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神新妻 第94章

作者:砂金流渚 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惊悚 欢喜冤家 治愈 玄幻灵异

“嗯,嗯。没事。我还没想好要采什么声音。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找了。我只记得我家和车店。”

“去吃饭吗?”

那附近的店也已全改头换面了,施霜景中午没有太多胃口,只吃了一碗面,倒是吃得非常非常辣。施霜景原本是不信怀孕会让口味变化的,可他这大半年来真的非常嗜辣,就连罗爱曜都有点担心他的肠胃。

施霜景吃饱了犯困,两人回酒店,施霜景一睡就睡到晚上,终于雨停。施霜景终于换了一种心态,不觉得是回老家,而是把这座城市当一个新景点玩,这才开始做攻略。晚上他们找了个本地特色家常菜馆吃饭,施霜景怕罗爱曜觉得无聊,都做好心理准备要给罗爱曜做地陪了,罗爱曜却忽然问道:“你是在这座城市出生的么?”

“好像是的。”

“我很喜欢这里。我仿佛能听见你当年还是婴儿的啼哭声,混杂在细雨里,一圈一圈地裹住这些空气中的辣味、咸味、苦味。你身上有这片土地的气质。”

“谢谢……”

“这有什么可谢的。”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崖窟呢?”

“会有一天的。”

罗爱曜与施霜景照常说着小话,转眼间他们已经在一起十余年,可能因为生活轻松和时间定格,施霜景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罗爱曜则更为自由,他的年龄跨度可能是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吃着吃着,施霜景向罗爱曜道歉,说自己不该想把罗爱曜留在家里带孩子,其实两个人还是比一个人好玩。罗爱曜赞同地点头说,看吧,我们就应该一起行动。豆豆的胎动蠕蠕的,施霜景感应到了,罗爱曜提醒他,已经吃得很辣了,别再从辣菜里挑辣椒吃。服务员为这一桌上了第二瓶唯怡豆奶。

饭饱,施霜景来了灵感,他提议二人先回酒店,等夜间两点半再出来。他确认了天气预报,今夜无雨。

离开饭店时,施霜景忽然在门口的雨伞桶里见着一把亮黄色的雨伞,孤零零地躺在红桶中,屋外已无雨,这把伞被忘在这里。施霜景怔住,是罗爱曜喊他才把他叫回神。

晚上两点半,车停在施楼庭曾经的电动车店门前,店面的卷帘门上了锁,街道静悄悄,只偶有车灯闪烁。施霜景安装好枪式麦克风,毛灰色的保护罩像狐狸尾巴,原定计划是施霜景自己举着录音设备在城市漫游,但现在罗爱曜主动请缨,那就让罗爱曜来举。施霜景的脖子上挂着相机,手中握着一台老式手持录像机。

他们不说话,所有的交流藏进心里。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探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去哪里。他们只是约会,在其中一人的出生城市,细触它的瘙痒,也细听它的呓语。清明是家人回来的日子。他们把线索当艺术,也把艺术当线索。施霜景在启动机器前,提出了今晚的主题:让我们去找幽灵吧。

第190章 来福浩寺篇(十一)

墙根水管滴水,春风轻擂卷帘门,灯泡钨丝的哔啵,没睡的年轻人打游戏吵嚷,骑摩托的夜归人,填满漫长空隙的微微的噪声,两个人想要相隔远一些,以免收到脚步声,可这脚步声还是悄悄溜进来,拉不开人与人的距离,只好放轻脚步,慢慢慢慢。狐狸尾巴般的枪式麦克风被高高举起,对着乌云散去后的金星绕圈圈,罗爱曜平日很少接触施霜景的这些设备,交给他是为了借一点既聪明又新鲜的灵感。对罗爱曜,施霜景已不止是放心,这信任里有崇拜的成分。

施霜景就调皮得多。他对着那些空无一人的角落拍闪光灯照片,乍一看像取证。那些照片里的水都成了水银,照片里的黑都成了毛茸茸的噪点组合,照片里的实体存在也都被扭曲、放大了颜色,浓绿变亮绿,哑黄变碘黄,雾蓝变钢蓝。两个人走,但其实是三个人。施霜景已习惯了被罗爱曜的人身与法身夹在中间。施霜景一回头,那个不论用照相机还是摄影机都拍不出来的他,这夜游神的一幕是他这张专辑的核心概念,只可惜真的连影子都摹不下来。

两人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施霜景凭借回忆,走回曾经住过的小区的方位,推翻重建的社区已封闭,夜里保安会非常关注这些游荡的闲散人士。罗爱曜毕竟是罗爱曜,上前攀谈几句,就带施霜景回到小区内。曾经那栋楼的位置成了小区中心的花园,一圈高楼堆砌。施霜景与罗爱曜对换了手中的机器,换施霜景高高举起麦克风,只记录夜的声音。

“让我们去找幽灵吧。”

幽灵在哪里?它藏起来了吗?它需要藏起来吗?施霜景与罗爱曜一直在城市里待到天微亮,在街边吃了早餐才回酒店。施霜景小睡了三个钟头,醒来罗爱曜趴在他腹上,听豆豆的声音,施霜景戴着耳机用电脑处理音频,粗剪出一个什么内容都没有的、试图捕捉“夜”与“幽灵”的印象音轨。

这次罗爱曜听胎声的时间格外长,施霜景放下电脑,摘下耳机,问他:“是豆豆怎么了吗?”

“很奇妙。我觉得豆豆在唱歌。”

“是吗!是什么声音!我也要听!”

“恐怕你听不到。频率不同。”罗爱曜把自己和豆豆说成像海豚或是鲸鱼一样的存在,他们听见的、歌唱的、交流的频率无法被人耳所识别,只有同族可以听见。

施霜景还蛮失望的。罗爱曜听饱了,取外卖,他们在酒店吃过这顿,就要开车去施霜景定下的另一个地方。施霜景想进凉山州,或进山、或下田、或进村居去采样。施霜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来自哪里,他从头到尾都没见过父亲的身份证,他做过的有关父亲家乡的梦都很意识流,视线太过聚焦了,根本无法分辨环境。

这次进凉山州,施霜景打算走好几个县,是为了更广泛地接触凉彝的文化。施霜景当然没有大言不惭地说要做一个非常本土、非常民族的专辑,他知道流行乐一旦背上了太多的使命,就会清高或是无趣。他只是来采样,取一些城里没有的效果音,做几个音轨……仅此而已。所有东西还是自己做的比较好。比自己做的更好的东西,则是自然或是很多很多人在无意识间做的。

之前与猛追湾乐队签演出合约的LIVE HOUSE布约老板也是凉山人,他在中间牵线搭桥,给了施霜景一串联系方式,支持施霜景去采风。布约老板说,现在不是过节的时候,施霜景大可以把这次采风当踩点,下次火把节的时候再来,肯定有更多素材。施霜景也知道这个道理,可火把节离豆豆的出生太近,他要怎么来?

二人从凉山州的西北侧进入,第一天到达M县。施霜景睡眠不足,晕车,进酒店酣睡,罗爱曜留了法身在酒店里陪他,自己提着枪式麦克风出去收音。施霜景果然了解罗爱曜,一个枪枪十环的人,一旦把一件事当事去做了,就风雨无阻,没有失手的可能。

第二天难得放晴,施霜景吃过早饭,与罗爱曜散步,罗爱曜就告诉他,自己昨天去了哪哪哪,你听到的音可能是什么什么什么。布约老板为他们安排了回乡就业的大学生做向导,施霜景着重问了一些仪式性的东西,他将梦里所见的装束、道具、队形等等讲给向导听,向导知道这可能是毕摩的仪式,怪不得他们第一站就来这里。

毕摩是彝族的祭司,施霜景也曾想过,自己的爸爸会不会很有来头,比如是毕摩的后代,接受毕摩传承等等……可施霜景一整天泡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是一点感应都没有,空空如也。晚上二人再次出门,鬼一样地在街巷游荡,施霜景又拍摄了照片,罗爱曜则继续采样声音。不管了!来都来了!按照流程做,总会出活的!

去过一个地方,就剪出大约十分钟的音轨。等施霜景与罗爱曜自驾旅行到P县,施霜景手上已经有一个足足长达一小时的合并音轨了。按理说一首歌三四分钟,最多就是截取几十秒做底音的音轨,干嘛留这么长?意义在哪里?旅游的第一天,稳稳的幸福;第二天,中场休息;第三天,快乐探索……如今第七天,开始质疑旅游的必要性,施霜景明明是出来工作的,可一与罗爱曜凑对,就忍不住要玩。

对此,罗爱曜表示:“你的专辑都做得差不多了,现在来找百分之一百零一的这多出来的一点调味料,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和我玩才是要紧事!”

施霜景举目四望,他多久没有住过这种结构的老房子了?“多久”?他住过吗?屋内设施很简陋,他们这最后一天,特地没有选择酒店,而是住进当地向导的家里,一间客房足矣。施霜景往墙边一挨,墙皮就剥落下来,当年大概是没漆好;房子有木头也有水泥,是混合的样式,向导抬了个火盆进来,怕客人觉得冷。罗爱曜还在念叨“和他玩”一事,施霜景打开行李箱,搬出便携音响,连接电脑。这时,真正想要和他们玩的人出现了。两个小女孩扒门框偷看客人,施霜景一看过去,小女孩们就缩躲起来,几分钟后又来偷看,客人不赶人,她们就小小地厚脸皮一下。

向导的家人正准备晚饭,施霜景这次没选最专业或是最世俗化的向导,反而选了一位很会说彝语、写彝文的中年向导,他失业回乡,对做向导这件事很生疏,在某软件上问怎么做向导,反倒被施霜景刷到,施霜景很愿意做试验品。

大抵是因为施霜景马上也要有女儿了,施霜景很注意观察着女孩们,想搞清楚女孩和男孩是不是真有很大的不同。施霜景在心里问罗爱曜,能不能放小女孩们进房间玩。罗爱曜说,那得把门敞开、抵住,别让人误会就行。

施霜景有他的打算。两个小女孩进来,施霜景连接音响,播放自己那条粗剪的、巨长无比的音频,当玩耍、聊天的背景音。女孩们的妈妈果然很警惕,施霜景就也邀请她一并进来。妈妈也是本地人,跟向导是高中恋爱,考到同一个地方,初恋结婚,现在她也很支持向导的工作。屋子里回荡的背景音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鬼魅感,妈妈打了个激灵,只能用意志力屏蔽。

大家无事可做,大摆特摆龙门阵。施霜景开门见山,说自己马上要有女儿,想取取经。妈妈看施霜景是男人,大抵就讲了讲孩子爸爸是怎么做的,比如给女儿洗澡洗到三岁就不能再洗了;女孩也不全都是贴心棉袄,是孩子都会察言观色、试探家长的底线;女孩比较臭美,搬来山里最不适应的还是生活不方便,收入降低了,今年还没给孩子买过新裙子……

正聊着,孩子们忽然出门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把旧黄伞。孩子妈妈看到了,说这是小姑子参加选美活动时举的伞,当年她自己也撑过,只不过她那把肯定是找不见了。

孩子在屋里转圈、踱步、互动,唰地撑开黄伞,被妈妈呵斥,在屋里撑伞长不高。看似走神的罗爱曜忽然出言:“请让孩子们跳,让她们尽情地跳。”

经罗爱曜这么强行拉回注意力,施霜景全神贯注地观察孩子们的舞蹈动作。很快,施霜景发现女孩们的舞蹈有分工,似乎有角色。她们并未撑伞太久,互动着互动着,女孩自动收伞,伞落在地上,另一个女孩拉着她奔出房间,消失了好一阵,直到晚饭时间才出现。

施霜景拾起黄伞,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复。他在心里问罗爱曜:她们是不是演出了真实发生过的事?

罗爱曜:豆豆说她已经知晓了。

施霜景:豆豆?她要怎么跟你说?

罗爱曜:你想让我转达,还是以后让豆豆亲口告诉你?

第191章 来福浩寺篇(十二)

后来施霜景没有在正式专辑中加入这些采样,半秒都没有。他为火盆边的黄伞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所释出新曲的一张封面。再后来,豆豆出生,由于豆豆是各个层面上发育都完好的婴儿,施霜景得以体验了一回正常的育儿生活。

玉米念小学,一经正式的社会化,他的本性也正式地抖擞、释放出来。玉米有做猫的记忆,有时会不经意地遵从兽性,即顺应欲望。他喜欢在后山漫无目的地散步,为了方便施霜景联系玉米,家里很早就为玉米配了手机,可玉米会拿手机打游戏,主要是打手机麻将。施霜景纳闷,就算是罗爱曜以前不懂事,拿小猫做乐子,误教了麻将的最基础玩法,可玉米也不该如此忠诚于这样的玩乐吧!罗爱曜解答道:“打麻将看运,极快的运和极快的盘算,对玉米来说可能就像玩苍蝇、捉虫子一样,有得手也有失手,他最抵抗不了这刺激……只能等他慢慢长大了。”

这年头打手游出现小学生不奇怪,打麻将还和小学生玩,甚至还打不过小学生,真是无奈……施霜景只能控制玉米的游戏时长,罗爱曜控制玉米的欢乐豆充值和消耗。豆豆出生,施霜景担心玉米会心里失衡,便更花时间去陪他,直到施霜景发现自己根本陪不动玉米。玉米好像有无限的精力需要释放,他放学后拿着他爸给他的零花钱吃遍小吃街,再溜达着步行回家,走半小时还远远不够,放下书包又出门去玩了。作业是什么?成绩是什么?谁该为玉米的学业负责?罗爱曜说他来负责,负责的结果也就是一年级的成绩吊车尾。

家里很混乱,多了一个小婴儿绝对是工作量翻好几倍。施霜景顶不住,终于决定请保姆。罗爱曜和施霜景一起找,找了整整两个月,才终于找到一位最合适的。保姆阿姨姓田,田阿姨的育儿经验并非最丰富的,各种资质也并非最专业的,可她最擅长保守秘密,由佛子的信徒家庭所引荐。信徒一家举家搬去国外,田阿姨来到后山,住隔壁的别墅二层客房套房。

有一位阿姨来帮忙照顾豆豆,帮豆豆洗澡、换衣,这样也算是规避了许多隐私的风险。施霜景也终于得以将时间平分给两个小孩,不至于顾此失彼。

豆豆大名施宜菽,这真是长得跟罗爱曜几乎一模一样了,施霜景一看就对罗爱曜说:“原来你小时候长这样啊!你就长成这样去跟不空大和尚学经吗!他们忍心让你半夜三点就起床吗!”罗爱曜说,忍心的,不空是很严格的好师父,比罗爱曜会带孩子。

玉米很喜欢豆豆,这是他日思夜想的会念经的妹妹,就好像家里有了豆豆之后,爸爸就不会逼他学经了。很可惜玉米是在做梦。爸爸管一切学习,而玉米又是爸爸带大的,这下玉米对爸爸的感情就有些又爱又怕。

妹妹聪明得不像人,一双蓝眼睛会替她道出浓厚而深沉的感情。她似乎知道自己要成为爸爸妈妈的女儿、玉米的妹妹。豆豆大概九个月时就能喊出爸爸、妈妈,学会说话以后很快就会数数、连词成句。一岁半时,豆豆就能说出有意义的句子,还能重复爸爸教的经文,有些经文是汉语,有些是梵语,有些则是无人能听懂的语言,可能是天上佛国的语言。豆豆说话时还会看人的眼睛,有时家里爸爸妈妈玉米同时开口,她会随声音转头,去找那个说出她更想听的内容的人。

玉米意识到自己与妹妹的差距,说不难过是假的。很奇异的是,玉米与豆豆玩闹时,豆豆会对玉米念经,豆豆语速慢,还有些口齿不清,可玉米能听懂从豆豆嘴里冒出的经文。罗爱曜发现了这一点,便不再逼迫玉米去密严伽蓝单独学经,他在家跟妹妹的进度就好。“豆豆虽然是你的妹妹,但她在天上已经学过一遍了。你是第一次学,用几年、几十年学会就已经是天才,用一两百年都不算落下,所以不要着急。”罗爱曜在教育方面一直算耐心,施霜景要罗爱曜斟酌用词,不能像教施霜景高考那样教玉米,罗爱曜便将词语软化再软化。

至于上学,施霜景主动接手玉米的学业,将更小的豆豆交给罗爱曜。罗爱曜太聪明了,他没法体验人类的懵懂。施霜景让玉米带上作业去他的工作室,施霜景戴耳机处理工作,玉米就在一旁写作业。施霜景好歹是个大学生,应付小学生的作业肯定没问题。在有人陪伴的安静环境里,可能因为施霜景不会为玉米带来焦虑情绪,玉米的多动有所缓解,完成作业的时间从三个小时压缩成一个半小时,施霜景检查完作业,玉米再稍作修改,一天的任务便大功告成。

玉米的学校包午餐和午休,所以玉米在上学日的中午不回家。一日,田阿姨周休,施霜景中午回家做他与豆豆的午饭,豆豆两岁,可以吃正餐了,豆豆和她爸爸一样不吃辣,施霜景为了省事,也跟孩子吃一样的口味。

施霜景切肉,豆豆就坐在儿童餐椅上看施霜景做饭。豆豆的视线不能离人,要待在能看见家人的空间里才会安静。施霜景从来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孩子,大人在忙,她就叽里咕噜地说小孩话,如果罗爱曜在附近,他会听豆豆到底说什么:有时豆豆会学大人说话,有时则是复习爸爸教过的经文,有时甚至念了些很新鲜的东西,罗爱曜说豆豆就跟造全新的语言似的。

切完肉,蒸虾的时间到,施霜景戴手套取出盘子,正准备炒菜,豆豆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大,两只小手还拍面前的餐桌。施霜景以为豆豆是想吃虾了,便洗手忍烫给豆豆剥了两只虾,放进小盘,落在豆豆面前:“饿了吗?先吃虾。有点烫哦,你数二十下就可以吃了。”

“妈妈,妈妈。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要说!”这是施霜景第一次听见豆豆这么大嗓门,他定住脚步,等豆豆说话,可豆豆一急,嘴里又叽里咕噜了。施霜景再次洗手、擦手,捧起豆豆的脸,要豆豆不着急、慢慢来。

豆豆闭嘴鼓腮,憋气,胸前微微起伏,压下慌乱的舌头,这才童言童语道:“妈妈!黄色的伞!黄色的钱!我要告诉你的……奶奶很漂亮,奶奶们有很多很多黄色的钱,但是奶奶们不要。奶奶们要成佛,但是佛祖说女人不能成佛,除非奶奶们不要脸。奶奶们也不能是女人。奶奶们拿着钱走了!”

“爷爷和火跳舞,奶奶上山,大家跳舞,打伞,选最漂亮的女人。爷爷的姐姐把伞送给奶奶。爷爷和奶奶走了。是奶奶带走了爷爷。奶奶不知道黄色的钱,爷爷不知道咒语。爷爷奶奶很幸福。奶奶们不接受‘转女成男’*1,但是奶奶们说你是没办法。妈妈生了我,我是女佛。爸爸要给我穿衣服,妈妈给我做女佛的身体和爱。女佛,佛女,密宗佛,我不去天上,我要和爸爸妈妈待在这里——但我要成佛!”

豆豆记得她要告诉妈妈她所看见的一切事,那些只有豆豆能看见的事。豆豆尚在施霜景肚子里时,她把一切告诉给罗爱曜,罗爱曜又问施霜景,是要听罗爱曜讲还是听豆豆讲。施霜景选了豆豆。要是豆豆来讲,那该多有趣啊!为了获得这第一手的震撼体验,施霜景强制压下自己的好奇心,直到他自己都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豆豆还记得。

施霜景兀自消化着豆豆给出来的这些信息,等晚上罗爱曜与玉米回来,四人齐坐客厅地毯上,对答案。施霜景讲完他的推断,罗爱曜很满意施霜景的理解能力,但玉米没听懂,罗爱曜便加上了自己的注解,对玉米复述道。

“你们的奶奶来自一个遥远的女族,后世将她们误以为是贵霜国的游女,这些女人为人称‘阿扎伽尸’,因美丽而被世人付出大量金钱来寻芳,佛陀也为她的美丽而变通规矩,愿意派使者为她授戒*2。阿扎伽尸们临了授戒,不愿意放弃女身与容貌,便带上足有半个国家税收之多的妓钱逃离。到你们的奶奶这一代,她寻本土的巫男,生出了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妈妈和郎放叔叔很像,都因为继承了这片土地的巫性而拥有了双重的性别。”

“阿扎伽尸们想要生出一位完美的女佛,身为女佛,便不能入肉身湮灭的涅槃道。如此看来,成为我密宗的女佛就很说得通了,我会传她衣钵。女佛与佛母有所不同。佛母是先母后佛,女佛则是既女又佛。这是她们对豆豆的祝愿与执念,但豆豆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罗爱曜还说,其实到了卓瑜这一代,她早已不记得什么“使命”、“佛”、“祖先”,她从西北小城而来,同样是母亲早亡,父亲则放弃了养育的责任。卓瑜与施楼庭一见钟情,施楼庭是毕摩家族的黑彝,本该继承彝族巫术,但施楼庭跟卓瑜跑了,家人不理解,因施家孩子众多,这多年来就当施楼庭死了不管,是很极端的一家。施霜景当年采风没有采到施家所在的县城,这也是天意,要施霜景不要也不必捡回封闭的文化观念。

施霜景沉思道:“十多年前,我们在拍卖会上见到的那幅画……贵霜女人与金币……以及我梦中见到的那些金币……是巧合还是你安排的?罗爱曜,你早就知道吗?”

“是巧合也是命运,我之前并不知道。我想,阿扎伽尸们总有她们自己的办法。”

施宜菽摇头晃脑,很满意自己今日的表现。她终于说出来了,光组织语言都费了她好些时间。施宜玉按住施宜菽的脑袋,跟按住弹簧娃娃一样,他问:“爸爸的衣钵都给妹妹了,那我呢?那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呢?”

施霜景被点名,他尴尬地挠挠鼻梁。施霜景受不了再生两次,而这次正好是龙凤胎。太恐怖了,太封建了。施霜景的乐队队友知道了可能会杀了他。

“这衣钵不是只有一份,我又不是只捏着一个名额的考官。”罗爱曜很有经验,“何况成佛并不是能力达到了就能成,也要看因缘际遇,就像我遇见你们的妈妈一样。”

“我们也要找对象么?”施宜玉又问。

罗爱曜答:“那不一定。就算是佛,成佛的机缘也各有不同,只不过我是与你们的妈妈一起的。”

“那妈妈呢?”施宜玉追问,“妈妈会成佛吗?”

这一次,罗爱曜再也不说那句话:我从施霜景身上看不见佛缘。施霜景已证明了,现今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有佛缘。罗爱曜严谨而确凿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认为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佛,也不一定非要是佛,就像豆豆知道的,那地方不一定是最好的归处。”

豆豆的双手都比出四根手指,左右摇晃,明示施霜景。这是他们家的护法数字,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祥,但在施霜景与罗爱曜家,这就是大吉大利。

家族之爱太汹涌,以至于施霜景不敢直直接下。被爱有时会让人惊惶与自问。施霜景很想推辞,没关系的,他已经和罗爱曜在一起了,他们不需要特别为自己做些什么的。可这三双蓝眼睛都好坚定,以围攻的气势逼施霜景应下,应下后又以温驯的姿态绕住施霜景,如三瓣的曼荼罗,被捺住,被命运旋转开,至美至幻,要带他去最好的地方。

*1:这里指的是佛教对女性修行者的要求,即如果女性修仙者要涅槃成佛,无法将女身带往佛国,所以要经过“转女成男”的过程。小景不是“转女成男”,小景的双性是中间态。

*2:参考论文“《长老尼偈》的叙事——兼以对照《长老偈》”。我根据小说需求部分想象、更改了典故。

第192章 来福浩寺篇(十三)

常有一种论调说,因为孤儿没有家,所以孤儿会更向往成家。但对施霜景来说,他好像一直在与“家人”生活着,纵使有不好的、流落的记忆,可施霜景并没有本质层面的不安感。十八岁以前住福利院,十八岁以后与玉米住,这是比较难得的独居生活,二十岁遇见了罗爱曜,一同居就同居到现在,想见还要同居到千百年以后。比起对“家”的渴望,施霜景好像更觉得自己从此就失去了“独立”的机会。施霜景偶尔会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工作室成了他的避风港。他有一部分职业生活永远与这个家庭挂钩,比如寺庙会计;另一部分职业生活则可以完全只属于他自己,施霜景便越来越重视自己的乐队事业。

这很公平,因为罗爱曜也有一部分职业生活,是施霜景永远无法了解的。罗爱曜那边的“进度”好像一天一个样,他们只是在关键节点时会拿出来聊一聊,其余时候施霜景都任罗爱曜去了。罗爱曜在家和莲相寺两点一线,本来他要常跑西北,在不空留下的河西道场有遗留工作,可施霜景怀龙凤胎,罗爱曜又后延了。你牺牲一点,我牺牲一点,尽量公平。如罗爱曜所说的:“要在和平的日子积蓄力量,但也不要被生活磨钝了。”

罗爱曜一直都擅长做计划,施霜景以前不擅长,现在他已是个合格的社会人了,不得不擅长。这次怀孕,施霜景的预产期在十二月,春天上音乐节,施霜景体力不足,一个月内跑了两场,有些元气大伤,后续夏天的音乐节全取消了;随后又是电视节目邀约,施霜景不愿意进入某种竞争性的设置,知道如果自己答应上节目,车轮就由不得他停下,于是施霜景拒绝。他好不容易找了一位乐队经纪人,因是否上节目而产生纠纷,经纪人原本很为自己拉节目的水平感到自满,施霜景就这样推掉到手的活,那要经纪人来做什么?所以施霜景又换了一位没那么激进的经纪人,同时对乐队成员们表明了自己对乐队的预期:它就是这样了。它就到这个水平而已了。

同年,乐队贝斯手文映雪终于考上了外地医学院的博士,暂离D市。留下的茅茅与赵龙舌需要消化这样一个事实:乐队的核心是施霜景。虽然大家可以共同商量乐队的发展,可拍板的人是施霜景。施霜景既是成员,也是老板。施霜景这次连理由都没给,只说他要淡出半年,对外可以说是主唱治疗心理问题,需要休息。

茅茅心态较好,她有稳定的工作,且对外演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几百人的LIVE反而是她的舒适区,再休息半年也无所谓,她正好去谈谈恋爱。赵龙舌收入几乎全靠乐队,他希望乐队能大火,可他们乐队的分成已经算是非常良心了,大家均分,接下来半年施霜景不参与任何表演活动,赵龙舌储蓄习惯不好,没有收入就没办法过活。施霜景本可以施以援手,为赵龙舌找个工作、提供住处,可赵龙舌比较浮躁,施霜景也牢记自己不能强加干涉他人的人生。终于,他们等来了转机。

猛追湾乐队的一首歌在短视频平台上大爆,据说是一首转运奇歌,一首歌被裁出了四五个段,每段都有不同的许愿目标,副歌旺考试,主歌旺OFFER,桥旺财运,前奏旺短视频曝光。猛追湾乐队的第一张正式专辑翻红,流量费赚得盆满钵满,赵龙舌不仅不用上班,直接喜提D市房车。

队友沉浸在暴富的喜悦中。施霜景的天地终于清净下来,他暂时不用负责队友的生计问题了。

怀双胞胎与怀单胎还是有所不同,施霜景的状态比怀玉米时好,比怀豆豆时差,做歌灵感枯竭,对照顾孩子略有厌烦,每天都只想一个人待着。这不是荞荞麦麦带来的问题。就算没有怀孕,施霜景也遇见了事业瓶颈期,每天一睁眼就是做各式各样的决策。他现在将会计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下属,可施霜景每个月末还是要回到岗位,干好自己的会计管理岗。

施霜景有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么?施霜景不知道。

罗爱曜来到后山工作室的休息室,施霜景面朝墙壁侧躺。

“正因为你意识到你的事业属于你自己,要与我的事业做切割,所以我只能陪伴你、支持你,但不能替你做决定。”罗爱曜坐下,“对家庭感到倦怠也很正常。对我感到倦怠也很正常。”

施霜景的左手绕到身后,攥紧罗爱曜小臂,“你不许走。”

“我不走。要我躺上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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