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一如林微明所说,他行事向来是不太顾惜自己的,但这种情况的前提必须是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死在深林、大漠、雪山或是其他的任何地方,他不会有怨言。
但绝不该就这么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这些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如流水一般倏忽划过,看起来似是想了很多,但实际不过就是短短一瞬。
他这边正沉默着,忽然就感觉旁边灵光一闪,一道灵力化作的利剑从他的身后直往他眼前的褚歧袭来,他委实一惊,连忙抬手挡了一下。
那灵力被他指尖青光击中,往右偏了几分,但到底是没来得及,直接没入了褚歧的的肩膀。
褚歧又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再见那伤口处,灵力散开竟直接烧出了个碗大的血口,深可见骨,若非刚才姜陟阻挡,直接打中心口的话,这会褚歧怕是早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显然就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
姜陟回过头的时候,林微明正站在他的身后,收回了伸出的手。
“你怎么......”
林微明垂着眼,并没有看他,眉心微微下陷,眸色沉沉,嘴角紧抿,两只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看起来十分地不虞。
姜陟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去抓他的手臂。
“我没事,你别担心。”他对他低声说道,“我还有话要问他,他不能死。”
林微明依旧没有抬头,只盯着眼前半空中虚虚的一点,一句话似是在口中辗转反侧,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出口:
“你很想知道当年的事?”
姜陟觉着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奇怪:“当然,我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上一回。”
他也算是知道林微明的担心,又往前凑了凑安抚地说道:“我真没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绝不再会像上次那样,我保证。”
林微明这会终于愿意抬眼看他,幻境里的那场哭泣的影响似是一直蔓延到了现实中一般,眼尾和鼻头还是微微有些发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是个委委屈屈的小孩。
他摸上了姜陟拽着他袖子的手,还用力捏了两下,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存在一般,紧紧抿住的唇终于松开,说了一句:
“好。”
姜陟从身上摸出了瓶伤药,倒在了褚歧的伤口上,才让他不断涌出的鲜血稍稍止住了些。
“你说的那个东西,便是你,或者说另一个褚歧,凝出的那颗种子吧。”
“到了这个份上,你又何必卖关子,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父亲,到底把那颗种子给了谁?”
褚歧此时的脸上早已看不出半分血色,甚至于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但是用一种听起来极为低弱又无力的声音开了口,可他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姜陟的问题:
“当年褚歧杀了褚氏道场几十人修炼邪术,被褚家家主当场抓获,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师署,褚歧必死无疑。”
“褚家家主虽然能大义灭亲,亲手擒住自己的儿子,但他到底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有私心。”
“无奈之下,他亲手抽出了褚歧三魂七魄中的一魄,为他塑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傀儡,想用这东西来替他受罚。但褚歧并不知道他的意图,在最后关头打伤了他逃走了......”
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他到底是坚持不住,声音越来越虚,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姜陟借着他话的空档问他:“你便是那个傀儡?”
褚歧忽然看着他笑了,笑容扭曲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不,我才是褚歧,真正的褚歧。”
褚歧打伤褚家家主逃跑的动静很大,整个道场的人都看到了他带着大片邪气浑身是血地冲了出去,消息传到天师署只是时间问题。
褚家家主知道大事不好,当下便把塑好的那尊傀儡放了出去以转移视线,而自己则带伤拼尽全力在天师署出动之前把真正的褚歧抓了回来。
也因此,逃走的傀儡只知道种子被拿走的事情,而只有留在这里的真正的褚歧,会知道种子到底给了谁。
“他是不是很恨你?”褚歧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叙述问姜陟。
姜陟的思绪被他这一问给打断,并没有立即接上他的话,他就又自己说了下去:
“他身体里的我的那一魄,恰是承载我最多恨意的一魄,我父亲想借此毁掉我身上的所有戾气,重新变回曾经他眼中的那个儿子。”
“所以比起他来,我其实算不上恨你,我也不想让你死的。”
“就像我给你造的那个幻境,不是很美好吗?只要你没有察觉出来,或者说不想察觉出来,你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永远地留在这里。”
姜陟面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容,眉心反而越蹙越紧: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要我自己的人生。而且最后,你还是想杀了我的。”
褚歧破碎染血的嘴角又绽出了一个明显的弧度,他似乎很开心,但说出的话却并不是如此:
“一个月前,一个叫作辞秋的人忽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告诉我他可以帮我得到我想要的。”
“他教我构筑幻境,但和你现在说的一样,他同样也告诉我,你绝不会因为这个美梦而停留。所以,他又为了我的幻境加了一层保险。他说,让你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留下。”
“我当时想,他说的也算对吧。”
姜陟听完只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可以告诉你,即便是我死了,我的灵魂也是我自己的,我绝不,也永不会留下这里。”
他这话说得决绝,落在褚歧耳里却并没有引起他表情的崩塌,嘴角的弧度反而越发地大了起来:
“我早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的,但我其实,并不后悔。”
姜陟并不想和他再牵扯下去,便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颗种子被给了谁?”
褚歧却还是不回答:“你只要帮我取出血池底下的那个东西,我就告诉你。”
姜陟被他说得脾气都上来了:“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我现在完全可以杀了你。”
“那死在你手上,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的威胁在褚歧面前没有起到一点作用,“而且我们都知道,你杀不了我的,你动不了手。”
姜陟无法,只能转头去看林微明,想问问他刚才是怎么逼他说出真相的,可还没对上眼睛,就听到褚歧继续幽幽传来的声音:
“你当真以为那些都是他强迫我说出来的?我只是,并不想看你死而已。”
“除非我愿意,你们谁也不能让我开口。”
林微明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抬脚走了过来,低声朝姜陟说了一句“我来”,便要继续向褚歧出手,却被旁边的姜陟给拦了下来。
“这血池之下,到底有什么东西?”他问褚歧。
“自然是对你有用的东西。”伤痕累累的人笑着回答,分明狼狈,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悠然模样,“我不会再害你了,至少这一次,你得信我。”
姜陟看向浮台四周平稳得见不到一丝波澜的血水,拉住了林微明的衣袖:
“我觉得,我还是要下去一趟。”
虽然褚歧说的话向来虚虚实实,并不可信,可这一次,他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林微明连连摇头:“太危险了,不行。”
姜陟想了一下,便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根微微泛着灵光的绳子:
“我把这根绳子扣在腰上,你就待在这里替我护法,若是真有什么事,我就拉动绳子,你肯定马上就会知道。”
说完,还踮脚仰面凑近了林微明的脸,小声央求他;
“我就下去看一下,你刚才应该也检查过了,这血池之下并没有什么异动,算我求你了。”
他本就生的一副实诚样子,又故意贴得很近,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光点好似深夜里漆黑天空上最亮的星子,莫名引人遐思却不自知,直看得林微明喉咙发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点了头。
姜陟见状,欢呼了一下,又伸头在他的脸颊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亲完犹觉不够,还贴着他的耳朵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
“谢谢老婆。”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低头慌慌张张地摆弄绳子去了。
徒留林微明楞在原地,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只衣领之上一节白生生的颈子,在无言间悄然腾起了一片红晕。
第66章
姜陟扣紧了腰上的绳子,又往身上贴了几张避水符,到底是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林微明。
这人刚才被他哄着点了头,这会大概是反应过来了,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周身的气息冷得像块冰,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只面颊上还残留着点刚才没来及散去的浅红。
姜陟见了心里有些发笑,和林微明愈发亲近起来就会知道,过往所见的那些冷淡疏离不过是覆在他表面的一层壳,扒开壳去看,里面的魂灵其实并不如他看上去那么强大和坚不可摧,偶尔别扭起来也会像个小孩。
“小孩”总是要哄着点的。
既然心里都把人当自己老婆了,叫都叫了,姜陟是当然不介意哄人的。
因为某些原因,他从小一直都立志做一个对老婆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范好丈夫。如今好容易得了个,虽然在性别上有些出入,但退一万步说,这世上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老婆不能是男的啊。
再说,他老婆肤白貌美,腿比他都长,哪有不上赶着的道理。
他抿着一抹笑,悄默默地伸手去勾林微明的小指,声音又往下软了几分:
“你别生气了,就这一次,我答应你就这一次,下回我一定听你的。”
“等会我下去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轻轻拉两下绳子来表示安全,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林微明听了他的这些话,才终于愿意转过头来看他,眉眼也缓和了几分,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只化为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
他拉了拉姜陟腰上的绳子,确认十分牢固后才终于稍稍放心,又十分郑重地嘱咐道:
“小心。”
血池中的血水比起一般的水来说明显要更为黏稠,姜陟跳下去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连水花都没溅出多少。
入水之后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就直冲入他的鼻腔,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反胃。
于是,他又往身上打了一道咒术,封上了嗅觉,才得以这种恶心熏人的气味中解脱了出来。
再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这看似平静无波的血水之中。
水下极黑,能见度很低,饶是姜陟眼力好,也不过只能堪堪看到四周半臂距离的地方,再往远的地方看,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沉。
相较于那种波涛汹涌、一看就充满危险的水面,这种看起来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视野范围之外究竟潜伏着什么的幽深静水才更给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感。
因为寂静、黑暗、未知,总会引人遐想,而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的。
这种时候往往要比什么怪物突脸更让人觉得惊惧。
姜陟只想了一会,就连忙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不再去看那些似乎危机四伏的昏沉黑暗,一咬牙朝着更深的地方潜去。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褚歧说的那东西。
和惯常的水池相反,这血池越往下温度越低,姜陟用的避水符可以阻隔一定程度上的温度变化,但那些寒意还是如从深水里不知面貌的巨兽伸出的触手般,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裤脚和袖口,攀附上他的皮肤,最终汇聚于后脊,又接着渗入心肺,直冻得他都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
他就这么一直往下游了不知道多久,明明估摸着也算是潜得很深了,还是迟迟见不到池底,心里觉着不对劲,就停了下来,想回身轻轻拉两下腰上的绳子,向上面的林微明表示一下安全。
可就是这么一回头,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怪脸就这样猛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因为距离近到几乎快要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头的时候连鼻尖都差点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