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悄
“在这儿做什么?”
“打、打打打、打……”
“打人?打劫?打水?”
“打……打杂!”
歌莉娅问完, 对安岩小声惋惜:“挺好的孩子,就是结巴。”
冥冥黑乎乎的小脸涨得通红:“姐姐,我、我不是结巴!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儿紧张……”
歌莉娅抿嘴一笑:“好好好, 不说你, 别激动。”
安岩在人前要保持自己的形象, 很专业,轻易不会笑。
他语调平静:“如果你愿意, 以后就去神恩宫服侍殿下了。能做好吗?”
冥冥看向他怀中那个被称作“殿下”的小少年, 后者一直没开口, 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睫毛纤长浓密,小刷子一样眨啊眨。
眨得冥冥更不会思考了。
他拍了拍自己热得不正常的脸颊, 力道之大发出格外清脆的两声“啪”, 好像这样才能攒足勇气下定决心, 大声回答:“我——我会做好的!”
现在冥冥知道了,麻花辫的温柔姐姐是医官大人,灰袍子的高冷哥哥是神官大人。
至于被他们轮流抱在怀中的、方才解救了自己的小少年,就是菲亚兰最尊贵的圣子殿下。
冥冥在中央神庙做的是最低等的活计, 没有机会接近神恩宫、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 不曾亲眼见过万众瞩目的小圣子。
他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嬷在的时候念着阿嬷腿脚不方便, 阿嬷不在了要想方设法不被打,这样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很艰难的, 没多余的心思去想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现在他见到了。
还那么近、那么清晰地见到了。
真正的殿下,比他看过的任何一扇彩绘玻璃、任何一尊小天使像都要漂亮。
圣子,是不是就是神的孩子的意思呀?
不然怎么会听见自己对神明许的愿, 把自己从石本大人的毒打中解救出来呢?
冥冥像一只从大雨里逃出来的小狗崽儿,只要有人愿意为他撑伞、给一口吃的,立刻会摇着尾巴认主人。
好像上一秒还在唧唧哇哇挨揍呢,下一秒,就这么被小殿下带走了。
再也不用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去清理冥想之道永远不可能扫完的灰,从此成为高贵的神恩宫的一员——是的,就算名义上仆役没有等级差别,能在圣子居住的神恩宫做事,就是能被别的地盘高看一眼。
直到换上崭新而合身的男仆装,小男孩还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扯了扯自己的脸颊,嘶,好疼。
如果不是做梦,难道已经死了?
之所以一切都那么梦幻,其实是因为自己来到天堂了;那么小殿下其实是天使这个猜测也很合理——
“不要随便说那个字。”楚惟淡淡瞥他一眼。
冥冥立刻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哪个字?”
“……”楚惟有点想叹气,“就是说天堂之前。”
天堂之前?冥冥左思右想,终于倒带回去:“哦,是不能说‘s’——”
楚惟停下手里动作,垂着眼睛不看他:“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小男孩刹车得很及时,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说了,我记住了,我不说了。”
冥冥安静下来,看楚惟接着在自己的胳膊上画画。
其实不是画画,是在歌莉娅的建议下用仙籽草的粉末混合适量的水敷药进行消炎消肿,皮肤会留下草汁的颜色。
冥冥两条细瘦的小胳膊上全是挨打留下的伤,楚惟亲自为他上药,这儿涂一点那儿抹一些,就像画画。
楚惟动作很轻,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疤看得他很难过。
在溯夜镇的那些年他也总受伤,可神奇的愈合能力为他抹去了所有痕迹,就好像那些加害从来不曾有过。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冥冥好似没有痛觉,还咧着嘴,兴高采烈地问:“这里,这里能不能画一只小狗?”
楚惟:“……”
然后还是画了。
圆圆脸,傻兮兮的,像冥冥。
冥冥在神恩宫的工作非常简单,不用做杂务,不用为任何事劳心劳神,只要乖乖当小圣子的“实验品”,做他精进药术路上的首席病人。
楚惟涂完药,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冥冥手腕突出的骨头上,指尖晕开透亮的薄光。
被夏日溪水包裹的清凉感又回来了,顺着伤处漫向五脏六腑。无论是身体里还是皮肤外,都不再痛了。
冥冥瞪大眼睛:“哇!您会魔法!”
楚惟并不打算否认自己是魔法师,心情同样明媚起来。
三年前在040村为司酌律疗伤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试试转移自己的治愈能力。
见冥冥这样,应当是没有实效。
八岁那年,小圣子在中央神庙捡到了丝光椋鸟。四年后,又捡到了小男仆。
小鸟儿前后两次受折磨,他都没能及时赶到。那样的遗憾和愧疚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释怀。
所以在冥冥需要帮助时,楚惟没有丝毫犹豫。
他十二岁了,已经比过去长高、长大,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也想要用这份力量来保护别人,将珍爱之人、之物紧紧抓牢。
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
冥冥娘胎里就带病,成长的这么些年营养不良,讲他傻不是侮辱,是客观意义上的智商有缺陷。
比如,最基本的称呼都喊不好。
楚惟在睡莲池旁等待侍从采摘新一茬莲子,最近发现这种原本仅用作祛火养心的莲子对季节性感冒有很强的针对性疗效。
春夏之交是流感高发期,听说拜月城那边传染得厉害,连圣泉庇护所也跟着日日人满为患;要是研制出新药,应当能缓解困境。
歌莉娅正和楚惟低声交谈着还要加入哪些草药比较好,就见到冥冥像只小黑狗一样远远奔过来:“小圣下!小圣下!”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小马甲,戴着同色系的贝雷帽,看到楚惟快乐得像看到最喜欢的肉骨头,不存在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歌莉娅已经指正过很多遍,还是忍不住:“是小殿下。或者叫圣子殿下也行。”
“哦哦。”冥冥认真点头,努力思考,惊人回答,“小殿子!”
歌莉娅:“……”
算了,不能跟傻孩子太较真。
楚惟倒不是很介意被这么喊,进入神庙后,他失去了原本的身份,不再是楚惟,只是圣子;包括监护人先生,没有人会叫他的名字,都以殿下统称。
再这样下去,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冥冥虽然也没办法对他直呼其名,但有个和“殿下”略微不同的称呼,也是一潭死水中总算有波澜。
小男仆摇了摇不存在的尾巴,换了个新的:“殿子大人!”
歌莉娅拍了拍额头,直叹气。
真是说不出“小圣下”“小殿子”和“殿子大人”哪个更好接受些——什么小垫子啊,还小毯子呢!
一个仆从匆匆走过来:“医官大人,刚刚挖出的莲子有点儿发黑,还要吗?”
歌莉娅沉吟片刻:“殿下,我还是过去看一看。”
楚惟点点头。
睡莲池和恩典花园是中央神庙最美丽闲适的两处,教廷的人闲下来都会来这儿散步观景,岸边高低错落不少造型别致的桌椅,楚惟现在就坐在其中的一把,也不需要她抱。
歌莉娅走后,楚惟见冥冥愁眉苦脸挥着上臂,时不时交叉拍打两下,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小男仆散去阴云,转为信心满满:“我在想,等我再多点儿肌肉,我就能抱您啦!”
进神恩宫这些日子,他见过许多人抱小殿下,也懵懵懂懂了解圣子在室外不能双脚沾地;他也很想为小殿下排忧解难,可自己现在还没殿下高呢。
冥冥被虐待太多年,不给饭吃是家常便饭,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挨打,十岁看起来像六七岁。
楚惟在他身上没找着肌肉,只看见一副骨头都突出的、瘦凌凌的小鸡仔。
但他不准备打击他的积极性,微微笑:“好的呀。”
小男仆嘿嘿笑,像被许了奖励的小狗。
他不会像旁人那样偷偷瞧,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殿子大人平日里很少笑,可是笑起来真好看呐!
虽然知晓冥冥正望着自己,可从楚惟的视角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对眼珠更像在瞟旁边。
初见时就发现了,冥冥有点儿斜视,也是娘胎里带出的病;不知是不是生下来就发现了,父母掏不出钱带他治,或者干脆嫌累赘,一扔了之。
斜视不算影响生活,总归看着不美观。
楚惟向歌莉娅询问过有没有办法治疗,只是眼睛毕竟是极为精密又重要的器官,歌莉娅没经手过类似病例,无法保证。
有时候,比如现在,楚惟就会好奇,自己在冥冥的眼中,会不会和在正常人看来不太一样呢?
冥冥像是看透他所想,忽然凑过来,又很懂礼貌地保持了一定距离,满眼惊讶:“殿子大人,我之前就想问啦,你肩膀上这个会发光、还一直看着我的毛球是什么啊?”
楚惟一愣。
肩上本应毫无存在感的发光毛球随之九十度歪头,替主人发出疑惑:“叽?”
冥冥激动一指:“哎,哎,还会讲话咧!”
这下楚惟完全怔住了。
小粢一旦进入隐身模式,连大祭司先生和其他高阶神官都无法感应,风平浪静地陪着他在神庙过了四年,从来没被发现过。
平平无奇、眼神还有点儿不好的冥冥,居然看得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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