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ghtfall
脑海里不断盘桓着和仿生人的对话，在两种战术间，他选择了不利于完成任务、却能保证Rosie安全的那种，这在一个月前的邓槐灵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他已被感情磋磨得面目全非，变得不太像原本的模样，也许以后还会更加软弱、更加彷徨，只是为了能把那个人牢牢握在手心。
这并不是他期待的结果。邓槐灵让海浪抚过心里的一团乱麻，眉宇间略带困惑，眼底倒映着淡蓝的苍穹。
说到底，Rosie是个战斗仿生人����不是陪伴也不是性爱型，他不该因为私欲而剥夺对方存在的职责。再怎样喜欢，再怎样想要把Rosie圈养在身边，终究是冲动的做法，他厌恶这样因为爱就抛弃理性的自己。
他想着，隐约觉得有些明白，直接切出幻海系统，摘下了设备。房间里静谧得落针可闻，Rosie坐在旋椅上，没有连接幻海系统，只是垂下头坐着。
发丝滑下，掩住了仿生人的神情，邓槐灵不能从表情观察出Rosie此刻在想些什么。倨傲的赏金猎人从未在争吵后向人服过软，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该怎么起头，默默地整理着电子日程板上的内容，漫无目的将种种事项打乱，重新归档。
其实他连真正打乱日程表这件事都做不到，因为Rosie在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明了事项分类，拥有相同标签的日程就算分散了，也会自动聚在一起，按时间排序。标签们如同彩色鱼群溜过他的指尖，邓槐灵放弃了，停住手中的动作。
忽然他背后一僵，Rosie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颈上。邓槐灵怔在那里，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暖意贴着他的脊背，Rosie抱得很小心，只是轻轻地环住了他。
仿生人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拥抱。尽管邓槐灵主动拥抱过对方很多次，但Rosie同样揣摩错了太多次他的心意，怕再一次引起他的厌烦。
“邓先生……我知道你讨厌我，也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Rosie低落道，声音极近地传来，仿佛羽毛反复撩动着他的鼓膜，“对你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一件东西，可对我而言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我想把一切都送给你，却什么都不会，唯一擅长的就是为你战斗。”
邓槐灵愣了愣，不明白Rosie怎么会这样认为。何止是不讨厌����他需要费尽气力才能克制对身后这个人的欲望。他想亲吻那双带着哀伤的眼睛，想不断摩挲对方说着道歉字句的唇角，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生涩地道：“我不讨厌你。”
“那么让我为你做些事情吧。”Rosie听见他的否认后，稍微鼓起了勇气，温柔地说，“我会替你杀掉那个人的，邓先生。”
第42章 鸟居，05:50 pm
邓槐灵垂眸盯住仿生人环着自己的手，不知如何才能拒绝。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假使对手强硬，他只会更盛气凌人，但在Rosie的低声软语面前，一切锋芒都失去了意义，攻势被轻轻拨转，当啷掉在了一边。
“你想执行现实那一侧的任务么？”他顺着台阶下了，态度缓和下来，叮嘱道，“可能会有点危险，别逞强。”
Rosie靠着邓槐灵的后背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只是个仿生人，受伤了可以送去修理，就算变成碎片也能再拼起来，所以不用在乎危险与否。”
这句话的原意是宽慰对方，他身为一个仿生人并不会有事，然而邓槐灵默然了一会儿，握住他的手指，慢慢抬起抵在了唇边，认真地说：“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我得纠正一点，你的存在对我来说不是可有可无，不要因为可以修好就肆意妄为，把自己置于险境，我不允许。”
指尖敏感地接受到对方吐字时微热的气息，Rosie缩了缩手指想退回去，邓槐灵却不让他走，继续强调，“如果记得住这一点，我就放你去执行任务。”
“……我知道了，邓先生。”Rosie有些慌乱，最开始是他主动抱住了对方，但现在邓槐灵的动作让他只想逃开。怀中人总算松手，Rosie飞快地抽回手指，背过身转到一边，指尖像靠近炭火般发烫，却并不难受，相反这种暖醺醺的感觉顺着血管流向全身，令人舒适地微微发麻。
他换了口气，仿佛猎物逃脱包围圈的劫后余生，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猎人依然注视着他，目光深沉。
*
“准备好了吗，槐灵？”罗拉懒散的声线透过电波传来，她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和邓槐灵远程连线，眼前的全息屏幕上跳动着指令，“即将切入任务目标的幻海系统，你那边可能会不太稳定。”
“没问题。”邓槐灵简洁道。他们守候了一天多，终于监测到月野胜的海域开启，看样子是打算在幻海系统中交付偷来的文件。罗拉得到消息之后便联系邓槐灵，通知Rosie到城市的某个制高点待命，准备随时赶赴现实中月野胜所在的坐标。
罗拉抽了口烟，眯起眼睛输入了指令。伪造身份子码已通过核验，正在建立连接路径……进度10%。
路径生成，共享海域数据文档加载中……进度60%。
她自上至下扫视着屏幕，确认进程顺利，没有多余的工作要做了，便潇洒推开散发着荧光的单页键盘，轻声说，“去吧。”
检验数据完整性，保留紧急弹出程序，进度100%。
邓槐灵像忽然掉进了万丈深渊，起先他身边环绕的还是初始界面的海水，接着便是无杂质的黑暗。海水消失意味着数据也消失了，罗拉为他开辟了一条本不存在的通道。
好在黑暗没有维持多久，四周出现了亮光，光芒逐渐盛大起来，刺人眼睛。一轮炽烈的太阳高悬头顶，天空碧蓝如洗，邓槐灵缓缓睁开眼环顾周围，陌生的幻海系统向他敞开了怀抱。
他仍然站在海面上，但与他自己的海域有些许不同。
这里是一片浅海滩，青色波纹在沙砾上流动，远处能看见云雾笼罩的山脉。最抢眼的景色应属正前方一座鲜红的鸟居，它突兀地立在海中央，基座爬满苔藓和藻类，额束上题写着金字，看起来是日文。
邓槐灵在这座高耸的鸟居下面站了一会儿，不明白它为什么出现在月野胜的幻海系统里。根据他对宗教杂乱的了解，这是日本战前教派����神道教的一种建筑，路过朱红鸟居，就意味着走入神社的范围之内，必须保持虔诚。
然而时至今日，塞西娜没有官方宗教，绝大多数宗教都在战火中被摧毁了，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教义和经书，更不用说标志性建筑。邓槐灵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几年前政府下令取缔城内越发兴盛的宗教活动，在那段时间，教徒与政府的冲突频发，有几桩严重的流血事件登上了新闻，又被强压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面是紧急弹出程序凝成的淡白色手环。在幻海系统中，一切数据都拥有实体，应急程序也不例外，只要摘下手环，就能返回现实。
邓槐灵向鸟居后走去，海浪的声音柔和地抚过耳际。海边矗立着一座高山，绿荫掩映之间通往神社的台阶半隐半现，那里便是神道教认知中“神明栖息的领域”。
他远远望见台阶上走着一行人，于是谨慎地潜入林中，借树木的遮掩靠近。凑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女儿，一家四口笑容和煦地走在通往神社的山径上。尽管那家人的面貌并不清晰，邓槐灵还是认出了其中的男人是月野胜，他来这里要寻找的任务目标。
看来对方心中最渴望的是家庭，这从幻境的内容中可见一斑。月野胜似乎毫无戒备，依旧和家人们的虚影聊着天，邓槐灵在林间蛰伏着，下意识反手到身后去摸刀，却忘了这是在幻海系统中，他的唐刀和黑戒都无法带进来。
手中握了个空，邓槐灵一阵无奈，改为悄无声息地接近，在还剩一小段台阶时，他陡然加速，如同电弧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飞身向前！
����前方月野胜的身影却闪动了一下，边缘模糊起来，像是某种数据不稳定的征兆。
不对。邓槐灵想道，这是假的。
他的手穿过月野胜的肩膀，那也是一个虚影。随着他的触碰，一家四口的影子疯狂闪动着，刹那间分崩离析，化作数据碎片消散在了空气中。
真正的月野胜并不在这里，有人预料到他要来，在山径上为他设置了圈套。
邓槐灵抬起头，台阶高处刷新出一个颀长的人形，红色长发显得格外扎眼。杀手笑吟吟地逼视着他，手插在兜里一格一格走下来，说道：“邓槐灵……从幻海系统被入侵的那刻我就知道你来找麻烦了，果然没有猜错。”
“和月野胜交易那份文件的是你？”邓槐灵略感惊讶。一开始他认为是“术”想要月野胜手里的文件，但如果幕后主使是杀手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毕竟这个人手段莫测，从七年前便开始借助玛丽��埃利斯在市长身边套取情报，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吗？”杀手耸了耸肩反问，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咦，你那个小仿生人呢，今天没带来？”
邓槐灵冷漠地说：“这跟你没关系吧。”
“干嘛一副要打架的表情？只是随便问问。”杀手舔了舔嘴唇，眼里满是戾气，“不过，既然他不在，我就不用卖他面子，可以杀掉你了。”
不等邓槐灵细想这句话的含义，杀手忽然收起笑容，身形偏转，拳风凌厉地朝他袭来。幻海系统里同样带不进手术刀，他们索性赤手空拳地搏斗，杀手失去了武器却依旧凶狠，大概对自己的格斗能力异常自信。
邓槐灵没有着急反击，他格挡杀手的攻势，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出招习惯。所有人搏斗时都会有独特的细节，如同每道谜题都有答案，找到答案就可以一举击溃����除了Rosie，他的战斗仿生人是未解之谜，飘忽到没有规律可循，因此他在第一次交手时吃了瘪。
杀手的风格是速度极快，全然难以捕捉，但维持高速攻击频率使他时常控制不住余势。邓槐灵瞄准破绽，避开杀手锋芒毕露的一拳，反手扭住对方手臂，骨骼碎裂的声音爆响。
他扳转杀手的肩膀，将那只手臂硬生生拧到了背后，顺势曲膝，在杀手背上狠狠一踹。幻海系统中经受的损伤虽然不会影响现实，却能对精神造成冲击，邓槐灵就是想要重创对方的精神，假如杀手稍微脆弱一点，这一击足够把他踹出幻海系统。
但杀手扛了下来，咬牙切齿地拽住邓槐灵的衣角，将他往下一拉。顿时两人失去了平衡，双双滚下山道，尘土飞扬，直到出现一个供行人休息的平台，他们才没有再往下滚，像两个沉重的面口袋摔在了上面。
杀手仰脸朝天喘着气，坠落的痛感让他觉得全身都要碎裂，他的实体闪烁几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精神，没有掉出幻海系统。
旁边邓槐灵却已经怪物似的爬了起来，扬拳又给他的脸来了一下，直截了当道：“月野胜在哪？”
“不知道……”杀手装傻充楞，目光呆滞地望着赏金猎人，看上去像被打懵了，心里则窝着火气。
下一刻他的脸又重重挨了两拳，其中一拳还砸在秀丽的鼻梁上，邓槐灵语气冰冷地问：“现在知道了么？”
“邓槐灵我操你全家！”杀手像被踩了尾巴般破口大骂，这是他一向用心呵护的脸����尽管不是在现实中，但火气还是蹿了起来，他克制住全身的疼痛，抬起手揪住邓槐灵的领子，猛地给了对方一记头槌。
趁邓槐灵被撞得后仰，杀手就势迅速起身，扼住对手脖颈，翻转了两人位置。邓槐灵被按在地上，然而握住了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让杀手没法再使力，慢悠悠地说：“我全家就我一个人，你要操谁？”
“滚蛋吧。”杀手瞥了他一眼，忽然视线落在那只淡白的手环上，稍稍一变，“紧急弹出程序……”
他面上立即涌现了喜色，抓住邓槐灵的手环便往外捋。只需摘下手环，就会强制退出程序，邓槐灵戴着它进入幻海系统，原本是一种保护，但在月野胜还没有找到的情况下，退出程序反而会让辛苦白费。
杀手窥见了对方的弱点，便不可能放过。一时片刻摘不下这个手环也没关系，只要邓槐灵戴着它，行动必定处处受到限制。
他盘算着，没料到欣喜的神色被邓槐灵尽收眼底，赏金猎人没有任何犹豫，挣开他的手，将手腕干脆利落地往石阶上一磕����
杀手眼睁睁注视着白色手环裂成了几截，邓槐灵唯一的弱点消失了。这个狠辣的疯子，在抹消自己弱点的同时，也亲手断送了自己的退路。
第43章 舞殿，06:04 pm
近身搏斗吃了亏，刚发现的弱点也被一手抹掉，眼见没有打赢邓槐灵的可能，杀手当机立断，推开对方就逃。他从来体会不到什么叫做羞耻感，也毫无失败的包袱，只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处理方式。
他迅捷地沿山径往上攀登，听到身后邓槐灵追来，带着十足笑意嘲讽道：“两分钟前还说要杀掉我，怎么跑了？”
杀手没理会，一口气登上了山径顶端，对着尽头呼喊：“月野胜！”
台阶尽头是一座古朴的神社，檐下悠悠挂着秸秆纠缠的注连绳，石板铺就的地面沥过新雨，缝隙之间是深黑色。神社内部原本静谧异常，如同沉睡的国度，在喊声过后却仿佛苏醒过来，从深处传来清脆的响声。
铃����
邓槐灵一路追进神社，骤然听见铃响，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随即四肢像被缚上了丝线，僵硬迟滞地抬起，向前走去，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心里暗道不妙，月野胜一定藏在这座神社里。这是对方的幻海系统，刚才在山径上，杀手和他离神社还很远，月野胜无法造成明显的影响，但一踏进这里，他便落入了那人的手掌心。
杀手的身影在曲折道路间一闪，失去了踪迹。天空被云翳覆盖，阴沉下来，他行走在神道间，盏盏石灯自动亮起，散发昏黄的光芒，周围的廊檐只剩下漆黑剪影。
那阵铃声还在轻轻响着，引诱他进入神社深处。他沿着石路越往前走，铃乐的声音就更加清晰，一道飘渺的女声伴随铃响，自无边寂静中传来：
「一日一夜に 月は照らずとも」
（纵使无月照日夜）
「悲しみに���� ��く」
（虎鸫悲啼亦如昔）
邓槐灵任由自己被控制着，逐渐靠近声音的来源。在他人的幻海系统中，受影响程度取决于精神韧性，他经常使用黑戒，无论耐性还是反应力都已打磨至顶尖，稍微集中精神便可以挣脱出来，但他最终的目标是接近月野胜，所以仍旧随波逐流地往前走。
「我がかへり��すれど 花は散りぬべし」
（蓦然回首百花残）
转过拐角，忽然四处都是高擎的澄黄灯光，数据流汇组成了一座高台，白衣绯��的巫女盈盈立在舞殿之上，戴着鎏金头冠，如同一株迎风盛开的花。
「慰むる心は 消ぬるがごとく」
（宛似心慰杳无踪）
夜风吹起巫女的头发，方才端严的歌声就是从她这里传来。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庞还稚气未脱，然而右眼下的泪痣增添了几分悲戚。她定定地注视了台下的邓槐灵一会儿，手执神乐铃，托起了铃铛末端五色的彩带，转过身翩翩起舞。
邓槐灵抱着一种奇异的心态看她跳祈神舞，全然忘却自己还留在幻海系统中。她的舞蹈似乎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夹杂宗教蕴含的神秘与庄严，让人情不自禁想把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在邓槐灵身后，黑沉沉的屋檐上，杀手无声地蹲伏着，眼眸倒映出一片流溢金光。他锁定了舞殿前的邓槐灵，身形宛如一支利箭，从黑暗中离弦射出。
赏金猎人好似丝毫没有察觉，依旧背对着他。杀手闪到了对方身后，刚刚伸出手，邓槐灵却陡然背后长眼睛似的抓住那只胳膊，将他整个人往地面一甩，踩了上来：
“究竟是跟我结了多大仇？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早就在月野胜那里拿到想要的东西了，有必要千方百计地给我设局么？”
他虽然面上在笑，却显然十分恼怒。被反复耍弄了两次，邓槐灵耐心消磨至极点，要不是他精神强韧，足够脱离月野胜的影响，杀手恐怕已经重创了他的意识。
“真是个怪人，”杀手闲闲感叹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月野胜那些伎俩对你居然完全没有用。”
“有用，但只有片刻。”邓槐灵挑眉说道，半屈膝按住他的喉咙，凑近了杀手，“现在……如果那位朋友不准备出来见见我的话，我会直接杀了你的意识。”
“你杀不死我的。”对方忽地莞尔一笑，他身下的地面流沙般塌陷，石板融化成漩涡，霎时吞没了杀手的身躯����他打开“甬道”，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幻海系统中逃脱。
“反正情报我拿到了，月野胜就留给你吧。下次见。”
邓槐灵一怔，尽管他立刻回过神想揪住杀手的衣领，却还是手中一空。舞殿前重新寂寥起来，耳边只余悠长的铃声，巫女在台上亦歌亦舞。
灯光照得地面上满是交叉的阴影，邓槐灵扫视四周，杀手走了，接下来的任务便是在这座神社里找到月野胜。
他正思考着那人可能出现的地点，并未在意铃声消失，殿中的巫女缓缓停下了，如同木偶机械地扬起右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扇。
扇子呼啦抬起，笔直地指向他，一面饰金，一面饰银，象征极阴与极阳。邓槐灵听到声音抬眸，巨大的纹路从舞殿裂至他脚边，形成幽黑的深渊。
深渊底部海水翻滚，急速向他袭来，邓槐灵本能地要躲开，思索了一下却留在原地，装作反应不及坠了下去，被海水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