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礼观棠
他正欲艰难往回走,头顶€€然降下一道寒风,与此同时一阵模糊低沉的兽吼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幽幽传来€€€€方河立时停步,似乎都能感受到衣袍被某种潮湿咸腥的吐息鼓动,钻心彻骨的冷。
人群突然急急后撤,方河一人落后便格外显眼,在数声压抑的惊呼里方河看见了凡人恐惧的目光与修士们惊疑的视线,无一不是朝着自己€€€€或是自己身后。
兽吼声越发清晰,风中都开始掺入湿热的腥气,头顶似有阴云降落,山一般的影子逐渐向他靠近。方河原是背对围栏面朝人群站着,此刻不禁缓缓回头:
入眼的是太阳般耀眼的金色,莹润至几乎快要流动的金色圆珠赫然立在他身后,清晰映出了他的倒影;金珠中立着道漆黑竖线,那竖线原在不停闪动,片刻后突然凝住,膨胀至梭形,直直对向方河的位置。
方河视线飘远,移到金珠之外,但见漆黑鳞片嶙峋如山峦,汇成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
是云中蛟!它正在盯着他!
难以想象这般庞大的妖物是如何在人群中“找”到一人的,可方河却直觉云中蛟就是在找他,腥气越发浓郁,蛟缓缓扬首,半眯起眼睛,露出猩红的齿列。
电光火石间方河陡然醒觉,拼命往前跑,但蛟口之大其势之猛,方河在倾斜摇晃的船板上根本无处可逃,只能滑向船侧围栏,眼看那血腥大口就要落下€€€€
锵!
玄色长剑横空袭来,剑上繁复妖冶的花纹明灭闪烁,荡开诡异的漆黑剑风,那剑风只是一击便在空中留下数道漆黑残影,残影又化为细小剑阵,悉数向蛟口袭去!
“你可真是片刻不能省心!”
刀风与水风相撞,气浪激荡难以视物,方河只觉腰间一紧,有人狠狠抓住他止住下坠之势,接着反身一拧,稳稳落在长剑上!
“怎么会……”
怎么会是燕野?!
方河尚未自惊惧中回神,心跳砰然,瞪大了眼望着燕野,燕野却是满脸不耐,拧眉盯着蛟,他一手揽在方河腰间以防他掉下去,另一手并拢食中二指,混沌不祥的紫黑魔息在他指尖凝聚,却是迟迟没有落下。
长剑升空,水雾震荡,方河朝下一望,灵舟上的动静已看不清晰,只有模糊的惊呼此起彼伏。
“吼!”
云中蛟一击不成,见方河被人带着逃开,盘卷的蛟身弃了灵舟,气浪翻涌裹挟云雾,直直朝剑上的二人袭来!
“你这仙骨未免太能惹麻烦!”
燕野一声厉喝,带着方河冲入云雾,指尖魔息暴动,狠狠朝蛟的眼睛劈下!
轰隆!
云中蛟纯金的眼瞳中炸开一朵漆黑莲花,莲花尾焰升腾,散出妖异的纹路,赫然是当初焚尽鹿城的魔息火焰,那火焰便如莲花般钉在蛟的眼睛里,伸出细长的漆黑枝蔓,深深嵌入蛟的血肉中!
蛟立时吃痛,庞大身躯骤然收紧,张口喷出数团冰雹,锋利尾尖从旁侧横斜探出,迅雷急电般刺向方河,燕野见状冷笑,忽然带着方河从长剑上一跃而下,朗声道:“抓好!”
方河脚下踩空,根本无暇多顾,只能抓紧燕野随他落下,而燕野目光仍死死凝在蛟身上,他长袖一扬,玄色长剑自蛟的尾尖刺入,划出燃着漆黑魔焰的剑风,那剑风锐不可当,竟是将蛟尾就此破开,中途凌厉翻转,生生斩断半截蛟身!
云雾深处陡然传来凄厉嘶吼,黑影不住翻滚挣扎,风中传来腥臭的血味,有深紫色的液滴如雨水般坠落,燕野没有犹豫,燃起魔息火焰,这次火焰自蛟首开始迅猛燃烧,原本水火相克,可蛟在这漆黑火焰中竟毫无还手之力,生生就被烧作一团黑灰!
灰烬轰然炸开,融入翻涌云雾,浮尘坠落,满天只余黑白两色,一颗拳头大的金色圆珠凭空坠落,燕野甩袖将它抄入手中,紧接着召回长剑,带着方河悬在半空。
方河望着云雾深处,余惊未消:“这是……为仙骨来的?”
燕野嫌弃地抖了抖袖上沾到的蛟血:“蛟是龙的下位,穷尽一生都在找化龙的办法,龙属神魔之列,仙骨自然对它大有好处。”
方河心头猛跳€€€€惊鸿峰上人人天资卓越,没人需要仙骨来重塑灵脉,他自幼在惊鸿峰长大,虽说知道仙骨世间罕见,却也没多提起过警惕,反倒是因为自己修为难有进益、被旁人嘲笑空有仙骨而无仙途郁卒已久€€€€他不知道仙骨在惊鸿峰外是如此抢手的东西。
即便燕野以仙骨的名义找上他,但当时也只是和他“打商量”,这更让方河模糊了仙骨的意义。
“还在想什么?那畜生就是想吃了你,而你甚至连自保的本领都没有。”燕野扫了眼脚下镜川与灵舟,将那颗珠子丢给方河:“接着,这是蛟的灵珠,虽说你不能驱使蛟魂,不过带着总归能避点水灾火灾罢?”
方河接住蛟珠,一时怔愣,讷讷道谢。
燕野没有接话,指尖又燃起簇火焰,正欲抬手,方河敏锐察觉哪里不对,急忙拦住他:“云中蛟已死,你还要做什么?”
燕野道:“还需多问?船上的人看到了你被云中蛟袭击,说不定还看到了我动用魔息,留着总归是麻烦。”
魔息火焰灼灼跃动,竟是重现鹿城当日的惨剧。
方河无法理解燕野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作风,慌忙劝阻:“且不论云雾遮掩他们是否看得清,对船上的人而言是你救了他们,为何会找你麻烦?”
燕野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他:“你这想法……可真是半点自觉都没有。”
方河不知魔修在想什么,他只觉船上的人何其无辜,如果云中蛟是因为他的仙骨袭击灵舟、燕野是为了救他而动用魔息,进而想杀尽知情者……到头来罪尤竟然都是因他而起。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害了旁人性命。
方河忐忑望着燕野,目露恳求,燕野面色阴沉,指尖火花闪烁不定,然而火焰渐收束,最后终于彻底熄灭。
他竟是听了方河的劝。
燕野朝方河讽刺一笑:“记住了,这是你自找的。”
第九章
方河原是情急之下仗义执言,见燕野这反应,反而没由来生出隐忧,可燕野没再给他反悔的机会,长剑破风穿云,带着他们稳稳落回灵舟上。
“是那个剑修!他们回来了!”
云中蛟已死,镜川湍流似乎都平息了几分,灵舟悠悠朝前行进,露天走道上围了不少人,尽数望向燕野与方河。
这剑修自然不是称呼方河,燕野在人前只露了剑招,直到深入云雾方才动用魔息,灵舟上或是凡人,或是修为不高的修士,无人发现他的魔修身份。
能轻易斩杀云中蛟,便说明燕野修为远在他们之上,世间慕强者众,已有人凑上来想与燕野套个近乎,燕野不愿与旁人来往,只抱剑冷脸站着,方河知是因为仙骨招来的祸事,难免有几分自责,见燕野不想搭话,便代他回绝了几份邀约。
他未露一招一式,身上半点灵力也无,被修士们当作是凡人,此刻替燕野发话,冷不防又受了几分白眼。
之前同方河搭话的中年人挤了过来,见被方河拒绝的人多有不忿,忍不住大声道:“这小兄弟是凡人,那剑修说不定就是家中派来保护他的,你们又在这凑什么热闹?”
这话说得同真相全不沾边,却替方河解了围,方河朝中年人讪讪一笑,不敢去看燕野是什么反应。
中年人凑过来是想向方河打听云中蛟是何等妖物、燕野又是如何将它斩杀的,他想为日后吹嘘此次镜心城行多添谈资,然而话尚未出口,修士那边忽有人朗声发问€€€€
“且慢,既然他只是一介凡人,为何云中蛟会袭击他?”
这话问得不怀好意,却是直切要害,方河身形一僵,燕野亦抬眸,望向修士中发言的那人。
那是个样貌很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衣,眉目略显阴柔,看着他的时候方河无端想起了四师弟余朝,“大家都看到了,当这位剑修把他带走时云中蛟也不再袭击灵舟,众所周知云中蛟是镜川守卫,若非遇敌不会贸然袭击旁人,敢问这位‘凡人’是什么来历?现在灵舟只行了一半路程,若是这人又吸引什么蛟龙袭击,岂不是为整条船的人多添灾祸?”
言下之意,竟是怀疑方河还会带来祸事,想要将他赶下灵舟!
方河心中寒凉,尚未想好如何解释,中年人率先反应过来,怒道:“蛟要作恶你反倒怀疑是他惹了祸?若非与他同行的剑修斩杀了蛟,此刻你我还能安然站在这里?!”
白衣修士身旁有人冷笑:“所以说凡人没有见识,镜心城派云中蛟做守卫就是为了斩除混进镜心城的邪魔外道,你在这里替他说话,却不知这人皮下是个什么东西呢。”
邪魔外道另有其人,蛟为吞食他的仙骨而来,可是无论哪样都不能明说。
方河脊背绷紧,声音战栗:“我并非邪修,我……我出身海外惊鸿峰,是雪河君门下弟子方河。”
白衣修士神色微变,待听身边人耳语后又是嗤笑:“虽说惊鸿峰常年避世不出,但门下弟子皆是人中龙凤,岂会连云中蛟都不敌?你要扯个名号也不先打听清楚!”
方河张口欲言,可忽然发现言语是如此苍白,失去本命灵剑后他不仅无力自保,甚至连自证身份都困难。
心中再是焦灼,终究徒劳无力。
燕野靠在围栏边冷眼旁观,仿佛早有预料,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中年人再度出来替他解围:“你怀疑他的身份?他身边可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剑修跟着呢!你怕他招来祸事,可有这个剑修在你还怕什么?若你把他们两人赶下去,再遇到蛟龙作乱谁能救你?!”
白衣修士这才被堵了话,眼神阴鸷不再言语,凡人们本就期望燕野继续为他们保驾护航,更是高声附和。
燕野并不否认中年人的说辞,之前方河又代他回绝,船上的人便将他们看作是同行客。既然前路恐有险阻,还是将燕野留在船上最为重要。
被中年人这么打岔,话头不再纠结方河身份。
方河一时无所适从,转身去看燕野,燕野身处闹剧却只把自己当看客,全程未发一言,对上方河的目光,斜乜他一眼,转道回了船舱。
他步伐极快,无人敢拦他,方河低声朝中年人道了谢,匆忙跟随燕野离开。
舱室中唯余燕野与方河对坐。
方河双手紧握放在膝上,纠结许久,还是小声道:“谢谢了……是你救了我。”
燕野靠在榻上,阖着眼并不看他:“不必谢我,有件事解决前我要你必须活着,至于之后,任你再招惹多少麻烦也与我无关。”
他这话说得无情刻薄,方河却觉得“果然如此”,燕野怎么可能平白施与他救命之恩,分明是燕野另有所谋。
虽是释然,仍觉怅然。
片刻后燕野又道:“奉劝你收一收无处安放的慈悲,毕竟你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何必多生事端。”
燕野是在指方河阻拦他焚毁灵舟的事,可方河觉得这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燕野滥杀无辜。
“这并非是什么悲天悯人之心……”方河道,“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这么做。”
“你的好心换来了什么?‘邪魔外道’可不是在说我。”
燕野总有将话说死的本事,方河面色发白,慢慢道:“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我与船上的人。”
他始终不肯松口说后悔,燕野嗤笑一声,径自调息去了。
方河见燕野开始调息,想到他同蛟打斗一场损耗也不小,他默默缩回榻上,取出蛟珠,试着借它吸收灵力。
奈何他的灵脉便如镂空竹篮,无论怎么汲取灵力也难以积蓄,至镜心城的后半段路程上他一直在打坐,可到达渡口也未有成效。
燕野没在意他的失落,见灵舟靠岸,推门出去。
镜心城下,浓雾如波涛,霞光如轻纱,巍峨城墙直穿天穹,隐没于浩渺云烟中。
镜心城广揽八方来客,城门处不设关卡,燕野与方河随人群流入城中,见此地人声鼎沸,燕野不觉拧眉。
即便阔别人间多时,他仍不喜欢熙熙攘攘。
他问方河:“你说镜心城方便打听消息,最好不是信口胡诌的。”
方河正想那确实是胡诌,突兀回忆起中年人的话,忙道:“我在灵舟上听说镜心城近日有盛会,各方魂修妖修都会来参加,也许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燕野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有旁的办法,带方河去寻了个落脚处,慢慢再找打听的门路。
他们前脚离开镜心城渡口,后脚便有队熟悉人马御剑降落。
镜心城城门处忽然列出两排白袍使者,为首一人笑容和煦,朝来客躬身施礼:“惊鸿峰的客人,实在是久违了。”
叶雪涯神色淡淡,递出雪河君交给他的帖子:“有劳使者了,在下叶雪涯,带领几个门中小辈见见世面。”
白袍使者接过帖子,招引叶雪涯等人经旁侧通道进城,笑道:“久闻仙长盛名……”
叶雪涯无意寒暄,只冷淡点头,带着几个弟子跟在后面,他一路步伐匆匆,却在通过城门时停住脚步,略带疑惑地回身一望。
€€€€仿佛有极轻极淡的熟悉气息一闪而逝。
“仙长,怎么了?”
叶雪涯眸中带着罕见的疑惑,正欲放出灵识搜索,那点气息却像察觉到了危险一般,彻底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