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那你们来给土地公烧根香吧,土地公不会无缘无故显灵的。”老板娘说,这土地公像很早就存在于这棵树中了,他们买下这片地做农家乐时,刻意修了这院子,保留了这些大树,即便如此,也没有几个人能一来就见到土地公。
大海白天去寺庙已经挺心烦,晚上又见到神神叨叨的老板娘,心情很不好,转身便离开。小红是唯物主义者,不喜欢给不认识的东西烧香,就找了个理由说才过七月半,不好在山上随便烧香的,她作揖拜一拜就当行过礼了。
强哥吵着一定要坐进屋内,绝不在屋外吃,就算屋外的氛围和空气流通程度比室内好出太多,他也不愿意坐在四面透风的地方吃饭。大家拗不过他,也不想闹僵气氛,就都坐进了屋里。强哥心情差到极点,屋内只有两扇窗户和一个高开的通风口,室内开了空调因此窗户禁闭。强哥总感觉余光见到了什么东西。高高地,伏在靠近天花板的通风口……蓝蓝的。什么东西蓝蓝的?夜空?
强哥几次扭头看过去,通风口什么东西都没有。天杀的,为什么不在通风口装风扇?开个洞为了让老鼠、蟑螂方便爬进来么?
席间,小美想上厕所不敢一个人去,就叫上小帅陪同。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小美脸色煞白地回来,小红问小帅,小美怎么了,小帅说没事,打马虎眼混了过去。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小美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其实已经辞职了,父亲之前是故意放风声让家里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还是在坦白之前就败露出去。母亲让小美不要和小帅睡觉,女生要洁身自好,到民宿之后给母亲回个电话,小美明天一定要回家。
签诗明明说了要父亲静观其变,为什么现实与签诗完全两样呢?小美对莲相寺很失望。
晚上众人回到民宿,说着不打麻将的小美又坐上了牌桌,她心情不好,那一下让她又精神起来了,既然睡不着,不如玩耍。一共五个人,只有四个人能上桌,第一波是小帅轮空。小帅还在浏览四姑娘山大峰的攀登路线。都说是新手入门,那么多人能上,为什么小帅不可以?他从高中就跟各种户外团队,别人问他去过哪些线,竟然全是一些只要靠磨就能磨完的这山那峰……既然莲相寺不灵,何必要信?小帅仍不死心,十月份是攀登大峰最好的季节,他早就已经约好了。
这一轮大约打到十点半,换人下来,小红轮空,她想去洗个澡,顺便参观民宿设施,这是她第一次进到别墅这样的建筑中,听小美说这间民宿的软件硬件都很好,音响设备是杜比环绕,在客厅看电影应该也很不错。小红打算洗个澡,然后在客厅看《甄嬛传》,吃些打包回来的东西。
四人组这一局牌打得久,一直打到差不多两点。小红在客厅沙发睡着了,大海抱女朋友回房间睡觉,房间的床品简直是极致舒适,大海也来了困意,当下就发消息给楼下的伙计们,表示他也想睡了,实在不行你们打斗地主吧。
小美、小帅与强哥面面相觑。强哥一整晚都在撩拨小帅不要放弃登四姑娘山。小美很不高兴,觉得强哥不识抬举,小帅占签都这样说了,为何非要顶着警告上山?小美知道强哥既讨厌小帅,又忍不住不花小帅的钱。小帅一直把强哥当半个户外保安,确实喜欢花钱请人办事的感觉,但又觉得“保安”这说法很难听,那就当朋友呗。小美与强哥合不来,不愿意打这牌,输钱赢钱都不安心,她便叫上小帅一起休息了,反正今晚也打了好几个钟头,已经回本了不是?
众人走后,一楼客厅只剩强哥。女人们在电视里争男人,现实中男人都搂着女人睡觉。强哥憋闷得无以复加,在室内抽烟,结果弄响了烟雾警报,所有人都被惊醒,不论刚才是熟睡还是浅眠。小帅没忍住,随意往屋外一指,让强哥出去抽烟。强哥觉得这群人太他妈可笑了,便拿着烟去了室外花园。
这一夜,众人只做了一个梦。
早上七点半,所有人竟然在五分钟内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客厅。
小美、小帅、大海、小红。强哥呢?
小美颤颤巍巍道:“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孩的眼睛。”
第185章 来福浩寺篇(六)
眼睛有什么可怕的?既不是密密麻麻的眼睛,也不是眼睛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除了小红,其他人都见过那小孩,就是昨天在寺里见过的孩子……小孩进入他们的梦,小孩的眼睛成为他们每一次闭眼的视觉残留,黑眼睛变成蓝眼睛,楚人美的蓝色。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他们梦见自己还在那家农家乐,正巧站在能望见这民宿别墅的角度,所有人都在数路灯,一盏、两盏……十盏,二十盏……数到头了,就从头数起。小孩站在不远处,绕着庭院打转,也不靠近,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大半夜,一个小孩信步闲逛,没人看见他,像狼巡视领地,像虎玩弄猎物。一种被监控的、被狩猎的感觉。
他们醒来之后再没奇怪的视觉残留了,可心理阴影着实不小。远处的路灯像一枚枚茉莉花苞,蓝眼睛像颜料般的湖,四人一起床都直犯恶心,满嘴满胃像是给人灌了香漆,一张口就把昨夜的饭吐了个精光。
大海问,强哥去哪儿了?小帅以为强哥还在睡,去房间找他。强哥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这下众人终于慌张起来,他们翻遍了每一个房间,不放过衣柜、床底这样的地方,直找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他们重又在一楼客厅相聚。
小美叉腰喘息道:“为什么你们这么着急?怎么不给强哥先打个电话?说不定他先回去了。”
“你找得那么起劲,就别说我们了吧?”大海吐槽道。
这四人中,只有小红没见过寺里的男孩儿,可她在梦里实打实见了好几次,这小孩搞平均化,一个也不放过。小红自言自语,说早知道就在农家乐拜一拜土地公了,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上山?
小帅给强哥打电话,手机关机。可他并没有太当回事,反倒是去烧了水,问有没有人想吃泡面,他们昨晚睡得晚,今天又醒得早,吐完之后感到异常饥饿,反正民宿是十二点才退房。
这空旷的民宿别墅,白天反而比夜晚恐怖。小红为了心安,重新打开电视机,继续放《甄嬛传》。小美下意识走到电动麻将机前,却发现麻将机上有一盘完了的牌,和牌的人做了十八罗汉。小美清楚地记得,他们昨晚是把麻将全推进了麻将机里,出来了理好的牌,可大家散场了,就没有再碰过这桌麻将。更何况他们昨天有谁做过十八罗汉?这牌可大了,如果有人打出来,大家肯定都会记得,就连没上桌的那人都会记得。
大约上午十点钟,民宿传来门铃声。大海从落地窗处看到门外有一辆警车,心道不好,赶紧通知小伙伴们收拾仪容。小帅和大海去开门,两位警察和一位异常俊美的男人正聊着些什么,其中一位警察亮了自己的证件,开门见山:“请问你们认识陈新强吗?”
简直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众人心一沉,迎了三人进去。除去警察的那一人是天人之姿,那天人自我介绍道:“我是度假村负责人,卓逸纶。最近我正好住在度假村,既然出事,我没有不到场的理由。”
出事,所以强哥到底出了什么事?警察大致讲述了情况,说早上七点半,有村民在山里见到了一位断腿的大学生,那大学生似乎已经疯了,根本无法问出有效信息,身上也没有证件、通讯设备,是当地警察沿着草木痕迹一路找过去,在发现大学生处的三公里外才找到了能证明大学生身份的东西。
一位警察挨个询问大学生,另一位警察则是和卓逸纶一起调监控。很不巧的是,从昨天白天起,监控就时有时无,出了设备故障。警察狠狠地批评卓逸纶,山里的民宿怎么能不好好弄监控?你看,这不就出事了!
大学生们不经吓,一问就全招了。警察道:“这不是撞没撞鬼的问题。你们说昨晚两点的时候,陈新强出去抽烟。在那之后,你们有谁还见过他?”
起初大家都说没见过,可旁观的警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决定再喊几位同事来这里,最好是分开询问。那度假村负责人卓先生很是耐心,宽慰几位大学生,可小美从卓先生脸上瞧出几分面熟,越看越觉得与心中某个模子合上,只是隔着层坚固的膜。
大学生们收拾行李,跟着警察离开。卓先生留在原处,远远陪同警察做现场的调查。大学生还在警车上心魂未定,警察便接到电话,说医院里的强哥咬掉了自己半根舌头,正在抢救。
据说村民找到强哥时,强哥的一条腿折成了难以想象的角度,在这等剧痛之下,人应该昏厥才是,可强哥竟然拖着自己的残腿,在草丛碎石间手脚并用地爬,好似要逃离恶兽。村民才真是以为见到鬼了,回家去叫人,顺便打电话报警,短短十来分钟,强哥又爬出了几十米,差一点点就滚下山坡。强哥说话叽里咕噜、颠三倒四,只有“畜生”一词听得非常清晰。他在虚空地骂着某种畜生,就好像能喝退它们一样。
警察在警局里输入强哥的证件,发现他曾经留过档,在小区里虐杀流浪动物以及居民宠物,被宠物主人与居民报警三次,皆没有给出实质性的惩罚,顶多罚款了事。警察在三公里找到了随身证件以及一把民宿里的水果刀。强哥为什么带刀?
大学生们的调查结果耐人寻味。原来除了小红之外,其他三人都在强哥去室外抽烟之后见过他。
大海说:“我的网贷周转不动了,月底之前必须要付第一笔。我找几个哥们都凑了一点,五百,我就找强哥借五百。他连五百都不肯借,还在我面前骂富哥,富哥就在房里呢,我也怕富哥听见啊,就和稀泥呗,结果强哥让我滚远点,反正富哥都会借钱,怎么不找富哥借剩下的五百。唉,我也不知道,我总不能盯着富哥薅吧。算我犯贱呗。我昨晚也在外边抽了根烟,然后就回房间了。我没觉得别墅周围有什么情况啊,大家就是精神不太好,可能因为在寺庙里抽了烂签吧。”
小帅说:“陈新强这人体力很好,他毕业以后可以去当一对一户外向导的,我就想找个能随时约出去的向导,又是搭子又是朋友嘛。我知道他脾气不大对劲,那又怎么了?我知道他有个好朋友去年在登山时去世了,还是他去认的尸,唉,大家都不容易。这民宿也挺搞笑的,这里又不是国外,谁在室内装烟雾警报啊?我觉得我昨晚对他态度也不好,他昨天怪怪的,我三点钟找他聊了会儿,希望他别往心里去,我可能还是会去四姑娘山的,都说好了嘛,这事他不要在我女朋友面前提就行,你知我知,爬山也就是一个周末的事。”
小美说:“我昨晚好像在床边看到陈新强了。”
现场调查组那边传来好消息,说他们找到了复原录像的方法。先是大海出门跟强哥一起抽烟,再是小帅把强哥叫进他的卧室谈登山的事,强哥从小帅房间离开,没有下楼,反而是从兜里掏出了水果刀,脱了拖鞋,赤脚进入小美的房间,小美忘记锁门,门一推便开。
所以小美在床边看见强哥不是错觉。
可大约过了一分钟,强哥就快步从小美房间离开,下楼,穿鞋,消失在夜色中。民宿里外都有摄像头,可山里没有摄像头。要想知道强哥到底想什么、在山里发生了什么,除了现场勘查之外,只有等强哥神智清醒之后直接问他。
很可惜,强哥可能不再有清醒的可能性了。医生为他做了紧急手术,将他送入ICU,命是保住了,可人算是彻底疯了。精神科过来评估他的精神状态,全都是摇头。强哥一直喊痛,说有东西在咬他,说天上下黑雨,是黑雨在咬他。
强哥离开ICU、转入单独的普通病房,其他三人来看过他一次,几乎认不出这人是强哥。强哥形若骷髅,嘴角留涎,他少了一块舌头,说话的清晰度大打折扣。强哥几乎会骂所有来看他的人,不论父母、亲戚、朋友。强哥的母亲有一位世外高人朋友,千请万请终于请了过来,世外高人在家里各种布置道具,桃木剑、符咒、狗血、糯米……结局是世外高人双目流黑泪,吓得不敢再动,只知道陈新强绝对是惹上什么东西了,除不去,可能根本不能用“除”的,得是“请”走。
四人组变三人组,小红在软件上掐头去尾地、匿名地聊了这次可怖的青城后山民宿发疯事件,毕竟她没有去过莲相寺,不知道寺里的情况。小美觉得有必要补充信息,但又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换了个新号,在评论里提莲相寺和寺里那蹊跷的小孩,试图获得线索。
底下很快就有去过莲相寺的游客回复,有人是莲相寺的常客,评论道:那个孩子是寺庙会计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胎里素,反正很有佛缘的,住持讲经都会让他坐第一排听。
另一条评论回复了这条评论:不是研究员的小孩吗?内院里有个长得巨XX好看的研究员,我上次去内院参观,看见这小孩和他爸在对着莲花池瞎聊,有点神经还有点搞笑。
这评论楼里半点没有恐怖气氛,一派轻松明媚的氛围。什么蓝眼睛、数路灯,更是从没有人提起过。评论划到最底,有个头像全黑的账户留言道:你们是不是有人抽到下下签了?这家寺的下下签很难出,好像一百号签里只有五个下下签,放签诗的柜子顶上写了,如果抽到下下签,请当天找寺内的僧人来解签化厄。
小美觉得这全黑头像的人似乎很了解莲相寺的规矩,便私聊了对方,可能是心中极度烦闷加恐惧,小美在私信里详细讲述了他们发生的事,试图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隔了大半天,对面终于回复道:小孩子不懂事,收了您的五百元。如果真的担心,可以再回莲相寺一趟,住持会为你们作法驱邪。
第186章 来福浩寺篇(七)
这简直是笑话!如果不是去莲相寺烧香,他们不会见邪,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一周后,小帅、小美、大海、小红四人回到莲相寺,托寺里的僧人辗转询问,住持果然出现,他早已知悉整件事了。年迈的住持体力不支,便请首座来替他们解惑。首座请四人于寺中漫游,当是一种寺内的团体普照,他听了三人的签诗,一一细细讲过。首座说,每个人抽到的签只对应抽签人,因此小美的签诗本就不是对应她父亲的际遇。
签诗讲完了,首座一背手,春风般和煦道:“施主们可以回去了。”
小美问,不是说要做法驱邪么?首座说,本就无邪,何来驱邪?大海问,那强哥怎么办?首座说,人因自己做过的每件大小事而有因果报应,这不是邪,也不是魔,不是佛教、道教或是任何一种教能解决的。在首座领四人去药师殿诵经敲钵的路上,小红终于亲眼见到了那小孩。
小孩躲在石栏杆后,不知为何,哭得伤心至极。上次在民宿见过的度假村负责人陪在小孩身边,无可奈何地蹲下来哄,哄不好,只能又站起来,凭栏任小孩哭,天人之颜也动容啊。有一位长腿帅哥跨了大半个院子快步走来,找到了大人小孩的方位,很快就到了哭泣孩童身旁,一把抱起他,亲亲孩子哭湿的脸,亦是一脸无可奈何。两个男人带着孩子消失在山后的石板步道,小红痴痴地望着,一时间忘记走路。
众人在药师殿随首座诵经定心时,那孩童出现了,抽抽搭搭站在殿外,首座向他打招呼,小孩瓮着鼻音也回了招呼,随后他向大家鞠躬,迈进殿里,往小美手里塞了五百块钱,又风一般跑走了。小美纳闷呢,干嘛突然给她钱?首座说,这是还她的功德钱。小美一听又慌了,这年头哪有退功德钱的?这不更不吉利了?还是说这孩子去功德箱偷钱了?首座忽然语气一改,讳莫如深道,你们都是受了照顾的人,寺里规矩严,一些事本不该受管,你们逃过一劫,须得心怀善念,至于寺就不必再回了,你们与这寺都没有佛缘,就算是沾了好心,也被当鬼上身。无益无益。
夏去冬来,事情似尘埃落定,忽然一阵薄雪飘扬,一条性命在这冬日还是消逝了。陈新强因精神病发,在一日冲出了家门,至此杳无音讯,过了半个月,他的家人才接到警察电话,请他们认领尸体。
强哥的事沉沉地压在三人组心中。从莲相寺离开后不久,小美与小帅分手,小帅放弃去四姑娘山攀峰,小美的父亲去沿海投奔朋友做生意了,大海找了兼职,正在还网贷。他们三人得知强哥的死讯后,鬼使神差地,小帅提出,他们至少得为强哥烧烧纸,否则他们怎能安睡?
他们不知道强哥葬在何处,只能选一个适宜祭奠的日子,趁青天白日,开车回到那民宿附近。民宿里有新的住客,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就这样轻松自在呢?三人选了不远处的山林平地,用石头在石板路上又围了一圈,总不能在草地上直接烧纸吧?三张一叠,边叠边烧,无人说话,面色都平静如死。山里雾气渐起,小美又感到熟悉的心惊,往石板路的上坡路看去,那儿仿佛站了一个孩子。小美又想起自己那五百元。从寺里带出来的钱要一分不剩地全花掉,她用五百元买了一件清仓打折的冲锋衣,如今正穿在身上。
小孩的身影隐于烟云中。纸烧尽了,人影也彻底消失。他们收拾残局,原路下山,没曾想还是遭遇了小小的鬼打墙,明明离停车地点只有十几分钟步程,硬生生走了一个小时。
“我这辈子再也不来青城山了。什么道教名山,都是骗人的。”小美坐进车里,狠狠系上安全带,“神仙、佛祖一个都没见过,鬼倒是见了不少。”
施宜玉今年六岁,个子不大,腿倒不短。从这头走到那头,轻轻松松散步出了几公里,山上有一条延绵不绝的步道,平日里不是凡人能常见到的,玉米日游、夜游,今天天气不佳,他冒小雨回来,衣服鞋子微湿。妈妈在别墅门前等他,其实对施宜玉去接触那几位大学生还是很不满意,施宜玉说,如果我不去,他们真被鬼找上门怎么办?今天正好是死掉的大学生的四七。施宜玉的正直是随了妈妈。妈妈最后还是放他出门了,惴惴不安地在家等着,幸好施宜玉安全回家。
施霜景送玉米进浴室,玉米已经是大孩子了,能自己洗澡。施霜景说:“现在还来得及,我们下山随便吃点东西,肯定能赶上七点那场电影。”
玉米刚脱了上衣,头顶像小鸡窝,他探出头来,乖乖说:“妈妈对不起,我还没弄懂要怎么帮人,以后我不会乱来了,要听妈妈和爸爸的话……”
施霜景的心软成一滩水,小孩子是调皮了点,可他做的事只是出于太朴素的正义感,这是遗传自施霜景,做事不经大脑。施霜景怎么能太过责怪玉米呢?“先去洗澡。还要不要看电影?”
“看!”
“那要快快吃晚餐。晚餐想吃什么?”
“吃汉堡包!”
从施宜玉的视角来看,整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施宜玉是崭新的佛子,知识积累并不如他爸爸罗爱曜那般,已有亿万万年种识加千年人间的修行,因此施宜玉只从几项与自己最有关的人间琐事来入修行。施宜玉是猫投胎而来的佛子,对动物灵很有感应,继而选择护卫这些有情兽畜,寺里那些寺猫寺狗都是由他来找主人;他确实喜欢玩牌,毕竟爸爸在他做猫时就教过他了,施宜玉本是没有这方面庇佑能力的,但似乎来拜过施宜玉的人,在短时间内都很有偏财运,不是正财、大财,大抵只管七日到一个月。其余的东西,施宜玉还有的学呢,他是佛子却脑里空空,没有经书储备,也就很难发掘自身潜力。
这一队大学生来莲相寺烧香,几乎刚踏上后山地界就遭施宜玉盯上。陈新强自小便虐杀生灵,今日来上香,心里还不停地冒犯队里的女孩。陈新强去拜了施宜玉的铜菩萨像,遭施宜玉威胁,陈新强心里打定主意,没过多久他还要来,施宜玉烦心透了。
施宜玉起初只想吓一吓陈新强,让他以后都别来莲相寺。他收取女孩的五百元功德钱,就有了接近这一行人的途径。按理说,投在外院各个宝殿的功德钱,施宜玉一分都不能沾染,按妈妈的话来说就是“不能乱记账”。施宜玉不缺钱,爸爸会给零花钱,他偶尔也能通过信徒的供奉分到属于自己的分红。
然而事情并不如施宜玉想的那般简单。那五人晚上去了别墅,陈新强很受施宜玉影响,似乎神智混乱了。大家前前后后睡去,陈新强竟然带刀欲划伤那女孩,他知道不能杀人或捅人,会坐牢的,所以他要去给那女孩“打花刀”,足够膈应人,但又不至于把他直接送进去。施宜玉被恶心个够呛,在陈新强脑中幻化出猫叫,将人引了出去。
陈新强看见院子里有一只乖顺的橘猫,皮毛油亮,应该是家养的。陈新强最喜欢这样的动物,对人没戒心,杀起来也最解气。就这样,陈新强被引入山中,没站稳滚下斜坡,导致一只腿骨折。这时施宜玉才作心魔,要陈新强体验他施加于那些无辜生灵的痛苦,百倍、千倍地偿还。施宜玉很记得他问过爸爸,什么样的杀生才是善?爸爸说,杀生皆为不善,不论屠户还是佛子。杀生是破戒之一,破戒有破戒的报,爸爸至今也还在等自己的报应,只不过爸爸很强也很执拗,爸爸就连“报应”一词都有得质疑。在施宜玉看来,死是很严肃的一件事,即便只是一只猫、一只鸟死。更何况陈新强是虐杀。施宜玉没想杀了陈新强,他只是觉得,你既然做了这样的事,那你最好有种。
施宜玉还尚且幼年,不能如罗爱曜那样,能将法身塑成任意形态的化身,出现于各时各地。施宜玉只有一只猫一样的化身,铜菩萨报身,以及他本尊的□□应身。施宜玉晚上进了民宿别墅,自己一个人玩牌,顺带确保陈新强不会折返回来,大开杀戒。他做了四杠的牌型,也就是十八罗汉,因为他觉得这牌很吉利,听上去就很有安全感,也意为守护。
可惜陈新强并不有种,往往是最懦弱的人,才会挑更弱小的存在来施虐。陈新强的死与施宜玉基本是无关,人做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施宜玉虽被父母联合起来教训了一顿,可那段时间他正有着自己独特的怅惘,以至于天天哭,日日哭,夜夜哭。小孩子很容易就被一件心事给套牢了,爸爸妈妈花了好几个月才解开这毛线球。
施霜景为玉米吹干头发,换上精致冬装,带他出去看电影。罗爱曜今日有一场长仪式要做,从早到晚,便只有施霜景和玉米一起去了。施霜景开车,先带玉米吃汉堡,施霜景近来胃口又是不佳,只陪着玉米吃了点薯条,便进了电影院。玉米在赏片品味方面完全是同龄人小孩水平,要看动画片。施霜景不挑的,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坚持到最结尾,提前离开影厅,去厕所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腹部不适。
玉米晚上见到夜市烧烤摊就走不动路,施霜景一闻见镬气便也来了胃口,于是他满怀期待地陪玉米买烧烤、炒粉和干锅牛蛙。玉米领了罗爱曜的红包,抢着买单,施霜景两手提满食物,心中无限喜悦,玉米是他亲生的饭搭子,他每时每刻都觉得,能让玉米出生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中,玉米将夜宵铺满客厅茶几,在厨房与客厅间忙进忙出。罗爱曜来玄关接人,玉米跑走了,罗爱曜和施霜景还留在玄关,低声说小话。
“玉米给我发消息,说你肚子不舒服。”
“没事。这比怀玉米时好多了。”施霜景蹲下来将鞋归整齐,“刚才玉米在车上问我,晚上能不能和我们一起睡,我答应了。他还是有点没安全感,你去抱抱他。”
第187章 来福浩寺篇(八)
*突然一个催泪预警(?
罗爱曜盘腿坐在玉米身旁,玉米的发质倒是更像罗爱曜,罗爱曜闻了闻玉米的头发,再亲亲小孩的发顶,便安静地陪小孩看电视。施霜景洗过手,也坐到茶几前,与小孩分吃一桌夜宵。
在罗爱曜与施霜景面前,施宜玉永远是玉米。
在玉米满两岁之前,罗爱曜几乎是往自己身上打了根金钉,随时将玉米挂在身上。玉米在做猫的时候,头两年只与施霜景住。玉米在做人的时候,也有两年分给了罗爱曜。这算是扯平。总而言之,玉米与爸爸和妈妈的感情都好,根本不可能受外人挑拨,那么,玉米的不安全感只能来源于这个小家庭内部。
不知为何,今年玉米忽然对“死”有了概念与实感。有“概念”不奇怪,有“实感”却让父母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是玉米想起当年自己的“过世”?从玉米的反应来看,似乎不是这样。玉米对罗爱曜的行踪忽然很敏感,不愿意罗爱曜出远门,甚至不愿意罗爱曜出门。他必须要时时刻刻见到爸爸。
自从莲相寺重建,罗爱曜一年里至多只有两三周会出差,他的活动范围根本就是以家为圆心的十公里范围,连D市都去得不多。施霜景偶尔还要去D市的LIVE HOUSE演出呢。罗爱曜疑惑,按理说玉米不该有这样强烈的不安全感。作为儿童,玉米受到了足够的关注与照料;作为佛子,玉米虽然落下了进度,但该有的全都有,只要耐心积累便可。玉米在担忧什么?
罗爱曜能读到施霜景的心,也就能读到玉米的心。玉米那小小的心里最近装着一个绵长噩梦,罗爱曜读完,竟然也陷入恍惚。他不知道如何向施霜景说,只是父子俩的眼神中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卡扣,咔哒一声合上,锁一样。读完这个梦,就连罗爱曜都有被禁锢的感觉。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家里不该藏住这样的秘密。既然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那将这个梦说出来,说完就忘了吧。罗爱曜出于此目的,同意玉米将他的顾虑告诉施霜景。
玉米说,他梦见自己过世了。自己应当仍是一只小猫,不知道活到几岁,总之是过世了。过世后,玉米没有走,可能是因为留恋吧,玉米以灵的形式继续参与施霜景和她的生活。
她?一个女孩。一个取代了施宜玉位置的、长得全然像爸爸的女孩。即便玉米是猫,她也会喊玉米作“哥哥”。哥哥去世了,家里只剩一大一小。住过的地方变过又没变,中间短暂地搬离了励光厂,然后又回来,然后就一直长住了。
这个梦里,爸爸一走不回,年轻的妈妈有了孩子,那孩子不是施宜玉,玉米是猫,猫是不能变成孩子的。即便施宜玉拥有十年做猫加六年做人的经验,他也只能简单地理解一些人类的概念。他知道什么是考试,但不知道不参加考试的后果是什么。妈妈没有参加考试。妈妈生出了妹妹。妈妈带着玉米和妹妹回到励光厂,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妹妹长大,玉米死了。妹妹长高,妹妹上学,妹妹考试,妹妹成年。妈妈死了。妈妈死了,没有变成灵来找玉米,家里只剩下玉米和妹妹。妈妈死了。爸爸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