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羊
【“兹有海外匿名人士宣先生,为南京博物馆送上国宝级文物若干。】
【“其含景德镇皇窑陶瓷艺术博物馆陈列的乾隆粉彩花蝶纹盘、乾隆广彩仕女图盘、乾隆广彩花卉纹盘、乾隆广彩盆花纹盘、乾隆粉彩孔雀牡丹纹六方盘、雍正粉彩仕女图盘、乾隆粉彩莲池鸳鸯纹盘、雍正广彩雉鸡牡丹纹盘、乾隆粉彩鹿鹤同春图盘…”】
位于千里之外的道教七十二圣地道场,一个道姑端坐在香火鼎盛的三清殿,这条报纸上的历史新闻被她带五帝铜钱的手掌合上了。
外人不知道,她就是跟随哥哥修道之前的马氏。
如今的她已经化名慈心道姑。
今日偶然从镇江香客们给的报纸上看到了老熟人的报道,她的心情依旧是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早在她当年逃出安昌镇后,她的心脏对世间万物再无牵挂,也学会了放下人间仇恨,此刻她对着纸上的模糊鬼脸,轻轻地叩问所有人:“我已经走出来了,你又何时能超生,厉鬼宣婴?你至今还在执着寻找什么?”
恐怕只有一个戏文能解释了,绍兴的《目连救母》,讲的不就是一个儿子为救母亲宁愿徘徊在地狱里头吗。
人间苦海无涯,宣婴要找的不是一个彼岸,是他娘白氏的魂魄。
马氏看明白了,偶尔同情他的手落在生命里的最后一丝执念上,目光像是静静等待着一百年后,这满满的怜悯之心,是一个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诚恳温柔。
这个名叫马志芬的女子历经近代史的浪潮,经历了与丈夫的生离死别、侵略战争、送孩子回娘家后毅然出家等等。她一路流浪于大江南北,终究是看破了许多事情。
去世之前,她在一本蓝色单线本日记上尽量细致地记录了她自己一整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以此留给世人,给她送回嘉兴的双胞胎儿子,最后也要献给了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后人。
这个孩子早就有名字了。
日记的落款处,写的正是一百年后的沈选收。
当日她得知宣婴的故事后一夜没有能睡着,家里面的“阿官”却显灵,并在梦中告诉了她一件事。
【“马氏,你夫家命中注定有这一劫,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可以成为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人,你现在腹中已经怀着一名遗腹子,这个人的后代会超越沈樵,我还可以送你一个名字。”】
早知怀有身孕的马氏大哭,她克制悲痛,连连磕头问:“您算到的……名字叫什么?”
阿官答:【“沈选,神选之人。他会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时出生。”】
马氏不哭了,点头说她记住了,阿官确实更欣赏这个女性凡人身上的冷静隐忍气质,所以“祂”又主动说了一次卦。
“祂”还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妇人的完整闺名。
【“马志芬,宣婴和你沈家的关系不是孽债,是你们和他之间的造化,一些因为他而源源不断到来的福气还在后头,我姑且告诉你,这个沈选一定会出生,同时在那一年,世上还有三个异鬼会一起出生,它们是上古神族颛顼氏的三个儿子,在我的时代因为各部落战祸变成了异鬼,它们三个,其中一个住在江中变为虐鬼,一个住在山谷中成为魍魉,最后一个隐藏在每个人家中的屋角,但你家的这个孩子一定会继承“傩”的能力,他也会帮助宣婴的灵魂成功逃出饿鬼道。】
【“他们未来再需要召唤我时,你可以教二人写下我的名字,方相氏。”】
也是在那一日,传奇女天师马志芬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偷偷买了一张南京车票,变卖家中珠宝,去买通义庄看守偷偷找到宣婴的尸体,并且在揭开那道黄符的那一刻,她留下了一道母亲的符咒。
那是道教泰山奶奶庙中求来的灵符。
传说泰山奶奶又名碧霞元君,平生最袒护孩子。
自十几年前那名绍兴桥边取水给母亲的少年失去了遮挡他头顶的黄油纸伞。阿母二字,也化作古镇冲入淤泥涌口的春草、桥边老化湮灭的烟囱,成为了他再也不能喊出来的名字。
一百年前的马氏当时就这么看着长发少年,轻轻地擦拭他眼角的血泪,说:“我给你买了连夜逃走的车票,一个时辰后,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要求你去南京城想办法解决屠杀者冤魂徘徊夜间的问题。你不许再做鬼,你必须做人,义无反顾帮其他苦命人,不做到就等着我再收你。”
“但你也不用怕,从此以后,道教的泰山奶奶会成为你的干娘,因为你的名字,是她老人家会一辈子偏心的……阿婴。”
“也愿一百年后,你能活成你的名字,我丈夫的姓氏,年年来我坟前报佳信。”
棺材里静静平躺的宣婴仿佛真的也听到了。这个道袍少年傩人一直都对超度仪式充耳不闻的手指头剧烈波动着抖了抖,可是他力尽而僵的尸身苦无苏醒过来的对策,只能拜托窗边的一支支红梅花苞恣意地怒放,凋落,在整个民国时期的上海冬天盛开。
白色的丧服和纸鞋让他的脸色调统一,面门覆盖的镇魔黄纸却慢慢地浸透出两行清泪一样的水痕。这些泪水悉数落在他的面庞,把纸都哭皱起来像一片片宁波云片糕。
那是马氏在少年魔化后吃人状态时从没看见的伤心欲绝。他的心仿佛被掏空,关闭大门的心房在静默的哭声中说着此起彼伏的故事。
他在对着大地,对着母亲,对着送他盘缠车票的好姨娘马氏哭诉这一生的孩子委屈。
他也将永远不会再变老,替所有人活在1949年的上海了。
……
与此同时,一群鸽子在哨子声中起飞,在南京西路弄堂里的南麓依旧沉淀了上海市的冷暖自知,东街阿婆刚刚来买金银纸,纸扎铺的亲民价位依旧吸引着穷人,小翠现在正在准备绍兴风味的晚餐,她的耳朵听到外滩一号的游轮声、巨鹿路的教堂敲钟,还有抵抗列强的学子们在街上游行示威。
可不巧了,这读的就是她们绍兴人写的书。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
“歪歪斜斜的,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
从那以后,绍兴傩仙成了民国最出名的床头鬼故事主角。后来,这张人皮彻底消失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人说,它被当局撤退时带去了海峡对岸,有人说它还在浙闽交界处,人皮傩的下落也成了民国末年民俗传说中最后的一个悬案。
物换星移,人事代谢。
1949年。人间准时来到激动人心的历史拐点。
渡江战役拉开。
公元184年,太平道教主张角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同时他告诉百姓,帝不亡,天下人亡,唯有帝亡,才能让天下人生。
延安山头,伟人的声音拉响了全国电报,也宣布帝国主义时代正式结束。
“中国人民百万解放军战士们。”
打过长江去!
解放全中国!
第6章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年。
1959年8月16日,虹口区四弄东北侧的老房子前,一个宁波阿婆在烧煤炉,还有一个杨浦区嫁来的媳妇在晒衣服,几个爷叔坐在小椅子上歇息,还有开老虎灶的徐州人在卖开水票……这些画面充满了烟火气息,也充分体现了市井百态的积极向上,而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上海。
随着新中国第一次人口普查到来之际,许多以前没有名字的穷苦人终于能拥有户口本、身份证和一个属于共和国普通人民的新名字。
这天,赶上一年一度的中元节,来走访贫困户们的两个上海市浦西公安分局的同志们特地查过了户籍资料,并得知某座城隍庙正住着一个八十岁的老庙祝。
原本按照破四旧的要求,他是不能再从事迷信活动了,还应当改名,叫“管理员”,由公安局安排他遣返回乡下户口地,但是这个老叫花子在打仗的时候给龙华寺管过香火,也做杂役,烧功德饭,没有辛劳也有苦劳。附近弄堂里的人家虽然不知道他的全名,也都尊敬地叫他一声爷叔。
官,在五十年代的新中国应该是替群众办实事的一群公仆。两个年轻同志阅示一遍党内文选,觉得社会主义不得不帮这个可怜的老人。
可是就在他们打着当天去当天回的计划,穿着青灰色立领工人装作便衣打扮来到区管辖的路口,两个人停放自行车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鲜红血书的黄色鬼篆在墙角处。
这个街最前方还挂着“快马加鞭迈向社会主义”,没想到附近居民仍旧有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者!这个问题如果是发生在城隍庙附近可就严重了。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个老头子就是散播一切鬼神谣言的种子!
两个头铁的人也不多等,踏着月色就要找城隍庙的老头,你说这七月十五鬼门开,可再开也不敢开到党徽面前来,那个庙也不远,踩着被剥离墙体的符篆,他们看到了一个看路口的泥人老公公塑像。
无锡人同志马上认出来泥人是他家乡的特产。
按他的讲法,在盛产紫砂壶的锡山和崇安寺等处,到处都有出售泥人的店铺,这东西俗称烂泥菩萨,其中最受小孩子欢迎的一个,就是眼前这种手执扇子,好像下一秒会摇头的老公公。
但这个烂泥菩萨的身上也有点事。
听说摆在家里会吸煞气,小孩子拜会容易显灵,而且那个头如果摇断了,就说明烂泥菩萨替你家挡了灾祸。
另一位同志听着有点瘆得慌,加紧走路步伐,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转头一看,居然看到一个一脸死白的鬼魂老头坐在泥人的石头墩子上,他还在那儿摇扇子,晃悠头。
“小伙子,嘻嘻,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啊啊啊!”尖叫一声的年轻同志腿软撞墙,直接昏迷不醒了。
开始的那名无锡籍同志一转身,也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差点把眼珠子扣下来喊:“爷爷!你都被小鬼子拉去砍头二十年了,咋在上海显灵吓唬我!”
他爷爷拉着个脸,低低地说起鬼话:“你都知道上进做官!我就不能在地府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我当年虽葬在无锡,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虹口区的地官之一,我是被分配的高级党员干部土地爷……”
孙子颤声说:“您是虹口区的现任土地爷!这,这事整的,我不好汇报给党……”
土地公公替子孙考虑说:“活人死人没有什么两样,大家都是需要多学习多思考的同志,我也不想让你往上打报告,现在是新中国了,地官同志们也开始倡导新思想,更不许我们向子孙后代索要纸钱纸人,再说用火烧纸还有安全隐患。”
孙子的心情一下子就感动到了极致,他还发现亲爷爷虽说做了土地公公,住的地方还是简陋非常,一个贫民窟的地官能有多少工资呢,他好奇心作祟地问了,爷爷告诉他:“地官开的基本工资是铜元三枚,但也有香火钱,我的信众们都是纺织女工,贩夫走卒,或是搬运工人等,薪水不高,但是我既然当了父母官也会保他们家宅安定,比如那道符篆就不能拿下,这几天街上到处是无常放鬼,我要帮忙打夜狐。”
……
爷孙俩又在弄堂的老虎灶前聊了一会,耳边有一声鸡叫传来。土地公连忙辞别孙子,他临走交代道:“切记少做死人文章,多趁着人活着对你爹妈妹妹好一点,往后你妈妈每年过生日,就回无锡去陪她吃一碗开洋馄饨,生你是她的难,孝顺儿孙才有运气。”
孙儿连连点头。
他爷爷化身烂泥菩萨,一道飘出石头人的灰白色灵魂也在胡同里的墙壁上瞬间神隐不见。
那孙子接着扶起同志送他回去完成单独的汇报工作了。他不知道自家老地官这一走,也是有上头交代的急事。土地爷更没敢告诉孙子,刚才的午夜鸡叫在这块地头代表着一种活人禁忌。
“哎呦,我才出来多久,那个鬼又给我……”土地爷贴墙跟的鬼气脚步声,一刻不停的,比人家凡人赶着投胎都快。
影影绰绰的天色正是子时刚过。弄堂里,煤球堆东一个西一个。
土地爷为了能紧急赶回到解放前就存在的城隍庙,还得穿过几次头顶“万国旗”状排列的居民内裤内衣,可他的庙已经容不下一个鬼了,一个再次企图冲破封印的人皮傩在墙上拍了很多很多很多惊悚血腥的道教手印,在被他拆掉匾额的庙门正当中还有三个字:“人,饿,吃。”
土地爷被吓得抖了三抖。
不过幸亏他还是多看了一眼那些字,下边原来还有两字呢。
“沈,选。”
土地公走到门口,把名字赶紧去掉,然后他冲着闩着的庙里喊:“说了多少遍,不要着急乱写还没出生的活人名字,你脑子瓦特啦?小乘光发过高烧不退是吧,做事体嘎么拎不清!”
黑暗中的人吐痰回答:“吵死了,老瘪三,事情真多。”
“宣婴!你出来!”土地爷拿不定这个人。
“我伐要,我下次还敢写沈选,你别多管闲事。”那人赌气说。
土地爷心说你天天写也没用,这个名字根本还没投胎呢。
不过都说鬼无情,他庙里的这位鬼是不太一样。
从国民党政府执政时期,日寇侵华,到抗战胜利后……在历史的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他都没有放弃生有地,死有处的想法,想想也对,这个藏在生地,死地,非人间的傩神既然死不掉,他就也会执着寻找人间能召唤自己的有缘人。
官早就说过,沈选,是必定会在未来解开厉鬼封印的人。
土地公公是地官,他有看住宣婴的义务,所以又叫门了三遍后,一个俏生生的黑影少女被他催着赶着出现了,一手还拉扯红绳上的铜铃铛。
甩着辫子的“女孩子”边闹脾气边撅嘴巴,还在孩子气地啃一块印着福字的糕点。
土地爷可不上画皮男鬼的当,只有凡人才会相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能徒手剥人皮,老头用念珠挡着他不让鬼过来:
“这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儿了?你是不是闻着人味儿就开始犯瘾?”
上一篇:给虫族亿点病娇震撼!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