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羊
宣婴这厮眯了眯全黑色的瞳孔,他就爱戏谑怕自己的人,顶着一张艳过牡丹花的姑娘脸,挨过来用大老粗的大男人口气说,“好爷叔,看你说的,我去屙屎了,你这儿的痰盂和草纸我用不惯,我总不能屙在城隍庙的祭坛上,拿你的金银幡擦屁股,这对地官大人多不敬。”
说着他一摇一摆地靠在了庙门口的柱子上,单手捏起铜板,透过中间圆孔折射的光学现象对着血红色的月亮。
似笑非笑的阴间小姑娘放出身后似人非人的灰色魔物,指挥祂们往虹口区的老居民楼爬了出来。
“哦哟,对了。刚刚的那个小赤佬是你孙子吗?”
“……你快行行好放过我的子孙吧!”
土地公一把拉他进来,把庙宇里面外面都锁起来,才拨开满屋子专门压制他却没有用处的血红色符纸说,“我问你,你一个厉鬼不吃不喝,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屎尿!”
宣婴蹲下来舔舐一口神龛上的蜡烛油和香灰,咧嘴露出笑容对土地公公凉凉一笑:“爷叔,我不是不饿,我是人皮傩,无脸无心无血肉无白骨,是世间第一污秽物,但你要是再不去烧几个下酒菜给我吃,我就去把你孙子吃掉咯。”
“唔……香啊……人肉叉烧包……肉太岁……坛子姑娘……你说熘活人肝尖好不好吃……”宣婴的脖子以上越拉越长,巨大的黑色非人类头颅说着,发出嘶溜一下的舌头牙齿搅动声。
土地公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没办法地走向厨房的批灶,他俩在人间的日子过得可丢人了,别的地方都是地官老爷把食物赠给还愿的信众,他俩就成天管活人骗吃骗喝。初一的朱家角粽子,笋干晒黄豆,十五的虹口糕团双酿汤。
土地公不能学宣婴受贿,他也吃不了活人饭,嘴里嚷嚷道:“别闹了好不好!不就是想吃饭!爷爷我给我大孙女这就烧菜去!”
宣婴有一个习惯,欢喜人间饭菜,他是浙江人,就爱吃泥螺荠菜年糕笋子,土地公平时不想出这点钱,他就要闹,跟个没断奶的索命鬼一样。
“行……你说的,那我要吃柴火饭,你还得给我炒一盘称心如意菜,一盘黄酒蒸腊鱼干!一碟五香豆!一盘美林阁酱油烤菜!”宣婴拍拍小手,在庙里面跳来跳去。
他夹着嗓子鬼兮兮地唱起儿歌,兰花指掐的很传神。
“爷爷好,爷爷妙,我把爷爷塞进炉灶!爷爷吵,爷爷叫,我把爷爷宰了吃掉!”
女小囡模样的婴姐唱戏总是很滑稽幽默。
他苦命的爷爷差点气绝身亡,在吞下一口老血后,土地公赶紧逃避恶鬼的骚扰。
宣婴于是被无情丢下,他看着再度恢复空无一人的庙,颇感无趣地嘀咕,“哎,没意思,地府也不来收我。”
胜利后,他就住在虹口区城隍庙这里,看着风吹柳絮,也知道故人难聚。
马氏死在了1954年6月7日早上8点的镇江,她的两个儿子在新中国成立后被三舅舅马先生夫妇带到了附近的解放路156号居住。
宣婴见证着这对双胞胎的出生,长大和求学,也等待着地府的黑白无常传唤他下去。
他知道当鬼的罪行会被地府清算,他又是个急性子的鬼,自打开始数挂历上的日子,他便买好了鸡、鱼和几个时令蔬菜,比如苏州青,毛豆,冬笋等等准备烧一桌断头饭送自己上路,可等来等去,地下根本没人抓厉鬼,土地公公被宣婴别别扭扭地推去打听清楚,地府的一个无常帮忙带回话了。
“建国前积累的鬼魂太多,地官们上户口都忙不过来,宣婴,你想投胎转世找沈家人报恩也等等吧,在人间多待几日,进一步接受一下小学扫盲和劳动改造。”
宣婴唉声叹气,低头看看自己盘坐在神坛上的两条二郎腿,他觉得自己的改造很失败,虽然他染了色的长头发如今梳着村姑气质的麻花辫,劳动时穿的碎花布罩衫显得很清纯无害,也有一种乡下“姑娘”的土气朴实,这一身在两个观察力强的公安看来都不会显得扎眼。可新中国的课本知识还是改变不了他是个男的。
不快点投胎成女人怎么嫁给沈选报恩还债?难道要一直装女人装到他等来沈选投胎吗?
这就是人皮傩的局限性了,曾经他把躯体献祭出去,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做鬼的命,没想到靠着换脸皮度日,竟就这么成功苟活到了4,50年代。
过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要不被发现自己是谁就不能在一个时代用同一个脸。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那张最美的面孔无疑是阮玲玉,她令上海女人都学起了一头精致摩登的卷发,水绒绒的簇黑弯眉,粉扑子脸和大红唇。
宣道长捐完家产也就有样学样地寻了几个无人认领的尸体,剪掉了头发,重新植发给自己做了几次换脸手术。
当时他化名小梅花,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为笼络一些裙下之臣免费给他送人皮,这位‘男西施’难免有卖弄风情之举,引得周围的男人老以‘吃豆腐’为名到豆腐店与老板娘调情,更有心怀叵测者想用强,正好落入艳鬼的圈套。
到了新中国成立,他决定收手,一度在各种丧事上收购人皮做伪装。
直到1950年3月18日,“她”发现有身份证才能住在城市,于是宣婴只能考入上海护士学校,并给自己办了第一张身份证,照片上的她有着端正大方的椭圆脸,浓密的乌发,明亮的眼睛,起的名字叫徐小英。
可很不幸的消息是,因为她是个好学美丽的女同志,人民公社打算安排她前去大西北合并公社帮助别人扫盲,最后他只能杜撰了一场痢疾杆菌带来的发烧昏迷,提前把“她”自己给杀死掉了。
过了没多久,徐小英的远房表姐“张飞霞”也从外地住回到了虹口区,“她”是个19岁的裁缝女学徒,有忧郁沉思的双眸,欧式风格的嘴唇,在这个地方似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维纳斯女神,几乎每天走来走去还会有青年公寓的情书塞入她的车篮子。
他想起他没投胎的沈家后人肯定是一概拒绝的,也逐渐习惯过起了上海人家的平民生活,对衣、食、住、行都模仿“人”,而不是说想着吃掉几个人。
他还挺想投胎做人的,他想改变,并且希望地府能给他尽快安排一个出生在100年后,父母双全,上海户口,性别为女的下辈子。
这段日子地官殿收到的申请也充斥着宣婴对投胎转世的强烈意愿。
“我又来申请转世投胎了,重申一下我的要求,本人下辈子的学历要高点,上个复旦总是要的。”
“最好是成分正确,祖上不能是地主老财,汉奸走狗更不行。”
“必须得是女的啊,实在不行,其他都可以不要,是女的,就行,就算我不做沈家后人女朋友,做他家里最漂亮的小姨也行啊,地官大人。”
“喂?喂喂?后土娘娘!地官大人?四大判官!无常老爷!牛头马面!我是虹口区的进步青年厉鬼宣婴同志啊,你们不认识我啦!怎么都给我把黄表纸原路退还回来了?”
“在吗?”
“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啊啊!土地!地官殿那边干嘛不讲话了还突然拿雷劈我!吓死我了呜呜呜!”
第7章
土地公公听了真是头大,别说宣婴了,他也想找地官殿投诉。
真吵。
阎罗王送了我一只“珍珠鸟”。
宣婴也想不通,装聋作哑的地官殿到底是不是作弄人呢。难道,厉鬼积攒功德对投胎根本不起作用?
土地公公端菜出来后,为了安抚他额外加了一道呛虾。
宣婴想发脾气的眉心一松下来,抬腿走到桌子旁,拉椅子垫的手不再故作女人姿态,点了一只香烟,洗洗手就拿起筷子吃饭。
他吃虾有讲究的,只吃一顿,不能隔夜,煮虾只用水和葱白,姜块三样。河虾的家常做法本就是越简单越鲜美,用黄酒,米醋,蒜蓉和腐乳汁生呛,既有糖醋风味,又没有白酒那么呛喉咙,拎着虾胡须咂一口汤喝简直是甜到了他的心里。
土地爷坐下陪喝两口小酒,呵呵他的吃相道:“真是个人模人样的饕餮胃小女子,宣小姐,要不别等沈家后人,还阳给老头子做孙媳妇。”
宣婴媚里媚气地笑着翻他一对白眼。土地佬的孙子长得像个猴精,宣小姐给他拴上绳子练练街头卖艺钻火圈还差不多。
宣婴说着又发出嘶溜一下的舌头牙齿搅动声,他为了能唤回理智,改变话题说:“沈樵的双胞胎儿子沈严和沈湘都到了该受召唤的年龄了。”
地府要是真的不给他安排投胎批次,好歹把他收个编制,把转业问题安排的明明白白吧?
“我怕我投胎去了,没功夫再去看他们,我住在虹口就是想陪两兄弟玩。我想天天带他们跳格子,踢毽子,偷你的香火钱给他们买生煎包吃。”
土地爷觉得宣婴这么大的人,脑回路也太傻了吧。
不过他死掉之前的岁数其实根本不大,这小子也没吃过人饭,童年时期的绍兴留给他的记忆更多只有生父的虐待和老道士的凌辱,他现在喜欢敲诈自己这个土地爷也是闹着玩的。
老头子对他来说像他亲爷爷一样,二人从建国后就互相陪着彼此,宣婴帮忙看住城隍庙,也是因为知道他法力低微,游魂野鬼会来偷庙里的香火,这个人皮傩就直接大发神威用体内傩神吞吃了很多的夜狐狸。
命运的转折点又来到了。4天后,宣婴从地府又打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了。据说凭借他跟牛头马面的私人交情,人家鬼差主动跟他讲,杨浦有个女的快死了,她是枉死命,八字还特别轻,野鬼们如果可以抓住机会就能靠着她的身体直接还阳。宣婴也很快就把好事情分享给土地公公。
土地一听指责他心术不正,差点想抄起鸡毛掸子警告他在人间玩夺舍小心又被道士降服。
宣婴蹲门槛上吃瓜子,很不以为意地回答:“她本来就该死了,是阎王爷要她死的,又不是我害死她的!而且你当我是傻子啊,我很精的,早提前打听过了,这一家子只有两个人,成年男人都没有,哪里来的门路请道士和尚哈哈哈?”
土地公公听说此事的前因后果后,对他的善恶黑白不分感到悲哀,可是宣婴的投胎问题似乎也这么解决了,厉鬼夺舍既不用等地府安排,也不用冒着投成阿猫阿狗或者再做一次男人的风险,所以当被买通的鬼差在后半夜一报信,宣婴马上把新衣服一穿欢欢喜喜地奔向了杨浦。
土地爷在城隍庙继续抬高二郎腿抽烟叹气,到后半夜,老神仙又愁又困,模模糊糊听到庙观进来人,可这是谁啊?宣婴不是夺舍去了吗?应该不可能是他回来了吧?土地爷不由得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想承认他很不放心,才会一直在等一个厉鬼。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暗处的手点亮了城隍庙的蜡烛台,出现在灯下的脸就是宣婴,他带着满脸奇怪从杨浦连夜赶回来了,左手还提了一网兜苹果和鸡蛋糕,看见土地爷就撒手扔进老头子的怀里。
宣婴满头大汗地说:“烦死了,大老远竟然白去了!喏,还是你把这些贡品全吃了吧,我本来想买点水果送送其他地府熟人的……哎,不是专门给你啊,别误会!”
土地爷疑惑不解,提起开水瓶给他倒茶,大胆地发问道:“你咋了?这是想走地府关系没走成?”
“屁!我和你讲,我到了那户人家,发现事情是这么回事……”
宣婴对着茶碗吹开热气腾腾兀兀的白烟,转述起他跑去蹲守投胎转世名额的经过。土地爷开始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可他一路听下来,他的表情动容了起来,一道道沟壑纵横的面颊挤巴巴的,讲不清楚是同情故事里的母子还是心疼来回折腾的宣婴了。
“所以……你是说,那个本该枉死的女同志今夜没死成?”土地爷有些严肃地问。
宣婴便是铁石心肠,也有点替自己想做的事情害臊:“当然没有!人家孤儿寡母的,孩子还刚好生了病,阎罗王和鬼差倒好,让我去钻这种空子!”
土地爷把宣婴讲的故事又重头开始想了半天。据说,今夜他到的时候,发高烧的小孩子刚刚睡了,他姆妈忙的差不多了就去烧地瓜汤了。一个三十多岁守寡的女同志要进工厂劳动,还得亲自带小孩看病是真的苦,其实她也就是打个盹的功夫,宣婴倒数着数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烟味,他看着灶台上的滚滚黑烟,女人还一无所知地睡着,在被生活不易累死和被一把火烧死之间,地府给了一个答案。
宣婴觉得这个安排就不合理,他觉得自己被作弄了,恶狠狠批判起了地府:“真是莫名其妙,脑子都瓦特了!这简直是胡搞,让那个女的被火烧死也太苦了,她是个好娘,她的命不该贱如蝼蚁!再说了,那孩子如果见着他妈妈死在眼前又无能为力,他这辈子都不想原谅自己了!我必须让他们活着!所以我把火扑灭了哈哈哈!我就不听劝!我爱咋样就咋样!去死去死都给我去死!”
“宣婴,你先不要替人家娘俩气,”土地爷忽然觉得自己得打断一下,“你自己不想投胎了嘛?你不替你的来世想想啦?”
土地爷早在街上打听过,听无常们说上海地府的投胎名额早就排到了闵行那边,宣婴如果错过了1959年的这趟车,等未来哪天川沙乡下开发了,他都未必排的上号码啦。
“不投就不投!我怕马姨娘今晚给我托梦,这般活着毫无意义,算了算了,还是要怪阎王爷不给我在生死簿上多加两笔功德!”
一不开心就嗷嗷叫唤的宣婴好像还是回到了解放前。
撕心裂肺到一半,他又酸溜溜瞪着脚下说:“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告诉你!我无所谓!做人有什么好的,投胎哪有我堂堂鬼仙逍遥快活?不投就不投了吧!”
他叉着腰,气得要死,不停抓头发跺脚的样子,倒是把土地爷逗得大笑了很久。
后来要不是土地爷苦劝他,宣婴还得找地官胡搅蛮缠。经此一事,他们在一起产生了更多革命友谊,土地公公待宣婴,开始如待儿孙,他觉得宣婴能在城隍庙做个悠然自得的鬼仙比游魂野鬼好,土地公公乐意烧菜给小厉鬼吃了。虽说人是要继续想办法做的,但他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为他们自己所未经生活的。
宣婴有饭吃,他不用受冻挨饿了,也就这样放弃了他的一次宝贵投胎名额。
可自那以后,他常去杨浦,每次回来,他还非说没去。
……
过了这个中元节。
宣婴的裁缝班夜校毕业了,叽叽喳喳跟闺蜜们手挽手去看了一场芭蕾舞电影《白毛女》,他还欢喜地展示了共和国颁给“张飞霞”女同志的第二个职业资格证书。
土地爷数着他孙子烧来的纸钱,表扬说,他可能是建国后最有党性的女鬼,噢不,是男鬼。对了……
“哦哟,恭喜宣小姐夜校毕业啦,爷叔今天想开荤了,烧一道绍兴黄酒红烧肉切切!再给你买两个糖葫芦,豆沙糕团也要两斤左右,喜欢伐?”
烂泥菩萨神摇起扇子,笑眯眯地当这是哄孩子。可谁让宣婴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这么招老头子喜欢心疼呢,真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啊。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土地公公真把一张地下烧上来的黄表纸拿给了男鬼。
第8章
宣婴抱着一袋糖炒板栗从沈家门口归来,两个人马上关门研究。
“宣婴,还是你有文化,给我讲讲你的读后感。”
土地爷大字不识,是没有小学学历的文盲。
宣婴哂笑,他坐在土地爷泥人墩子上戴起了一副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学习了地府领导们的精神纲领。
“虹口土地公公同志,宣婴同志,我们是酆都党委的,泰山最高领导,伟大的无产阶级天宫鬼神在下方刚刚对他们虹口区城隍庙做出了五项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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