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他不满地推搡着身边的人,试图给自己争取些许活动空间。
沈濯倒好,变本加厉地搂紧了他。
“离我远点!”
“嘘!很快就要来人了,可别被瞧出端倪。”
能瞧出什么端倪,顶多是晃动的船身和湖面上迭起的波澜。
裴瓒蹙着眉头问:“你要等的人该不会是赵闻拓吧?”
他清楚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双重监视下,大将军府很难有人能溜出来,但是沈濯频频提及此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会来。
果然,沈濯点了点头。
“今日一早,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你的顶头上司就向皇舅舅汇报了此案。”
“今早?”
虽然裴瓒知道那宫宴不是平白无故邀请他去的,但是也没想到早晨就定了结局。
“半个月,也不算太快,若不是小裴大人雷厉风行,铺好了前面的路,他们不可能审理得那么顺利。”
“打住,说正事。”
裴瓒冷面无情地打断沈濯的夸奖。
沈濯嘴一撇,似是不高兴,却也懂得察言观色,迅速往下说着:“大将军府,谢家,未能幸免,还有其他与此案相关的十一家,查抄的查抄,撤职的撤职,再严重些,流放充军斩首,具体的明日上朝便能知晓了。”
“那谢成玉……”
“皇舅舅说了,将功折罪。”
也就是谢成玉无事,先前给他撤了职,调去大理寺,恐怕他没少出力。
他背后的谢家就不好说了……
往后,没了靠山的谢成玉,也不好说。
裴瓒垂着眼皮,一时胸口有些憋闷,时至今日他可以理解谢成玉的想法,但依旧不支持。
或许是自幼便没有家人在身边,裴瓒既没有体验过被束缚的感觉,也没有得到过来自亲人的关怀,他并不能完全共情谢成玉的感受。
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想,谢成玉深明大义,不惜为公灭亲,应该是最正确的那个。
偏偏谢成玉看起来又是那么孤独。
“小裴大人宽慰我,那我也安慰一下小裴大人。”沈濯托着腮,在拥挤的船蓬中想方设法地离他再近些,“你不必替他担心,身在大家族中的孩子,对待亲情要比寻常人淡得多。”
“他们一生下来便是在争抢,地位,金钱,权力,甚至在这些东西面前,没有父子,也没有兄弟。”
就像野兽,在深林中竞争着存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想,谢成玉虽然厌恶,却早已习惯。”
裴瓒依旧低着头,情绪低落:“那你呢?”
沈濯一愣:“我不一样。”
【那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我。】
“你不稀罕?”
没人会不想要亲人的关爱,没人不崇拜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没人不贪图掌控一切的权力。
说不想——
是因为倾尽所有也得不到。
于是,不如不想。
说到沉重处,裴瓒无缘无故地沉默了。
他身在朝堂,即使时间不久,却早已窥见了吞噬人心的漩涡,只是不想权力的争斗如此骇人,将好生生的人折磨得亲情尽断,生不如死。
裴瓒眼皮微颤,缓缓地舒了口气。
沈濯趁着他闔眼的间隙覆上了他的手:“小裴大人又怕了?”
“少动手动脚!”
“这不叫动手动脚,这叫吃小裴大人的豆腐~”
“你害不害臊?”裴瓒被束着胳膊伸展不开,只能用肩膀顶着沈濯,拒绝他靠近。
“嘘——”沈濯把人压到角落里,船身微微晃动几下后,彻底安静下来,“赵闻拓来了,你就不想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吗?”
裴瓒又被捂住了嘴,但这次他并没有挣扎,任由沈濯像只大型犬一样把脑袋压在他肩上,而他只顾着从船板的小孔里张望岸上的来人。
大将军府的结局,裴瓒必然是好奇的。
且不说赵闻拓跟谢成玉的那层关系作为诱饵,引着他去八卦,就连原书之中,描写的起于微末的大将军赵闻拓,堪称励志导师的传奇经历,就足够他去研究了。
只可惜在初见赵闻拓时,这人并不像书里那样稳重,反而像个地痞流氓,导致他一度没把这人对号入座。
赵闻拓,日后大周唯一可堪大任的武将。
他倒是要看看,终究是什么样的惨淡低谷期,才会让赵闻拓蜕变得如此彻底。
河岸边,穿着粗布短衫的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不用猜都知道是偷偷跑出来的。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边,细声说道:“大将军府被大理寺和都察院联手发难,虽然他们家老三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有些证据没来及销毁就被搜走了,舅舅的意思是——念及大将军功勋卓著,不忍严惩。”
“不忍严惩?那陛下要怎么做?”
沈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十四岁以上男子充军,女子收为官奴。”
“这也叫做不忍!”
裴瓒觉得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何必还要打着不忍的旗号呢!
“小声点。”沈濯提醒道,“大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几辈子的人都在军营里,没人敢怠慢他们,家中女眷更是另有亲族帮衬,怎么会真的去当官奴呢?”
如此一来,裴瓒便明白了。
皇帝只罚了大将军府一家,却没有连带亲族一起罚了,尚且给那些依傍着大将军府生存的无辜者留了一条生路。
勉强算是“不忍”。
也算是兑现了当日的鸟雀绿藤之言。
裴瓒连皇帝的圈套都没看出来,更别想左右皇帝的想法了,他无奈地摊开手,继续扒着小孔向外看:“那他今晚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要逃跑?看起来不太像……难道说是要见谁?”
“是来见谁吧。”沈濯故意趴在他背后一起瞧。
“谢成玉?”裴瓒琢磨片刻,一扭头,刚好蹭过沈濯的脸,他心里有些别扭,“你离我太近了,起开点。”
“就不,我也要看。”
沈濯强硬从后背抱着裴瓒的腰。
裴瓒不满地挣扎几下,船身立刻就晃动,他没有办法,只能忍受沈濯的动手动脚。
湖面波纹并没有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
赵闻拓还是维持着刚到湖岸边的状态,满脸焦躁,时不时地向远处眺望,一看就是在等人。
此时的夜色没有来时深沉。
月辉洒落,湖面上仿佛铺了层碎银,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点点光波,颤动人心。
似乎是瞧见了什么,赵闻拓停住了不安的脚步,在原地站定后向一个方向眺望着。
片刻后,他确定了来人,不顾一切地向那人飞奔而去。
躲在船篷里的两人也看清了。
赵闻拓等的人,不是要在危难时刻挽救大将军府的人物,也不是能为他指点迷津的前辈,而是亲自参与策划这一切,哄骗他,教唆他,再把他推进深渊的谢成玉。
隔着几米远,一道清晰的“站住”,赵闻拓果然就乖乖地停住了脚步。
谢成玉冷着脸,比月辉还要冷清几分。
“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你是罪臣,见你是要被问责的。”
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一举一动都要分外小心,特别是谢成玉本就是戴罪立功,此时见他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
在船篷里偷看的那位就是前车之鉴。
不过这很明显只是谢成玉的说辞。
赵闻拓都敢换了仆从的衣服偷跑出来,那谢成玉以审查官员的身份去跟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在于谢成玉想不想罢了。
“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时间紧迫,机会难得,谢成玉不想跟他聊些情情爱爱的俗事。
赵闻拓也难得冷静:“我听说,那日在朝堂之上,我父亲与裴瓒争辩之时,是你站出来揭发谢家,提供证据,我还听三弟说,在茶楼私下审讯,也有你的参与……”
“没错,都是我做的。”
“谢成玉,你就这么恨我吗?”
赵闻拓不是不激动不愤怒,而是心里的悲凉胜过所有其他的感情,他本想质问谢成玉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于心不忍地咽下去。
谢成玉眼中浮现几分迷茫:“我不该恨你?”
“我以为,我们是两厢情愿。”
几句话,又绕道了情字上。
谢成玉略微偏过身,垂头看向一侧,不知道该怎么回避这个问题。
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恨。
无论是赵闻拓,还是谢家,他是不满,想要摆脱他们带来的束缚,但是提及恨,还不至于。
从前谢成玉就像金笼里的鸟雀,被世间最好的食物喂养着,饮着甘甜的花露,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打开笼子。
直到不守礼法的赵闻拓,以近乎强拆的手段将他送出了牢笼。
告诉他:“你本是可以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