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庄晓撒了个善意的谎:“邀请过了,所以我才这么说的。今天我请你吃蛋糕,就算是告别啦。”
第100章 有时候我也得陪陪你
庄理安吃可颂的样子颇有些小心翼翼。可颂蓬松的焦酥外皮会碎碎地落下,庄理安一边吃一边捡膝上的碎渣。施霜景想上去帮忙,可庄晓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这么做。小孩要怎么长,小孩有小孩的办法。庄理安是晚了六年才拥有身体的非人之生物,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小到决定要不要捡面包的碎屑吃掉,大到他决定自己是要更像人还是更像祂。让他先试试看吧,庄晓是这样想的。
施霜景环视这套房子。他在这里住了两年半,他好像没什么成长,但房子却有了自己的成长轨迹——墙上多了佛龛,换了很贵很贵的床垫,屋子里飘荡着如此西式的甜点香味,有人会来拜访,还有在这房子里发生过的那么多诡奇之事……施霜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很没感知,却借着房子的改变有了些实感。
庄晓说,烤箱和烘焙的用具是蒋良霖送他们的,但庄晓带不走。这次做完,施霜景可以跟着网上的教程学一学,庄晓今天做的草莓戚风蛋糕就是最简单的甜品。但施霜景想,他永远不可能像庄晓这样,用刀切分出这么平整的分层蛋糕胚。庄晓使用烘焙工具的样子非常专业,和他失去理智时的落魄形成极大反差。打蛋器的声音,搅拌淡奶油的声音,切草莓的声音。闭上眼睛施霜景会以为这是专业的甜品厨房。
解决纪复森那天,施霜景被罗爱曜提前“请”了出去。施霜景当然有问罗爱曜,之后发生了什么,罗爱曜倒也全部讲了,没有隐藏。
“我们超度了庄乐。庄乐的状态——你当时看见了,可能会以为它还活着,但其实它在纪复森失能之后就没办法坚持了,你可以理解为它用尽全力寄生在纪复森身上,纪复森现在连原型都没办法维持,庄乐就更是没办法。
“庄晓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做好决定,他要送庄乐超度,就此结束痛苦。庄乐的阿赖耶识倒也和人类的有一些相似度,这可能是庄晓给它的礼物吧。而且有小龙在。蒋念琅她家的过去非常复杂,她父亲第一世是烛阴,第二世转世为十殿阎罗之首的秦广王,她母亲则是沃燋石与孽镜台转世。在蒋念琅出生时,蒋良霖和地府闹得很不愉快,但好歹是解决了宿怨,达成和平协议。蒋良霖主动选择收敛自己的阎王职权与能力,但蒋念琅绕开了这个系统——她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她似乎可以超度这些地府生死系统外的生物,因为他们所属的钟山神也是类似的情况。她之前无意间超度了圣母领报修院地下的地脉圣母。
“在送庄乐超度之前,我将庄乐放出来,庄晓主动拥抱了血肉模糊的庄乐,庄乐是在庄晓怀里走的。在庄晓怀里,庄乐不再尖叫痛哭了,离去时非常安详。”
罗爱曜承认,在超度庄乐这件事上,他几乎没有出力,只在一旁预防突发事件。
罗爱曜也解释了,为什么一定要让施霜景离开宝殿。施霜景那时算是死而复生,无法接受来自庄乐或是蒋念琅的刺激。庄乐会让人发疯,蒋念琅的龙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不要看她表现得如此人畜无害。
没有切实经历过,只听罗爱曜这潦草的讲述,施霜景努力去想象,却也只能到了解事情经过的地步。脑海中没有画面,其实就是被迫错过了。施霜景永远无法得知庄晓与庄乐的拥抱是骇人还是感人,无法得知蒋念琅化龙超度是何等威风。
更遑论罗爱曜更潦草地讲了讲纪复森的“沙漏装置”——所谓的昆仑。还有西王母。罗爱曜只说残损的昆仑被西王母带回了,她会因此顺便监视纪复森,防止纪复森再回来抢夺这一神山。除了抽象,还是抽象。
这样一想,施霜景受了罪,却没有体验到冒险的精髓。他就连见到昆仑的记忆都没有了,被罗爱曜一并抹去,与施霜景看见密教像的记忆一起消除。
罗爱曜不必说,蒋念琅一家三口不必说,就连庄晓父子都经历了全部。只有施霜景缺席,就好像他缺席是因为他笨一样,笨到非要去送死。那这就不是缺席,是开除。
“做好了。”
庄晓端出蛋糕。施霜景从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蛋糕,庄晓做完之后放进冰箱冷藏了一刻钟定型,端出来便可以吃了。
庄晓把圆形蛋糕三等分,不亏待谁也不厚待谁。“我事先说好,不许拿我的蛋糕玩游戏。”庄晓说道。庄理安听不懂人话,那这就是对施霜景说的。施霜景猛猛点头,他知道的。况且他不是那种会砸蛋糕、玩奶油的人。
蛋糕胚厚厚的,奶油均匀适中,甜度恰到好处,施霜景吃了大大一口,这是非常幸福的味道。庄晓做的蛋糕真的非常好吃,不骗人。
“施霜景,你在家也这么少话吗?”
“啊?还好。”施霜景顿了顿,“我不太会说话。”
“不会,我觉得你很会说话,而且说的话都很得体。”
“谢谢。”
“我也要谢谢你。”庄晓垂眼,他觉得他吃不完自己的蛋糕了,蛋糕太好吃,以至于让他想起港岛。庄晓也长长地停顿了,然后继续说:“我之前一股脑全说了,谢谢你听我讲那些事。谢谢你在那天出了那么那么那么多力,比我这个爸爸做得更多……我祝你幸福。你会幸福的。你要机灵一点,该享受的时候享受,见机不对就撤退。你和我不一样,你撤退的时候说不定可以找蒋念琅他们帮忙……还谢谢你的眼神,你看我们的眼神……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你不会歧视我们。你也不会嫌我们太愚蠢或是太疯癫。”
庄晓突如其来的连串感谢让施霜景有些手足无措。施霜景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庄晓说的话也好抽象。施霜景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呢?施霜景就只是看着他们而已啊。
施霜景说:“谢谢你的蛋糕和可颂,谢谢你请我来,也谢谢你……”造不出句了。施霜景卡住。
庄晓笑了起来,给施霜景倒茶,让他配着茶一起吃蛋糕,喜欢吃就多吃。庄晓还解释了一下,他不是说别人不好,郎放和蒋良霖当然很好,在地穴里这样救他们,佛子是出了最多力气的最大功臣,蒋念琅是如此优秀的孩子,要是庄理安以后能像蒋念琅一样正直、有天赋就好了。庄晓说他自己流浪太久,看人的时候忍不住恶意揣测,容易敏感。可能因为施霜景也是敏感的人,但施霜景是敏感的好人,所以庄晓和施霜景相处的时候很舒服。
吃着喝着聊着,施霜景在家里坐到四点,一直到罗爱曜给他打电话,罗爱曜叫施霜景上楼。
走之前,施霜景再次邀请庄晓父子去聚餐。这回就连庄理安都知道要挥手说拜拜。
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们吗?施霜景踩在上楼的阶梯上,这二十几阶走得好辛苦,施霜景不想上楼。这一刻,施霜景想起了他生命中所有告别就不再相见的人们。大家都说着“有机会再聚”,但其实再没有机会,再没有聚过。施霜景知道,自己明天就会调整过来,明天不行就后天……如果施霜景有机会,他真的会去拜访庄晓父子。施霜景想做那个打破告别魔咒的人。
他们一行人出发,分两辆车。这次换了另一家的家宴,施霜景心里空落落的,吃是吃了,喝也喝了,可兴致不太高。
这回的菜当然亦是昂贵,而且施霜景打包了所有的剩菜,这次他没有忘记带走。晚饭后他们两家人想续摊,尤其蒋念琅。带上小孩的娱乐项目总是很有限,郎放说如果下次再聚,他们可以包一个温泉山庄,大人们打打麻将,小孩想干什么都行。蒋良霖说他没有听过施霜景正经唱歌,他好想听,不然去KTV开个包厢,唱到十二点就回家。他们一家人明天中午的飞机,从D市回H市。
施霜景没意见,罗爱曜没去过,但施霜景同意,那他付钱就好。蒋念琅这个小屁孩原本是不可以晚上进KTV的,罗爱曜去找经理解释,反正最后他们还是顺利进入了包厢。
蒋念琅晃荡着双腿,专心致志地用平板点KTV小吃。郎放看施霜景局促,就率先去点了两首歌热场。蒋良霖随后也去了。施霜景看了看他俩点的歌曲,有老歌也有新歌,有国语也有外语,郎放甚至还点了粤语歌。施霜景这才安心地点起了自己喜欢的歌,还问蒋念琅要不要唱,蒋念琅跑过来和施霜景一起点,点完就打乱了播放顺序,小姑娘非常熟练呢。
“去年我和爸爸妈妈去过KTV!”蒋念琅骄傲道,“他们约会也要带上我才可以!”
施霜景被蒋念琅逗乐。
施霜景看向端坐的罗爱曜。罗爱曜望着荧光屏幕,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他对这项娱乐活动的态度。只有这种时刻,施霜景才意识到,罗爱曜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罗爱曜甚至不喜欢施霜景唱的大部分歌曲。现在似乎意见没那么大了?可罗爱曜的态度应该不会改。
“你不去试试吗?”
施霜景凑到罗爱曜身旁,低声问道。
“兴趣不大,我听你们唱就行了。”
“那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无聊?”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施霜景非要问,罗爱曜顾及所有人的面子和兴致,尤其施霜景的,罗爱曜便换了一个说法:“有时候我也得陪陪你。你不想吗?”
“想。”
施霜景想喝啤酒了。
第101章 山鲁佐德
罗爱曜说:“不许喝。”
施霜景说:“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容易醉吧?你刚来我家那次喝醉肯定是酒的问题。”
施霜景这人身上有许多矛盾成分,成熟和天真,这两股力量在他身上撕扯,留下了许多形状不明的伤疤,也可以说是成长痕迹。他很习惯劳作、自给,也期盼回归书本与知识。他曾打架斗殴,但更渴望平静。喝酒也是一样。其实施霜景的喝酒史很早,早在他初中的时候就和福利院的不安分孩子一起喝过了,那时候不懂事,白的啤的混着喝,喝不死施霜景,施霜景就认为自己很会喝酒。很便宜的啤酒兑很便宜的二锅头,醉效快,那些孩子是想用酒迅速打晕自己,只有施霜景把喝酒当成长的证明。之前与K歌房网友聚会,他们也喝,施霜景知道,在一些场合他就是要喝酒,或是陪喝。施霜景不讨厌小麦发酵的味道。
罗爱曜说:“我不想你喝。”
施霜景说:“我前几天喝香槟也没有醉啊。我不会醉的。”
喝酒这件事,罗爱曜同施霜景说不明白。归根到底,还是罗爱曜得意忘形了。归根到底,喝酒不喝酒的,难道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吗?可罗爱曜好像并不喜欢施霜景喝酒。香槟那次是罗爱曜得意忘形,忘了劝,也不想煞风景。现在想来,还是不喜欢施霜景念着酒水。说不出理由。正是这“说不出理由”让罗爱曜微微一惊,分不清这是好恶问题,还是别的更隐蔽的问题。明明罗爱曜自己喝酒毫无顾忌。罗爱曜知道自己这行为叫做双标。
郎放听见施霜景低声去求罗爱曜,郎放不吭声,在平板上点了几瓶啤酒来,等服务员送到的时候,施霜景在唱歌。
蒋良霖接过郎放打开的啤酒瓶,以为是给自己,郎放伏在蒋良霖耳边说了几句,蒋良霖就放下酒瓶,自己给自己找补,说要开车,差点忘了这回事。郎放将酒递给施霜景。
罗爱曜微眯眼睛,看他们的互动,施霜景开心地接过酒,继续唱那些品味低下的歌曲。
说过“喜欢”,所以就要久久地经受这些吗?罗爱曜心中微妙地闪过一丝蔑视。蔑视谁?“这些”是什么?这些质疑更是毫无来由、毫无章法的。罗爱曜看蒋良霖和郎放,三生三世之情,烛阴与天地之灵,相配,不会有身份的纠葛。施霜景唱仿古的歌词,不伦不类,唱到动情的时候他忍不住弯腰,高音低音都能唱,唱得十分痛快。这和罗爱曜在家听施霜景唱歌感觉不同,也与罗爱曜听施霜景在元旦联欢会唱歌不同。有某种很焦躁的感觉在胸中烧,好像是埋怨自己,又好像是向外埋怨。难道以后都听不到了吗?难道要为了以后都听到,而放弃什么吗?
这个夜晚并不无聊。罗爱曜在霓虹炫光、嘈杂歌声中想了很多很多。他鲜少有这样丧失头绪的漫想,到头来一点结果都没有。他甚至面上很快就调整好了。既然说过“喜欢”,那就要好好听。施霜景唱情歌的时候看着他,他当然动容。郎放和蒋良霖也能感觉到这二人之间气氛变了,似乎变得很浓稠,又似乎仍然危险。这危险绝对是因为罗爱曜,罗爱曜依旧是危险的存在。
唱告白,唱失恋,唱后悔,唱勇敢,唱壮志凌云,唱壮志未酬。就连蒋良霖也秀了他的英文歌水平。罗爱曜不唱歌,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唱过,施霜景把话筒强抵到罗爱曜嘴旁,罗爱曜就发出混响声音:“不会唱。”仿佛在犯犟。当然,施霜景之后没有再试,罗爱曜拒绝过一次、两次,第三次肯定就不要送上去触霉头了。
施霜景喝了两瓶啤酒,确实没醉,只是多上了两回厕所。一行人唱尽兴了,有小孩在,肯定不会玩酒桌游戏,在包厢时间未到之时,没有更多歌曲,场子便冷寂下来,紫光蓝光绿光轮闪,施霜景理了理衣服,看向一家三口,蒋念琅又过来抱抱施霜景,这回施霜景久久地拥着她,就好像她是施霜景的妹妹一样。蒋良霖说,不要那么伤感啦,我家地址又不会改,佛子涅槃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肯定还要回来的,蒋念琅现在可是护法小龙女,小景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愿望——可千万别把佛子砸手里了!
他们一行人出包厢门,一家三口走在前,施霜景和罗爱曜走在后。两人的手碰在一起,自然地相牵。开车回家的路上,施霜景没有睡觉,他前几天刷短视频看到,坐副驾驶的人睡觉其实是很没礼貌的,开车的人很辛苦,陪对方说说话都好。
施霜景的所有心思在罗爱曜看来,都像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冰球,用一根红线悬着,来回摆荡,一次落下就是一种澄明的心思,罗爱曜样样都看得清楚、明白,可摸起来是冷的,红线如血线。难道这感情对罗爱曜来说……也是危险?
凌晨回家,施霜景先打开了三楼的门,也就是庄晓父子借住的那间房。果然,屋内一阵凉气,人早已走了,空留下甜香余味。
他们回四楼,一进家,施霜景就去烧开水,嗓子唱得有些哑了,他顺便问罗爱曜要不要喝茶,忽然施霜景腰上一紧,紧接着下巴被侧转过来,罗爱曜从身后侧吻住他,施霜景被吻得一怔,刚欲沉溺进去,罗爱曜就松开嘴,几乎是嘴唇贴嘴唇地问施霜景:“你要我涅槃吗?”
“你肯定要涅槃。”施霜景从来不怀疑这个问题。
“我问的是,你要不要我涅槃?”罗爱曜咬重了“要不要”这三个字,就好像施霜景有的选一样。
“为什么……”
又被亲吻住,话都吞进肚子里。施霜景转过身来,后腰抵靠着厨房桌台。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你以为涅槃是什么?是我以后还像你的神一样,你许愿,我就现身,你还能摸到我、碰到我,像现在这样?”罗爱曜竟然从没有向施霜景讲过到底什么是涅槃,潜意识逃避这回事,今天是告别的日子,罗爱曜不是要教施霜景适应告别,但难道——施霜景不想问吗?
罗爱曜说“摸到我、碰到我”,施霜景就伸手抚摸罗爱曜,从手臂到肩膀,从脖子到脸颊,像盲人摸爱人继而记住触感那样,施霜景说:“我搜过,我知道什么是涅槃。你是佛子,你要涅槃。如果不涅槃,你要去哪儿?难道你要陪我?”
不要罗爱曜回答,施霜景兀自接下去:“我是人类,只活几十年,你愿意陪我进坟墓再去涅槃,听起来你不亏,我倒赚。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罗爱曜的蓝目轻微颤动,“我也陪不了你几十年。我不知道我能否忍受这样的生活。”
有那么一瞬,施霜景听不懂罗爱曜说的“这样的生活”究竟是指什么样的生活?施霜景好迷茫。罗爱曜迷茫了,施霜景只会比他更迷茫。
“你为什么不留我呢?”罗爱曜陷进去了。
“我在留啊!我没有留吗?”施霜景压低声音,他被问得好无辜,“我难道可以求你不要涅槃,想想办法,让我和你一样长生不老,我们一直在一起——你是这个意思吗?这可能吗?我活成这个样子,你问我答案……”
“我看不到有转化你的可能性。如果要我陪你到死再涅槃,我也做不到。”罗爱曜说,“我不喜欢这些事,这个奇怪的时代,所有的事都太容易让我无聊了,你也是个很单调的人。但是我想到你被留在这里,这辈子死了,下辈子会有转世,还会有下下辈子——你觉得我真的走得了吗?”
施霜景既觉得自己被骂了,又好像终于触摸到了爱的形状。罗爱曜嘴巴很坏,有时候心也很坏,但这是施霜景第一次见到罗爱曜这样的神色,明明晚上喝酒的是施霜景而不是罗爱曜,仿佛罗爱曜需要施霜景哄。
施霜景放弃理解罗爱曜,也或许罗爱曜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你那时候为什么说要杀了我?”施霜景忽然又想起那天罗爱曜的怒容。
宝殿那次,罗爱曜所说——“如若不想活,干脆我杀了你。我本就不得涅槃,如今我也不想再试了。”
是不是那次,罗爱曜就已经生了我执妄念,一念接一念,对罗爱曜来说是新鲜的压力,而罗爱曜其实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无所谓?
罗爱曜说:“我恨这种牵绊的感觉。”
施霜景说:“这就是生活。你要涅槃。你要去更好的地方。长痛不如短痛,我也不要被你杀,或者被你突然丢下。我不是你不涅槃的理由。我不要你恨我。”
“我不会恨你。我恨的不是你。”
“罗爱曜,看着我的眼睛。”施霜景说,“你一定要涅槃。你是那么厉害的佛子,不成佛会后悔。你如果后悔,我承受不了你的代价。我如果被你杀,我一定会恨你。我不想我们变成这样。”
罗爱曜推开施霜景,他难得地犯头痛,太多陌生的情感冲击他,“我以为你会留我。原来只是怕我恨你。那这样凭什么……”
“我喜欢你,罗爱曜。”
可是我也怕你。
施霜景找不到任何其他理由了。或许在罗爱曜的这般纠缠下,施霜景才不得不承认,原来在心底深处,施霜景仍怕罗爱曜。那是一种本能的怕,人对非人的怕,早在什么庄晓什么其他人出现之前就存在的怕。
罗爱曜读到这想法,今晚的失态终于像掉落悬崖的车,一切已成定局。原来施霜景是怕。原来都是怕。此刻施霜景的脸与过往所有接触过的人类好像又混作一团。要佛子涅槃,然后呢?无非都是想送走他。温情皆是缓兵之计。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失去兴趣的时候,的确会做出残忍之事。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到现在还是这样,兴许比起涅槃,爱更难。”
罗爱曜冷静下来,施霜景亦是。两人之间空气几乎不再流动了,冰凝了,真空的绝对低温。
“佛子,可能你忘了,但我想再问一次——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当朋友。”
“免了。”
知道罗爱曜能读心,知道今晚喝了酒,或许这些话可以直接说出口。施霜景刚倒的热水在瓷杯里已可以入口,刚刚好的温度。
施霜景将水杯递给罗爱曜,“你看,你连朋友都不愿意和我做。你不会喜欢人间的生活的。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我只想让你看得起我。一点点都好。”
罗爱曜接过水杯。
“我会涅槃。我为什么不涅槃呢?”罗爱曜自问,又提振情绪,确认之后至少不再焦躁,“我承认我有点看错你了,施霜景。你与我了解的你竟然还有出入。”
“是吗?你不会明天又跑来问我,要我求你不要涅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