽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客厅另一侧通向后花园游泳池的大门被从二楼速降下来的特警破开。
冯娜娜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即将突入的特警,对身后传来的一切声响置若罔闻,她丢开了手里的枪,俯身抱住毫无意识的江瑛,在林霜柏几乎要迸裂双眼的注视下,按下了始终握在左手掌心的手机屏幕上那个标示为“SOS”的信号按钮。
电光火石间,林霜柏想都没想转身飞扑向沈藏泽,将刚冲进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冯娜娜做了什么的沈藏泽一把抱住,一手护住他头部一手紧紧勒住他的腰,就这么将人死死按在自己怀中。
下一秒,冯娜娜和江瑛身上的炸弹爆炸,灼热高温与火光炸开,整栋别墅瞬间被吞噬坍塌,巨大的冲击力把刚落地突入的特警、林霜柏和沈藏泽直接炸飞出去。
别墅外的所有人被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吓得纷纷发出惊呼并本能往下蹲,还有不少围观群众像是终于意识到危险尖叫着逃离,只有少数媒体记者摄影师,在爆炸发生后仍试图进行拍摄。
两个炸弹的威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别墅四周都是被爆炸波及倒地不起的警察们,民警、刑警和特警无一幸免,四处都是被炸飞的碎石和建筑材料玻璃碎片。
距离爆炸源最近的林霜柏和沈藏泽被直轰出门庭摔落在前院草坪上。
在阵阵尖锐耳鸣与视线模糊不清的头晕目眩中沈藏泽好半响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手脚,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不再眼前发黑勉强抓住飘离的意识并找回基础的身体知觉时,感受到的就是脸颊上和脖子上不适的温热黏腻感。
“林……咳,咳咳……林霜柏……你放,放开……咳咳……”他试图将还紧紧抱住自己的男人推开,可等他双手触碰到身上那人的肩臂时,摸到的却是满手粘稠的湿热。
意识在刹那清醒过来,沈藏泽费劲地想要从林霜柏怀里挣脱出来确认他的伤势,可还未挣扎几下,左手已经触到林霜柏后背上的异物。
浑身的血液在他瞠然看清直插在林霜柏后背上的钢化玻璃碎片和一小截断木的那一刻凉透。
而林霜柏,在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半分间,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低哼,接着艰难地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要撑起身体却没能成功。
带着血腥气的沉重呼吸落在沈藏泽耳畔,林霜柏吐出一口血,用只有沈藏泽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沈藏泽,you’re a fucking idiot。”
第六十五章
港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大楼炸开了锅。
多台警车和救护车一起抵达,医生护士冲向那几台救护车,将满身血迹的几名伤员从担架转移到急救床上,数十名刑警跟特警下车后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冲进大楼。
而在第一人民医院外来车辆入口,停着多台大小新闻媒体的车辆,由于之前在市中心办公大楼的炸弹爆炸,已经有很多民众跟记者摄影师聚集在门口,此刻,举着手机拍照录像的民众和新闻媒体工作者更是翻倍,都在试图拍到被自杀直播炸弹爆炸炸伤的警员们的伤势,更有记者直接就在门口对着摄像头开始了即时现场直播报道。
医院的医护人员都训练有素身经百战,每天都犹如打仗一般的急诊大楼哪怕是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四处都是喧嚣,连走廊上都是人,哀嚎的患者和赶到医院的家属,家属里还有人惊慌情绪失控当场大哭,也没有任何一名医护人员表现出慌乱,已经人满为患的急诊大楼看似一片混乱,然抢救工作始终有条不紊的展开。
“……静脉插管建立静脉输注通路!”
“快,立刻做CTA!!”
“血检结果出来了吗?!赶紧配血!!”
“这边要做腹腔造影!!”
“血压掉到七十了!”
“患者大量失血,血红蛋白已经接近30g/L!!不能再输注O型红细胞了!”
“心包穿刺维持生命体征!”
“手术室空出来了吗?!这位患者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通知血库调血!!”
医护人员声嘶力竭的喊声此起彼伏,因爆炸受伤的多名伤员让整个急诊医护人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内、外科主任都在调配人手,血库各血型的血袋更是已经不够必须申请从其他医院紧急调配。
等到蔡局匆忙赶到医院时,一干处理完伤口的刑警正等在手术室外。
远处是抢救室和急诊室传来的各种杂乱声响,有人在吼叫,也有人在哭,奔跑的都是医护,而手术室这边的走廊上气氛沉重压抑,护士已经进出好几回,没有人知道手术室里的情况,十几个刑警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有人靠墙站着,有人在墙边蹲着,而沈藏泽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那排椅子上,表情木然的仰首看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
头发脏乱,额角脸侧都是血污和灰尘,双肩是垮的,后背微弓却要别扭地仰起头看向手术室,双手垂在分开的腿间,是沈藏泽极为罕见的,一点都没有刑警该有的板正且毫无防备的时刻。
跟其他在别墅周围被爆炸伤及的刑警比起来,沈藏泽反而几乎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一些手臂上的擦伤以及有些淤青,还有就是后腰左侧肌肉挫伤,坐救护车抵达医院后也拍了片做检查,无内伤,轻微脑震荡,有头痛和恶心感但并不严重,而他手上和身上沾到的那些干掉的血迹,都是林霜柏的。
其他刑警在蔡伟齐走过来的过程中纷纷站好,带着几分凝重和羞惭,垂头丧气地叫“蔡局”。
蔡伟齐没有对他们说什么,只在从黄正启身边经过时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黄正启因为右手断了的关系打上了石膏,被蔡伟齐用力按这一下肩膀,他左手紧握成拳,咬着牙低头说不出半句话。
蔡伟齐走到沈藏泽面前,挡住了他看向手术室的视线。
沈藏泽已经有些放空的双眼因这遮挡而重新聚焦,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上级领导,他其实应该马上站起来汇报情况,甚至是当场做检讨,可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像是还沉浸在之前受到的情绪冲击中,精神状态在绷得死紧同时又透出一种极隐秘难以被旁人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年轻的后辈,蔡伟齐沉声开口:“得到教训了吗?”
沈藏泽对上蔡伟齐严厉的目光,好半晌,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张开:“是我的错。”
“老沈当初就反对让你这么快当上刑侦的大队长,说你办案经验还太少,不够沉稳还需要磨砺。”蔡伟齐很清楚眼前这个自己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当初,是他力排众议坚持让这个后辈升作刑侦支队的大队长,这几年人也确实没让大家失望,带着刑侦破了很多案子。
可正如这后辈的父亲,曾经的刑侦大队长沈义所说,解不开的心结就是最大也最致命的问题,是一颗埋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触发的雷。
“……我不该,让林霜柏跟到行动现场,是我的判断失误,我负全责。”沈藏泽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起身,撑着腿就从椅子上起身,说话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周遭一刻都不停的各种叫唤、抢救还有医疗设备发出的声响掩盖,他分明比蔡伟齐要高,可站起来后仍让人感觉他比蔡伟齐要矮上一截,身上透出失败的颓然。
不到一蹶不振的崩溃,但很明显已经没有了平常的气势,低落的情绪里夹杂着对自己的厌恶。
“沈藏泽,你是错了,但你不是错在让林霜柏参与现场行动。这几年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你想护住自己的队员,这很正确,我也认可,但你必须记住,你是队长,可以带头冲锋但也要学会信任自己队员的判断和能力,哪怕是新人实习警,那也是警校出来的精英,在警队里,不允许自以为是和个人英雄主义冲动行事。”蔡伟齐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刑警的面训斥沈藏泽,尽管他的语气算不上凶,更多是语重心长的沉重,但比起关起办公室的门狠狠教训,这种当着所有人面的否定和教育,往往更让人难堪,也容易折损沈藏泽这个队长在支队里的威信。
然而此刻,蔡伟齐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看得出来,沈藏泽虽然强迫自己维持住表面的镇静,可实际上内里已经分寸大乱,刑侦跟特警都有多人受伤,犯人和人质还有其他无辜市民的受伤和死亡,这是严重的行动失败,之后的汇报行动过程检讨反省以及接受调查问话都是必然流程,此刻比起安慰,更需要的是提醒和定人心。
没有一个人敢替沈藏泽说话,所有人都低头保持沉默。
“……蔡局,我知道当警察,牺牲在所难免,可是,我办不到。”沈藏泽双目点点发红,勉强支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发颤,“我得让我所有队员,都能回家。”
从他成为警察那一天起,他就下定了决心,不仅要做个好警察,还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好自己人,在成为队长后,他更是发誓决不能让任何一个队员,在他面前、在他主导的行动中牺牲。
在警察这个身份之下,他们还是父母的孩子,是某个人的爱人,是孩子的父亲或母亲。
警察的命也是命,同样有家人在等着他们平安无事的回家。
刑侦支队的每一个队员都是他的责任,他可以牺牲自己,却无法接受让队员牺牲。
“那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人是你的队员吗?”蔡伟齐反问,他在来之前已经得悉了情况,“明知道冯娜娜身上有炸弹,为什么不等林霜柏给信号再进去,为什么要一听到枪声就下令突入?你觉得自己是在保护林霜柏?当时的情况,你的判断准则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
“我没,保护林霜柏……”被质问得根本答不上话的沈藏泽怔然低头看自己已经用消毒湿纸巾擦过但还是擦不掉血红的手,声音越发沙哑,“是林霜柏保护了我,那么大的爆炸,近距离,我甚至都没怎么受伤,我……”
“够了,我没让你现在跟我做检讨,你自己想清楚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是想不明白,你也不用负责这案子了,回家去找老沈,让老沈好好教教你到底应该怎么当警察,当刑侦支队的大队长!”蔡伟齐打断他,免得他在一帮队员面前再失态。
沈藏泽闭了闭眼强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头不再说话。
手术室灯灭开门,护士将林霜柏推出来送往观察室,医生随后出来。
蔡伟齐跟沈藏泽一起迎了上去。
手里拿着刚摘下的口罩,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饶是从医多年见惯大场面,但骤然看到一身警服的蔡伟齐和一大帮伤痕累累的刑警齐齐上前,多少有些被震到,清了清嗓门才说道:“患者主要是后背外伤较重,创面大且深,但万幸不是贯穿伤,也没有伤及内脏,除此之外,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两根骨裂,中途有大出血,不过及时调血没有造成大问题,手术也算是顺利结束,先送观察室,等过了观察期再转入普通病房。”
听完医生的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然还不等蔡伟齐感谢医生,在医生眼里灰头土脸满身都是病毒细菌的沈藏泽一言不发,直接一个转身就离开。
医生一看他去的方向,立刻喊道:“你去哪,你不能进观察室的!还有你这一身,赶紧去换了消毒整干净才能去住院部!!你听到没有!!!你们这些警察怎么每次都叫不停?!就不能好好听人话吗?!喂!!!”
第六十六章
远处的天际一片橙红,落日余晖从窗户照进病房,将惨白的病房渲染成淡淡的暖黄色,斜长的阴影在墙壁地面与光随形,又在角落悄然躲藏。
刚换上不久的输液袋还是满的,小小软管里透明的药液以缓慢的速度一滴一滴落下,躺在病床上的人在转出观察室后就摘下了氧气罩,苍白的脸上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脸颊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贴着一小块无菌敷料贴,脖子上也隐约露出一点贴在后颈伤口上的纱布。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显示出病人目前生命体征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