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神新妻 第41章

作者:砂金流渚 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惊悚 欢喜冤家 治愈 玄幻灵异

家里请了钟点工,从来不用庄晓收拾。庄晓没有驾照,出入都要叫车,或是纪复森开车载他。庄晓渐渐发现,好像围绕他身边的人都呈现一种嗔痴样,要么愤怒有余,要么理智不足。他好几次见到钟点工在书墙前下跪磕头,磕得额角血淋淋的,庄晓吓坏了,去叫救护车,钟点工却尖叫一声,推开门就往泳池里跳。庄晓去救人,却觉得泳池底深如海,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米五的泳池怎么会这么深?钟点工往水底沉,庄晓拉不住,最后家里发生命案,可到头来竟然没有警察带走庄晓去调查。

这些尚且还属于人类的世界。

纪复森似乎对船或是舰艇之类的意象感兴趣,庄晓知晓后,经常陪纪复森坐游艇出海。一次夜里,纪复森将游艇开出去非常远,远到璀璨光明的港岛竟然都只像烟火的余烬了。庄晓有些害怕,万一游艇没油或是遇见大风浪怎么办,毕竟不是大艇。纪复森觉得担忧恐慌的庄晓很美味,将他压在沙发上X。庄晓的恐慌越来越重,不是纪复森撞他,而是船好像原本就开始大晃了起来,有几次甚至庄晓觉得船身倾斜超过最大倾斜角了,马上就要倾覆。海的另一侧雷光大作,不祥的黑影在云间缠绕、翻滚,倏忽间又觉得那浓重的恶意靠得非常非常近,在正大光明地旁观这一场不知死活的X爱。庄晓被X得吐出来,可是海上没有地方可逃。他甚至连甲板也不敢去。他觉得有东西等在外面。纪复森的手和身体突然好冷好冷。纪复森的呼吸好冷。

庄晓很确信,庄理安就是在那一天晚上有的。

第75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七)

*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

——玛窦福音3:17/《玫瑰经》光明一端

讲到这里,庄晓停下。套房的软床上只有庄晓和庄理安,那孩子早已睡去了。大人们——那些被视作问题解决者的人们在客厅对谈。

夜已逝大半,繁华城市的夜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论近山的近海的,都沉在玻璃楼、交通灯、黯然男女的故事场里。施霜景仍然目光灼灼,听课一样的神情。施霜景搬了张椅子坐在庄晓的床边,说不上是照顾庄晓,因为庄晓并不需要谁来特别照顾,到晚上的他已经不觉自己虚弱了。只是因为庄晓愿意将自己的事说给施霜景听,施霜景就留在原地听。

细听下去,那些共处的细节虽全不一致,但性质很相似,普通的人类如何走着走着就掉入闪着蜜糖与钻石光泽的陷阱。

自认识纪复森已八年过去,如今庄晓很快就提炼出最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愈在太平山顶住,愈迷失自身身份。

纪复森掬起手掌,那已远的、余烬般的港岛像他手里的一顶冠冕。在游艇上,他说,愈是小而拥挤的地方,人愈是要钻进去,我们用钱或者权力或者信仰的糖粘住他们,再漂亮的船、岛、都市,最后都变成蚁窝。我喜欢蚁,错综复杂、各司其职,但不往天上看,从天上来的东西都是正当的。太深的地下也不会去,从地下来的东西也是合理的。将他们往中间挤压,这个世界便诞生了。

庄晓以为纪复森在讲资本、阶级与权力,他听不懂便不听了。而后纪复森找出装备,在游艇上观星。这人的爱好符合庄晓对这类人的定义,甚至超出了定义,因为纪复森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出于目的,而不是出于爱好,但这也只是庄晓隐隐约约的感觉。庄晓盖着薄毯,在沙发上睡到后半夜,再一醒来,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冠冕一般的亮物自海上升起,侧躺看时觉得如山,坐直了看又像是岛,正三角或倒三角的金字塔形,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纪复森收了观星望远镜回来,庄晓问他有没有看见,纪复森问他,应该看见什么?庄晓没回答,纪复森搀着庄晓,将他带去游艇甲板看海。那是一片完全平静无波的黑海,游艇在黑色天鹅绒上航行。有那么一瞬间,庄晓以为纪复森会将他推下甲板、推进那柔滑的黑暗中。

三个月后,庄晓忽然夜半起乩,满头湿汗,那仿佛会吃人的床帏可以拨开了,庄晓跳下床,发现这是他家,他和纪复森在太平山顶的家。往外的门窗都封死,庄晓一整夜在别墅中赤脚奔跑,敲门,找纪复森,家中空无一人。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他听见好像地下室方向传来纪复森的声音,喊庄晓名字。庄晓的大脑混乱非常,跌跌撞撞推门下去寻人。一层,二层,五层,十层。庄晓在楼梯上气竭,一停下却更加害怕。那声音又好像在头顶上响起了,庄晓不敢再往下,遂上楼,一层,二层,五层,十层,还是没有尽头。庄晓不信命,往上继续爬,爬至精神恍惚,纪复森拍打他的脸,给他擦汗,叫醒庄晓,原来他在做梦。庄晓醒来后觉得身体非常非常劳累,纪复森接水喂他,让他抬臂,给庄晓换一身干睡衣。

庄晓,你听我讲。

什么?

我讲了以后,你不要惊讶,也不要生气,更不要伤身。

你到底要讲什么?

有东西在你身体里。

东西?什么东西?

会让你发梦的东西。它没有那么坏,只是让你发梦而已。

是你做的吗?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家里有什么受诅咒的藏品吗?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你先好好睡觉。白天我带你去医院。

纪复森,你等等。为什么去医院?我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在医院里,庄晓痴痴地盯B超屏幕。医生说,看看这里,一个胎囊,但是有两个胎芽、胎心。纪先生,恭喜你,双胞胎,好福气啊。男人生仔很稀奇哦,你要好好待你老婆。纪复森第一次露出幸福而餍足的表情,庄晓好疑惑,到了家还觉得这不是真的。

肚子里的双胞胎让庄晓无法好好休息,过去混沌的噩梦变得清晰而真实。起乩,意为有灵上身。庄晓在梦里时常有被操控之感。很快他就发现,往地下深入的无尽阶梯其实有尽头,有一次他在那里找到一扇铁门,推开来,发现一片新天地。那好像是一片朦胧而诡谲的户外,天空是亮紫色的,巨大的星球、中号的星球、渺小的星球同时悬挂在紫色云海里,像某种艺术景观。也有往向上的楼梯走的时候。向上的楼梯通往一片人声鼎沸的土地,很长一段时间内,庄晓都以为自己见到的那些人只是自己的臆想,无法猜出那些人其实是旧神的囚徒。

除此之外,庄晓开始读纪复森的藏书。一些书在他眼中好像闪烁着异光,就算要爬十多级活动台阶站在半空中,他也要取下来,厚厚一本夹在臂弯里,再扶着台阶下去。明明家里有书墙,明明港岛多湿热,可怀孕至中期,庄晓时常觉得浑身发冷,遂点燃书墙对侧的壁炉。壁炉前放一张躺椅,庄晓就着壁炉火光念书。说是在念,其实是乱猜、做白日梦。书上的文字是英文字母的组合,但并非任何一种欧陆或美洲语言。翻过一页,庄晓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不可名状的形象。今天是狮头女子,明天是瘦高异人,后天是鱼面家族。有时庄晓会打开电脑,记录一下这些白日梦,可每次重新打开都找不到这些文件,庄晓一边怀疑自己是做梦太深,一边又怀疑这是纪复森删他文档。

现在想来,纪复森的态度本就奇怪到应当响警钟,可那时几千上万个奇怪信号闪过去了,庄晓也没有发现。大脑出现问题了,器质性的,精神性的,都有,直到现在也没好。纪复森说做梦没关系的,做收藏家的老婆就是这样子,怀孕正是虚弱,一定要原谅自己的疯癫。我一直在这里。庄晓想去烧香,纪复森也陪他去,甚至庄晓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材的异样,纪复森就打点庙公,大半夜开门专门迎他们进去。一拜,两拜,三拜。没有任何用。

庄晓对施霜景说:“我过去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后面我才发现,是不是我都没关系,不要紧。”

施霜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如此疑问,施霜景也曾有过,不,直到现在他也疑惑同样的问题。

“我是疯得最晚的人。以前那些人,第一天、第十天、第三十天就疯了、自杀了。我给纪复森当了一年的床伴,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我甚至还成功受孕。我只是‘部分’特殊。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成功过,我也不想知道。但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他试过足够多的人,我就不是特殊。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这样对我。他如果真心,一百年总等得起,等我死都还要不了一百年,同他在一起,我活到四十岁都算长命。他连做戏都不乐得做。他浪费我的生命,浪费我小孩的生命。因为我是很轻贱的人,是我活该。我贪财、贪色、贪玩,白日做梦,当初只剩下身体好,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是我先求了我不该求的,还允许自己天真。为什么不是我?我不是不疯,我只是又贪又嗔又痴,毒得很坚持。”

聊至此处,罗爱曜已从客厅踱进房间,要带施霜景走。施霜景本能地拒绝,他说他要听。庄晓的经历于施霜景来说是某种可能性极大的预言。他要听。他必须要听。

庄晓说,那就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施霜景准时来敲门。庄晓接他进来,他正在教庄理安用刀叉,吃酒店送来的早餐。

“听了你的事,我很害怕。”施霜景如此坦诚。

“所以我才说给你听。”

“我们只是人类。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和他们一样的存在?”

“好问题。因为我们人类好控制,有妄想,脆弱,还愿意牺牲。它们或许已经没有同族了,也或许和同族只有相残的关系。当它们选择以人类的姿态降临,就会体验人类的一切。只有我们人类把生殖看作是某种神迹降临。我曾经见过其他调查者的笔记,异神光临过的母牛会将自己的腹部撞在尖锐的石头上,决不允许这等污秽经由自己的产道来到这世上。动物不会因为爱而生殖。”

只有人类受骗。一个预先埋伏的骗局究竟要布置到几时才算完成,骗局的发动时机又可以是受骗者能推测的吗?怀疑一经出现,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不曾怀疑的阶段。

庄理安的手没有力气,握不住刀叉。庄晓教他过后,并不帮他的忙,任由庄理安的刀叉一次次落在桌上,再颤抖着手重新握住。三次举叉,只有一次顺利将圣女果送入嘴里。圣女果迸溅的汁液滴在桌上,施霜景顺手擦了。庄理安是人类与怪物的混血。为什么施霜景见到他却只想流泪?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施霜景问道。

“纪复森在你的家里留下风洞,说不定他打过你的主意。可为什么是现在才找上你呢?或许他也想收割佛子,或许是你在遇见佛子之后才符合他的要求。你们都可以是他的目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对上纪复森,哪边会赢。我太累了。”

施霜景泛起一阵恶寒。忽然他想起昨天故事里一个遗落的细节,庄晓说这些经历时一点不避讳庄理安,施霜景遂问:“不是双胞胎吗?庄理安还有兄弟姐妹?”

“已经死了。”

叉子再次落桌。庄晓接过庄理安的刀叉,切下一块华夫饼,喂给庄理安。

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孩子啊。原本应该还有一个的。施霜景惊诧之余,还有些替代性的心疼。

“有时祂们玩弄生育,可祂们并不想要后代。”

庄晓昨日没有一口气说完这一故事,是因为他一想起也疼痛难忍。调整一晚,决定还是要说。这与神或是与人无关。人不能这样天真而不顾后果地活,否则最惨痛的结局一定如影随形。

第76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八)

*你们拿去吃吧!这是我的身体。

——玛窦福音26:26/《玫瑰经》光明五端

“那年冬天,港岛气温创最低值,晚上最冷的时候竟然低过零度,街上冻死人。我在家里烧壁炉,佣人三天来打扫一回,后来我也不希望有人上门打扰我了,就全部自己来。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只有卧室、厨房和客厅而已,打扫没有那么难。我变得很害怕声音,也畏光。整夜整夜做梦让我心力交瘁,明明是怀双胞胎,体重掉了三十磅,瘦得像骷髅。看书看到最后,我总是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很难过,像在读好多好多遗书。不用打扫转移注意力的话就会被这些痛苦的声音和画面带走。纪复森时常不在家。其实他在家也没有用,我每天都很恍惚,不关心他在或者不在。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真正离开过。我分不清楚他的声音是幻听还是真实,除非他走到我身前,要我陪他。就算看到他又怎么样?也可能是幻觉。很多次我以为他在家,可一转眼他又不在了。逃出去,外面又冷,我又是个怪胎,怀孕的男人,我要怎么逃。后来就连产检都在家做。纪复森说,担心的话就在家里生好了,一切都会准备好。我觉得麻烦。我只想快点让小孩出生,我不想再做怪胎了。我害怕。我那时还以为自己是抑郁。

“很快,那一天还是到来了。来接生的医生不是替我做产检的医生,护士也全不是眼熟的护士。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和纪复森定好,我要做剖腹产,毕竟我是男人,我没有产道,顺产的话要怎么生?医生护士来布置的前几天,纪复森陪我熟悉这一切,流程怎样,医生要做什么,护士要做什么,上什么样的麻醉……疼痛到来的那天,护士教我呼吸的办法,我体内的不是子【隔离】宫,但她还是说宫缩,让我数宫缩的次数。那天岛上挂八号风球,冬天哪里来这么猛烈的热带气旋,而且近岸了还有那么大威力?产房设置在二楼,他们拉上窗帘,劲风捶玻璃,我们家都是大扇大扇的玻璃窗户,我害怕在我生产的时候玻璃就爆掉,纪复森在的话,他应该要想想办法。可是纪复森不在。那天纪复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我给他打了好多好多电话,都断线了。护士要我数宫缩,我很痛,我数不了,当初我和纪复森商量好的,如果我痛,就捏他一下,他来替我记。纪复森不在,我找不到他。起初我非常生气,我躺在产床上咒骂他全家,骂着骂着忽然想起,他会不会出海了,他会不会不看天气预报就开着游艇离开港岛,他之前就干过这种事。我打电话报警,打不通,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手机坏掉了,就求医生和护士,你们打电话给纪复森,你们报警,纪复森可能出海了。护士清点器械,三个医生聊天聊作一团,没人理我,好像我是个透明人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想生了。为什么没有人理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想逃,护士发现了,和医生一起,给我的双腿上捆带,说怎么可能不生,纪先生想要的就是你乖乖生下来,不要闹脾气。

“以前常有人拿各种疼痛作比较,其实什么都没得比,完全没得比。之前说好要剖腹产,我听说局麻会有拉扯肚子的感觉,我就连这种感觉都害怕,所以我想要全麻。然而事实是,他们都看着我生。没有手术,没有麻醉,甚至没有无痛。我觉得我要死了。不,是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那时的一缕执念接管身体。我头一次发现家里的灯是青色的,我盯着灯看,几乎把眼睛都要盯瞎。太痛了。我能感觉到他们卡在骨头里,没有办法出生。我被骗了。可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要被纪复森这样骗?被这些人这样骗?这时候医生开始推我的肚子,我变成一次性的容器,他们用过就会把我扔了,就是这样。我又痛又害怕,精疲力竭,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台风什么时候停下,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他们不捆住我的腿,我会翻下床去找手术刀自杀,割开我的喉咙。

“真是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疼痛好像没那么剧烈了,就好像身体里那种想要闯出来、要见到光明的力量逐渐消逝了,有点像是绝望的感觉。我一方面觉得轻松了一些,一方面意识到,可能是产程太长,孩子已经要不行了。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还去求在场的那些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那些疯子……纪复森会吃神,更会玩弄那些神留下的信徒。你明白吗?纪复森把那些人当玩具,也把我当玩具。他大概是交代了什么,逼迫那些信徒替我接生,可是信徒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份,我甚至比他们还低劣一级……我是信徒们都可以玩弄的对象。只要孩子出生,我就可以被丢弃。我不清楚他们在场为什么不用手术刀划烂我的肚子,可能他们觉得放任我疼痛更有趣味。我猜不到。以后也不想猜了。我这些年杀了很多很多这样的信徒。

“我的孩子要死了,这时他们才给我打了什么针,我不知道,但那之后的疼痛几乎要逼我马上就去自杀,我崩溃了,大叫大闹,大哭大喊,第一个孩子很快出生,紧接着是第二个。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在我叛逃之前,我给纪复森做狗,我求他替我治,治好我才逃走了。只要纪复森对我还有欲望,他就会治好我。我什么尊严都没有了。双胞胎出生,我静静地等死,等待受凌辱的时刻到来,可那个时刻永远没来,因为——那些信徒疯了。彻底疯了。

“纪复森是那样的存在,纪复森的孩子即便是混血——也继承了一点。不,是几乎全部继承。在场的那些医生、护士,很快就神志不清、癫狂呓语,在房间里做出骇人的事。我见到一个医生咬下了另一个医生的生殖器,护士用手术刀往舌头上刻纹,用医用剪刀剪自己的□□。血。一见到血,事情更加失控。他们全部鼠行一般匍匐在地,好似是在彼此交谈,但实际上是在与幻觉交谈。我渐渐见到他们的□□腐坏了,皮肉熔化,一个护士低着头,眼眶与另一个护士的脚跟粘连在一起……他们最终都熔成一片,就是这样的画面。我只能躺在产床上无力地呼吸。没有孩子哭。渐渐地,就连信徒们发出的异声也全部消失。

“等我恢复力气以后,我撑起身体,掀开手术巾,以为我会看到最恐怖的画面……但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婴儿而已。真的。刚出生的婴儿很丑,身上沾满胎脂和分泌物,但他们都是人类的婴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地上那些东西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知道应该要让小孩哭。我不知道哪个孩子是哥哥、哪个孩子是弟弟,只能先抱起一个,想办法弄哭他。谢天谢地,我手里的孩子很快就哭了。那时我以为是得救了,赶紧处理另一个,但我突然听见了有人开别墅大门的声音。是纪复森回来了。

“我那时脑子真的不清醒。明明应该这样做,但我的身体会自动自觉按旧方法处理。我很不争气地开心了几秒。我发现另一个孩子虽然没有哭,但是似乎已经有呼吸了,胸膛微微起伏,鼻孔和嘴巴里都有轻微的气流。我先处理的孩子,哥哥,他的哭声戛然而止,呼吸很快也受了阻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地上那大滩的东西十分恶心,仿佛伺机随时暴起吃掉我。我浑身都非常非常疼,但我想离开这个房间。我用手术巾分别裹住两个孩子,他们都很小,可能就比我的手掌大一点,明明都足月了……我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踩中那些东西。我好不容易推开门,却发现屋外不是我所住的太平山顶别墅。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我眼前只是一道无尽的回廊。

“借着走廊的光,我缓慢地走着,忽然发现哥哥的脸色非常非常不对劲,好像憋成了青紫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窒息了,我只能赶紧处理……可是我会什么处理呢?我真的可以给婴儿做紧急处理吗?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多学一点呢?他怎么会窒息?我真的不知道。我很慌张,喊纪复森的名字。不管他是谁,他是什么,他既然已经回来了,能不能来帮帮我?哥哥的手脚、躯干相继失温。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但我想找到纪复森,求纪复森帮我,于是我重新裹好哥哥,我抱着他们在走廊里快走,如果有跑的力气,我就会跑一截。我一直跑一直跑……哥哥在我的怀里僵硬。我那时候就有预感了。但接下来的事还是超出了我的接受能力。

“别人都说刚出生的小婴儿像豆腐一样。不是的,其实只是小兽而已。他们很柔软,但他们绝对不像豆腐。哥哥的触感……婴儿体内有很多的水分……你知道吗,婴儿的尸体腐化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刚出生的婴儿太小了,太轻了,骨头都像是水做的,死了也不会发硬。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很软很软了……我低头看他,忍住了尖叫的冲动,但我那一刻完完全全地崩溃了。

“他在我的怀里迅速地腐烂,褐色、黄色、红色、绿色……我几乎抱不住他……他从我怀里流出来……我不敢跑,我只能走,我在找纪复森,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在我的手里、我的眼前就这样死去,以这样的方式……他流到地毯上,他渗进我的衣服……刚刚还是一个婴儿,现在只是一团腐烂物……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就算是死亡也不应该这样……

“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跪在地毯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残余。他正在消失。就算是腐坏,就算是腐坏也应该剩下些什么,可就连那些最恐怖的颜色都逐渐淡去,从我的衣服上,从地毯上,从手术巾上,从我的眼里……淡去了,像不曾存在过。呼吸。不是我在呼吸。不是我怀里另一个婴儿在呼吸。是什么东西的呼吸,一种呼吸的意象。是房子吗,是那些壁画,是地毯,是桌椅,是走廊本身,是什么在呼吸……

“是他的死戳破了我脑海里癔症的那层膜。那层五光十色的、自欺欺人的膜。

“是纪复森吃掉了他。他原本应该继续吃掉庄理安,但纪复森为他自己留了回味的期限。他发现自己的后代是所有任何旧神或是古神都无法比拟的无上佳肴。下次能拥有后代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纪复森暂且留了庄理安一命。时至今日,他应该也还很想念食用子嗣的味道。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逃离过。我每天都会想,纪复森或许仍然在饲养我和庄理安。什么都不会好。我们都只是旧日的亡魂,持续产生活着的幻觉。”

施霜景完完全全震撼了。他无法想象庄晓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现今这一步。

“恐怖”一词已经不足以概括这一段人生。这是吞吃掉庄晓整个人的癌,无限增殖,无限侵蚀,连死也不能解脱。

第77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九)

一个人搜肠刮肚地讲自己的经历给另外一个人听,往往会希望对方不要仅仅当做听一个故事,不要以轻佻的态度只将其当做一个故事。施霜景将庄晓的经历装进心里。没有谁会问施霜景到底听了什么,因为庄晓事先已经讲过两遍了——向罗爱曜讲一遍,再向蒋良霖和郎放讲一遍。细节上有出入,但版本上是施霜景所听的最为完全。庄晓向施霜景讲的,恰恰是别人或许不想听,或是庄晓不愿意向他们说的。一个太幸福的家庭或是一个太优势的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贪婪的可怜虫?施霜景长了一双会为别人的遭遇感到抱歉的眼睛,庄晓能看出来。

施霜景回到房间,发现地毯上散落着麦黄色宝珠,他蹲下一看,发现是之前罗爱曜给玉米戴的蜜蜡串珠。

这串蜜蜡怎么会突然断线?施霜景连忙跪在地毯上找珠子,当事猫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看了让人有点来气,可惊醒了玉米,它可能就要用小爪子将蜜蜡推到更深处。施霜景只能飞速地搜寻。

罗爱曜不在酒店。施霜景找散落的蜜蜡珠找得挫败,坐在地上,这时微信来了消息,是一诊成绩单。

群里的家长都要回复“已收到”,一连串消息刷屏下来。施霜景往上滑,找到成绩单的文件,点开,全班的分数和排名都一目了然。

施霜景考了二百八十六分。语文九十三,数学四十四,英语五十一,理综九十八。

嗯……还可以?施霜景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还可以”,而是“相当可以”了!要知道他为一诊做的模拟卷也才总分二百二十二!

一个满分七百五十分的考试,为了二百来分开心,施霜景是真的乐天。这“好消息”还算有效地冲淡了他的忧愁和悲伤,尽管只是冲淡了一点点。

施霜景坐在地毯上,举目四望,装饰华美的酒店会让他联想到庄晓所说的太平山顶别墅,一些糖衣炮弹,金钱与偏爱……施霜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愿意把人无端地加以对照,但某种危险性不可以当做不存在。

施霜景,你得保持清醒。施霜景提醒自己道。不仅是清醒,还得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强行进入到那个世界去,死亡就会定时来访。最可怕的不是不知道往哪里逃,而是理智上知道了要离开,可想要逃走的情绪永远压在冰山之下,泛滥的则是贪欲。甚至是爱欲。

施霜景,你的猫和你自己,这就是全部的阵地了。你必须守好它们。

想到这里,施霜景并不如他名字一般,可以执着剑客的誓约。他倒是想,但他没有这能力。施霜景又有点回到孤零零的状态中了,守住的只是手里的钥匙,不可以轻易地开门。不能像最初见面时那样,他还没来,你就已经在等。

罗爱曜无暇顾及人类的想法、感受。在他看来,既然问题迫在眉睫,那缓解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解决问题。

那天罗爱曜摧毁残碑,遇见庄晓,逼迫庄晓交上装有他儿子庄理安的怀表相框,庄晓自然是不愿意给。罗爱曜有心要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从地铁站一事开始问起。

据庄晓所说,那个名为纪复森的家伙是很早就徘徊于这颗星球的吞噬者。介绍纪复森之前,庄晓需要介绍的是那些事先造访的神,来自异星和更为造物主崇拜的宇宙文明。庄晓介绍他们的时候活像个疯子作家,都像是他编出来的。然后是介绍那些原住民。既然宇宙或是其他星球有能力孵化出这样不可名状的生物,地球没理由做不了同样的事。原住民的异种的神与宇宙同寿命,现今仍有许多原住神没有孵化出来,而当他们没有孵化时,他们约等于不存在。

如果这样简单地以内外而分,那纪复森是一类特殊的存在。祂从没有离开过地球,却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祂既不是原住神,也不是外神在地球的弃子。祂只是祂。

纵使庄晓为纪复森生育过,但他对纪复森的了解也仅仅只如一粒尘,他只能寄希望于无限放大这微观的一面来猜测全貌。纪复森从很早很早以前便开始收割这些异种,当文字这种记录方式存在之后,纪复森就更找到了收藏的乐趣。祂不仅收割神,还收割、收获神的信徒。当神遭吞噬之后,只会进入纪复森的书册,存放于纪复森的空间。庄晓在别墅里所见的书墙根本就只是沧海一粟。纪复森在做祂自己的屠神图书馆、博物馆,如此兴致盎然,但有时又会显出惊人的空虚与寂寥。

在地铁站里如幽魂一样盲目却缓慢地狩猎的是奈亚拉托提普分身神所奴役的某种灵,目的是捍卫和供养这一分身神的后代,只可惜这一分身神大抵在世纪初就已被纪复森分食完毕。其信徒与后代在意志癫狂的情况下,将自己留在地铁中,由于威力大减,只能零星地造出恐怖事件。这些后代往往要在异族亲属的呵护下才可以成长,因此这一分身神的后代一出生便是没有结果的死胎。

庄晓所说的地脉圣母则属于原住神,顺势、顺时地孵化,感受地表上新新人类的存在,融入,与信仰结合,找到自处的方式,有时欺瞒奴役人类,有时与人类互惠互利……可惜最终还是在十九世纪初便被纪复森狩猎而亡。庄晓把纪复森比喻成鬣狗,因为纪复森最会趁虚而入、玩弄猎物,祂一边食用神本身的存在,一边还食用它们的恐惧、癫狂、错乱和绝望。鬣狗喜好群居,纪复森需要紧紧地依附着人类社会来寻欢作乐。非洲大草原上随处可见鬣狗,而纪复森亦是为了狩猎而无处不在。

罗爱曜进地铁站找到线索,这绝非纪复森的设计。罗爱曜是佛子,他对这类异常的探寻能力异常强大,换句话说,这些异常难逃佛眼。佛有降妖伏魔之能力,有时其实并不出于道义,而是清理佛眼所见的污秽,这是一种毫无判断的无情,因为污秽所以不容。但罗爱曜是佛子不是佛,他会问为什么。罗爱曜提到,他是误见那沙漏般的巨大移动物才赶过去,庄晓沉默半晌,奉上他的解释。

那不是什么沙漏,而是纪复森凭借祂的臆想而造出的“飞船”,用罗爱曜的话来形容便是“星槎”。说是飞船,但庄晓不觉得纪复森真的想要离开地球。纪复森放任了他那非人的天真,但又对离开地球之后的一切事物感到天然的不安,就好像这种全知全能的状态会破灭一样。纪复森会用这个倒金字塔形的飞船收容信徒和存放藏品。沙漏这个说法其实也没有错,因为金字塔有时正置,有时倒置,好像纪复森总是有意地调整祂的游乐场和祂的博物馆,但总体而言,那对活人来说是一个永眠的牢笼。纪复森会用人类干任何事。

之后罗爱曜结合蒋良霖提供的地图,很快判断出来,纪复森应该是利用水来调整祂的金字塔正反,规整祂的各色藏品、藏人。现在最麻烦的事在于纪复森已经盯上了龙女和施霜景,而龙女是罗爱曜所需要的,施霜景是罗爱曜所更需要的。在庄晓叙述的当下,罗爱曜甚至能感觉出来,纪复森或许也会想要狩猎他。

那些与罗爱曜失去联系的天人或佛国众生也会与纪复森有关吗?一想到这个问题,再与蒋良霖一合计,蒋良霖担心他曾经所关心的钟山神也早已遭难,那么,他们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上一篇:尸人说梦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