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天已经快彻底暗下来。
林霜柏抬手用中指和拇指分别捏住两侧太阳穴,试图缓解太阳穴处持续且漫长的隐痛。
其实,他出国前并不这样。
在久远而模糊的记忆中,他一直到高中毕业,都跟其他少年没太大区别,喜爱笑闹有同龄好友,会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也会跟好朋友一起熬夜打游戏,总体而言是个品学兼优的别人家的孩子,并且一直到十八岁为止,家庭氛围良好,是个自小就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孩子。
只是有时候命运总喜欢跟人开玩笑,那足以摧毁一切的苦难和黑暗来得猝不及防,眨眼间就毁掉了包括他家在内无数家庭虽然平凡普通却也幸福美满的生活,改变了他和那么多无辜受害者的人生,生生将他们都拖进了现实的地狱中。
事实上,王如意带他出国在他考上大学后并不同意他去读犯罪心理学这个专业,可因为他坚持,所以最后王如意还是向他妥协让步了。
实习时他到监狱去给狱警和犯人做心理评估及治疗,第一个坐到他面前的犯人就是一个杀了五个人的凶杀犯,那个犯人坐下后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朝他咧开嘴露出一个令旁边的狱警都毛骨悚然的笑容,当时他面不改色地开始对犯人进行提问,犯人全然不回答他,足足半个小时之后,犯人才对他说:“你见过死人吧?嘿嘿,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被玩过了?没关系,我记住你的样子了,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找到你让你好好感受真实的死亡,我保证,一定会让你成为我最好玩的玩具。”
他并没有对那几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狱警比他更激动的上前两步厉声喝止犯人,生怕犯人会直接失控扑向他。
后来,他又见了那个犯人几次,每一次那个犯人都会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再后来,那个犯人死在了狱中。
从实习起,他就见过太多穷凶极恶的凶杀犯,其中不少都是心理变态者,王如意一直都对他如此频繁跟凶杀犯接触感到担忧,可自从接受了他的专业后,王如意便再不对他的学习以及后来的工作生活进行过多的干涉,只尽心做一个能包容支持他的母亲。
林霜柏绝不会行差踏错,因为他有一个很爱他的母亲。
哪怕王如意已然离世,只剩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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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部解剖室。
安善刚给章玥做完三检还站在解剖台旁,沈藏泽在门边抱臂站着:“怎么样?”
摇摇头,安善还戴着口罩,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目前还没有新发现,能送检的物证都已经送去做过检测。遗憾的是,章玥的尸体受损过于严重,即使能通过尸检确认她曾经怀孕,流产后的体内残余组织在也已经无法进行DNA检测,即使现在就传唤卢志洲来局里配合调查,也不可能进行亲子鉴定来确认他跟章玥之间存在男女关系。”
闭眼沉沉地吁出一口气,对于这个结果,沈藏泽多少有些失望。
如果能进行亲子鉴定,那么手上就多了一份能锤死卢志洲跟章玥关系的铁证,不像现在,他们只能通过寻找其他可能存在的人证及物证去证实两人之间的关联。
而卢志洲,现在不仅是杀害章玥的嫌犯,还有极大可能是个一直没被发现的连环杀妻犯。
安善让帮忙做尸检记录的夏濛跟他一起把章玥的尸体搬回到推床上,示意夏濛先把尸体送回停尸间,然后对沈藏泽说道:“我也知道目前这个案子的人证和物证都无法证明卢志洲是杀害章玥的凶手,甚至连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都很困难。但既然已经查到这里,我相信证据一定会一一浮出水面,让我们将杀害章玥的凶手绳之以法。”
“安法医,现在有一个令我感到很不舒服的事实,你知道是什么吗?”沈藏泽扭头看着夏濛将尸体推出解剖室,等解剖室的门关上后他才回过头对安善说道:“两任妻子,加上章玥和流产的孩子,总共四条人命。然而这个案子,就算是水落石出了,我们也只能以谋杀章玥及非法藏尸等罪名起诉卢志洲,而之前与卢志洲结婚被害的那两名无辜女士,将无人替她们伸冤。”
卢志洲绝无可能自己承认杀害了之前的两任妻子,并且他两任妻子,一个是在医院病逝,一个则是意外身亡,在当时无人对此有所怀疑,而他们在跟两任妻子的亲属取得联系后更是确认了,两名女士的尸体均在火化进行海葬将骨灰撒入大海,可以说是真正彻底的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些疏远的亲属更是表示,他们对两名女士的死没有半点怀疑,在没有确实证据只是怀疑的情况下,他们不想浪费时间申请或是配合调查。
换而言之,卢志洲即便是被抓住了,只要他不承认,法律就无法对他进行真正的审判与裁决。
第三十五章
法律,真的能够惩治所有恶人吗?
又或者说,法律,真的能够让所有罪恶都得到应有的判决,将正义归还受害者吗?
还在警校的时候沈藏泽就知道,法律从来都不完美,时代与观念一直在改变,制定法律的人也一直在不断修正法律条例。
现有的法律体系,其实构建在无数受害者以及受害者亲属的血泪之上,并且,即使科学技术一直在发展进步,也依然有犯罪者利用各种手段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警察能做的,是尽全力抓捕犯罪者,尽可能找出能将犯人定罪的证据。
公安局,检察院以及法院分别负责执法、司法与监督,以法维护社会法制秩序和公民的合法权益,也因此,一切都讲求证据,有证据才能依法进行裁决。
证据,避免冤案。
只有分析与怀疑,不能将人送去检察院更无法将人送上法庭。
安善还在尸检台旁站着,他接下来还要去帮忙做伤情鉴定,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跟沈藏泽讨论案子,更何况他是法医,是站在尸检台旁通过解剖死者,将死者生前经历过的大小伤害及生活状态告知查案的同僚,以从死者身上找出证据的方式来替死者说话,也就是说,没有尸体,他什么都做不了。
法医只是查案的一部分,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更无法凭空变出警察们需要的证据。
轻叹一声,安善说道:“沈队,我知道在经过分析后,你跟霜柏都怀疑卢志洲杀害了自己的两任妻子,但,容我站在客观的角度说一句,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卢志洲杀过人的情况下,且不论他是不是蓝胡子,哪怕是针对本案,目前在法律上,卢志洲依然是清白的。”
“安法医是不信我跟林教授?”沈藏泽说完便摇头苦笑,“我知道你想提醒我什么,也知道单凭我刑警的直觉证明不了卢志洲有罪。”
他当然知道,没有证据就不能轻易认定一个人有罪,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把卢志洲“请”来局里接受调查,也是因为他们目前还没有充分有力的证据,仅仅依靠方惠君和卢志洲之前接受问话时露出的一点破绽,别说是证据链了,根本连有效的证据都谈不上。
可一个人犯了罪,真的能连一点证据都不留下吗?
“你误会了。”安善斟酌了一下,道:“现阶段,我作为法医很难再给予更多的帮助。相信沈队也清楚,我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了,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任何人都是无罪的,并且,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如果公诉人不能提出确实充分的证据证实被告人犯下的罪行,在庭审以及补充性调查的过程中也不能查明被告人有罪的事实,那么法庭最终也只能判定被告人无罪。可无罪推定是对人权的维护,并不意味要放过罪犯。公安既然是至关重要的第一线,无论再难,公安也要竭力找出能充分有力能证明犯罪者罪行的证据,将法律的手铐牢牢拷在犯罪者的手上,把证据和犯罪者一起交给检察院。”
惨白的光打在已经没有尸体的尸检台上,解剖室内净化系统的运作声在静默中听起来比平常更加清晰,然或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无论是否在进行尸检,尸检台上和推床上是否放置着尸体,解剖室始终给人一种透彻寒心的阴冷。
沈藏泽看着灯光下一身解剖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安善,高瘦且四肢修长跟壮或是胖都没有半点关系,以年纪上来说也还很年轻,因为法医这份特殊职业的关系,安善身上似乎总萦绕着散不去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就连安善自己都说是死亡的气息也是死亡的代表。
除尸检外,安善总是秉持不对案子调查发表个人主观看法不跟他们进行深入案情探讨的原则,坚持法医只需要做好法医的本职,而调查和抓捕犯人终归是刑警的责任,并且,案子应该怎么查,谁是嫌犯,也是刑警而非法医去判断决定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安法医如此热血的发言。”沈藏泽低头摸摸鼻子,多少有些意外:“是因为林教授加入刑侦的关系么?”
“跟霜柏无关,我只是跟沈队合作办案了这么些年,知道沈队绝不会轻易放弃,也相信沈队一定能找到证据将卢志洲送检。毕竟,沈队可是敢扣着嫌犯不放,顶撞蔡局说只要犯罪就必然会留下罪证的支队大队长。”安善边说边开始着手清洗尸检台,在哗哗的冲洗声中,他轻声道:“之前就想跟沈队说,霜柏现在除了我,可能也没有其他朋友,双亲又都已经不在世,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沈队在跟霜柏合作之余,能试着跟霜柏也交个朋友。虽然都说职场同事做不了朋友,但这里是刑侦支队,跟外面还是不一样的吧。”
雨越下越大,彻底天黑后,停车场里仅有的一辆亮着车灯的车显得格外显眼。
“……It shouldn't be necessary……”
“……Relationships……have the power to enrich lives or destroy them……”
“……the effect of toxic relationships……sometimes the only way to self-help is to sever a toxic relationship……”
断续的通话声从车里传出,本就不大的声音在车窗的隔绝与暴雨声中模糊得难以辨明。
轰隆的一声雷响,夜幕被足以令人胆战心惊的惊雷劈开,落雨愈发密集形成阵阵雨帘,来不及排走的雨水在地上积成水洼,劲力十足的狂风与暴雨一起将大树的枝叶折断刮走。
车窗上的水痕蜿蜒不断,人影打在副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上,坐在车里打电话的人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往车外看去,却在认出来人时愣住一瞬。
伸手敲了敲车窗,示意车里的人把车窗打开,沈藏泽撑着伞站在车子前,尽管从大楼出来到停车场也不过就几步路,可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雨伞基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以至于他走到车子前已经是从脖子以下都已经被雨水淋湿的状态。
衣料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沈藏泽的脸色也因此变得相当难看。
车窗降下,林霜柏已经挂断了电话,带着几分不明所以地看着沈藏泽:“有事?”
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沈藏泽说道:“我以为你回家休息去了,刚安法医说你应该只是一个人在车上休息,我就过来看看。”
林霜柏用一种很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着沈藏泽,如果真的要形容出来,那就是看傻子的眼神:“如果沈队只是为了来看看我而把自己淋成落汤鸡,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对我有不轨企图。”
“……”沈藏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出来找林霜柏的自己真的脑子有坑,不然就是被一只看不见的驴踢了,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不能随便对同僚动手,哪怕是空降兵也不可以,沈藏泽说道:“我已经跟蔡局说了,明天就会给你腾出一间办公室,现在,你先跟我上去。你身上这西装,从抓捕行动穿到现在,再不换就臭了。你真要休息,我办公室还有行军床。”
一道微光从幽黯的眼底划过,林霜柏坐在车里抬头跟沈藏泽对视,大约是沈藏泽突如其来的示好在他意料之外,以至于他的思绪都有了短暂的停摆。
如果是依照他以往的习惯,他会果断的拒绝,并表示既然办公室还没腾出来,那么他今晚在车上休息就行,等雨停了他再回局里。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神情的沈藏泽,林霜柏并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喉结微动,林霜柏握紧手里的手机,低声答应:“好。”
车灯灭去,车门开了又关,锁车声被雨声和雷声吞没。
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于伞下小跑进大楼,雨伞到底不够大,从车上下来的人不过跑了几步肩膀已经被雨淋透。
收起的长柄伞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渍,沈藏泽跟林霜柏两人站在楼道口,身上都被大雨淋了个透。
把雨伞放进自动伞带机里套好,沈藏泽扫一眼林霜柏脚上那双经过抓捕行动后现在又遭到雨水洗礼的皮鞋:“喂,你穿几码鞋?”
“9.5码,换成国内的码数……”林霜柏想了想,“应该是43码。”
沈藏泽“唔”了一声,转身就往电梯间走去:“咱俩的鞋码倒是一样,你不介意穿我的衣服和鞋子吧?”
“不介意。”
“那走吧,先去我办公室拿换洗的东西。啧,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外卖。”
原本可以不把自己淋湿一直待在车里将就一晚的教授,没有半句抱怨地跟突然出现的刑侦队长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又在电梯间等了片刻后一同进了电梯中。
第三十六章
局里自然是有支队专用的淋浴间,而此刻,两个被使用的隔间正回荡着哗啦的水声,从花洒里出来的热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小小的泡沫正随着水流一起流入地漏。
水气氤氲的淋浴间,除了水声没有任何交谈声,隔间里的两个人各洗各的,都没有要跟对方聊天的意思。
平日就习惯洗战斗澡的沈藏泽很快就先洗完“唰”一下拉开塑料帘出来,快速用毛巾擦干了身体,刚穿好长裤还没来得及把作训服套上,林霜柏已经关掉花洒从另一个隔间出来。
白色的浴巾围在腰际,林霜柏从沈藏泽身后绕过,洗过的黑发虽然已经擦过但到底还是湿的,略长的发尾贴在他后颈上,同样偏长的额发则分成几缕垂落在他眼前。
用手在镜子上一擦,把蒸雾抹去,林霜柏眼角余光瞥见沈藏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于是微微偏过头:“怎么?我身上有哪里没冲干净?”
听到他的发问,沈藏泽低咳一声,有些尴尬地别开眼,不太自在地说道:“看不出来,你一个搞研究的教授,身上这肌肉练得还挺不错。”
不仅有八块腹肌,手臂和后背也都肌肉结实,一看就没少锻炼,再想想抓捕行动时这人动起手那么利落,轻轻松松就把那几个马仔给放倒,估摸着不仅在健身房练器械,还练了格斗技术。
林霜柏不以为意地照镜子确认胡茬还没长出来,道:“沈队也不差,之前觉得跟支队各位比沈队似乎有些过于精瘦,现在看沈队这一身训练痕迹和伤疤,一个打十个不是问题。”
只有六块腹肌的沈藏泽哼了声,将刚穿上的作训服下摆拉好束进裤腰里,明显不想回答这句话。
谁能懂他这个增肌困难者的心酸,稍不注意就掉肌肉,连办公室都放着哑铃方便他随时随地锻炼。
林霜柏也没再多说什么,对着镜子把头发又擦了一次后就开始穿衣服。
除了贴身衣物是一次性,衣服和鞋子全都是沈藏泽借给林霜柏穿。
两人的身高有几厘米的差距,林霜柏的身材骨架也比沈藏泽更加舒展,也就导致T恤穿上后有些紧,裤子的腰身虽然合适,但长度还是稍微短了一些,只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林霜柏觉得无所谓,穿好衣服后就坐椅子上把作训靴穿上,稍短的裤脚也都束进靴筒里。
林霜柏吹头发的时候,沈藏泽已经到外面去等他了。
等林霜柏吹干头发出来,两人拿着脏衣服回沈藏泽办公室,半道上沈藏泽才又开口说道:“吃点?有什么忌口的吗?”
值班室里有方便面,但沈藏泽还是打算叫个外卖,选择更多也比方便面更健康一些。
“你按自己的口味点就行。”林霜柏说道,“不喜欢吃的东西没必要勉强自己吃。”
“哈?我什么时候勉强自己……”正低头看手机的沈藏泽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林霜柏大概在说生煎包,“你说早饭啊,那个不重要,我对吃的没有那么多要求,能填肚子就行。”
两人走到办公室门前,林霜柏先一步身上把门打开让沈藏泽进去,“我也没有。”
“那我随便点了。”手机上下好单,沈藏泽将脏衣服收拾起来,然后坐到单人沙发上,“你应该没有什么不跟人一起吃饭的洁癖吧?”
脏衣袋放一边,林霜柏也在沙发上坐下,道:“确实有洁癖,但没到不能跟人一起吃饭的地步。”
沈藏泽点点头,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道:“安法医那边给章玥做了三检,但也没有什么新发现,恐怕已经很难再从尸体上找到什么新线索或证据。”
“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