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寻秋野
“知道了我是血灵根,也不曾说什么。”江恣说,“师兄是最好的了。”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或许是师兄第一次把我从池边带走的时候,或许是师兄不嫌弃我一身泥巴,把拽起来的时候;或许是师兄那次带我走,把桃花别在我耳边的时候,又或许是叫我别做魔修的时候。”
“或许是师兄第一次带我下山的时候,或许是我被师尊上了锁的那时。那时候,我就像条真被上了锁的狗,门中有许多人都讽刺我。”
“我想起从前在山下流浪时,那时我真的被人叫做疯狗。我本以为上山修道就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可没想到竟到哪儿都被当成条狗。我越想越伤心,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后来不知是太伤心了,还是这身体太过排斥仙锁,自打那日就一病不起。”
“是师兄嫌麻烦还守在我床边,一守就是七天。”
江恣轻声细语地说着,说着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时日。
白驹过隙,回忆终成回忆。再说起来时,一切都跟笼了一层雪那般迷蒙。
“师兄最好了。”江恣说,“师兄爱笑话我,之后人人都愿意对我真心相待时,许多人嫌弃师兄对我恶言恶语,可师兄是从一而终对我最好的。”
卫停吟没吭声。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可我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这样了。”
“师兄,”江恣在门后说,“我虽有心思,可也没有想过逾越。我只是……最一开始,很多很多年里,真的只是想一直和师兄在一起呆着。”
“师兄永远不知道就好,我能看着师兄就可以。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不会说,我会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
“可是……”
“……”
江恣突然说不出话来了。隔着一道门,卫停吟听见他几次发出气音,似乎马上要说什么,可那气音又那样戛然而止。
江恣就这样欲言又止好几次,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呢?卫停吟想,江恣或许是想说,可是卫停吟死了,这一切都完了。
可是卫停吟死了,所以他朝他冲了过去,被关在了雷渊里,被日复一日的黑暗逼得发疯,他想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人在他身边变成一具慢慢冰冷再也不回温的尸骨。所以他要被逼疯了,那些再也无处可去的心思变成黑色的藤蔓缠住心脏,终于爆发出来,变成无数的心魔。
可是他成仙路上待他最好的那人就那样死了。纵使他师尊总说无情道必须无挂念,可他成仙就是没办法做到没挂念。他的挂念把他逼疯了,心里头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都没法再烂下去了。
太多的可是了,卫停吟不知道江恣的“可是”到底是哪一个。
所以,到底可是什么?
江恣到最后都没有说。
他欲言又止很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把这番话继续下去,只匆忙地、装作无事地给自己的话头结了尾:“刚才熬好的粥,我放在外面了。师兄趁热喝了吧,我……嗯。”
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结尾了,语气仓促地说完这些,就走了。
脚步声都很着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脚步声疾速消失在远方。
又靠着门站了会儿,卫停吟才挠了挠脑袋,直起身来,回头打开门,门外的桌台上果然又放了一碗肉丝粥。
卫停吟靠在门框上,没有关门,站在门口和这碗粥两两相望了好一会儿。
他眉头紧皱,一脸的厌烦之中,多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无奈不忍。
可他似乎又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忍,于是表情就变得很纠结。厌烦与不忍两种情绪在他心底交扯,让他十分烦躁。
过了半天,卫停吟才拿起粥,回到了屋子里,关上了门。
而在他门外不远处的拐角后,祁三仪一身黑衣,藏在墙边,正侧着脑袋偷瞧。
他冷眸瞥着被卫停吟关起的门,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抬腿离开了此处。
祁三仪顺着走廊往前走去,到了阶梯处,又转头轻车熟路地走入门阵中,来到下层。
在生死城中东绕西绕,他走进一间地方偏僻的屋子里。
屋子的门开着,里面是与城中不同的暖光。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里面传出了阵阵食物的香味儿。
祁三仪走进屋子里。
屋中窸窸窣窣一阵响,还有阵阵哗哗的水声。
里面是灶台和一排木头桌子。桌子上摆了菜板,墙上挂着菜刀。他实力强劲的尊主正朴素地扎起高马尾,袖子绑在身后,手放在一木盆里,返璞归真地刷着碗筷。
祁三仪立马头痛起来。
他捂了捂脑门,真的偏头痛了。
“尊主,”他说,“尊主怎么真的管起手下人来了,你当真要听那些仙修的话?”
江恣头都没抬,也没回一下。
“我答应了的,自然会做。”他这样说。
意思就是:是的,真的要听话。
“……如今实力强劲的是尊主,满天下蔓延的是魔气,再不是什么仙气灵气了。”祁三仪皱起眉,“我知道尊主敬爱卫仙人,可就算是如此,尊主抢也是能把人抢过来的,何至于真的乖乖听话?”
江恣没吭声,手上的洗碗声不断。
“尊主如今才是天下之主,做什么要做这自降身价的事?”
“再说了,尊主当真是要管控天下魔气?”祁三仪不太赞同,“尊主要是这样做了,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跟他们没关系。”
江恣打断了他的话。
祁三仪话头一哽,不太高兴地又皱皱眉。
江恣还在洗碗。他抬起手,从木盆里拿出洗好的碗来,放到了一旁的空桌上。
那只手湿漉漉的,裹满水珠。暖色烛光之下,青色血管在手臂上微微凸起,还有许多可怖的新伤旧伤伤疤相互交叠,触目惊心地清晰可见。
“不是为了他们答应的,”江恣说,“他想让我管,我才去管的。”
祁三仪当然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
他不悦道:“尊主也不能太听卫仙人的话。如今这天下早已不是卫仙人死时的天下,凡间早已沧海桑田,仙修界更面目全非。卫仙人虽是会为尊主着想,但他想要尊主做的事,也不见得是对的……”
“闭嘴。”
江恣声音冷哑,低沉的声音满含冷冽的杀气。此话一出,恐怖的威压就从他那洗碗的滑稽背影处杀了过来。
祁三仪浑身一震,乖乖闭嘴了。
“我怎么样,用不着你说。”江恣把筷勺从水里拿出来,直起身,没有回头,“也不准说他。”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生死城里,这魔界中……”
江恣侧头,那只血眸横来一眼杀刀。
“谁都不许忤逆他。”
“谁说了,便杀谁。”
他声音渐哑,逐渐失声,杀气越盛。
话到最后,只剩杀意。
威圧感扑面而来,祁三仪冷汗涔涔,浑身有如被重山压顶,被江恣的气场压得嘴都张不开了,只得跪下,头一磕地,就这样五体投地地无声遵他的命。
碗洗完了,江恣取下一边的毛巾,擦干净碗筷的水,把它放好,解下绑起袖子的长带放下长发,往外走去。
他走远了,祁三仪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头,江恣已经没了身影。
他抹了一把脸,脸上已经全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
卫停吟又在屋子里躺了两天,好了许多,身上不再疼了。
这两天里,他过得十分清净。江恣没有来找他,不知道在忙什么,总之卫停吟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瘫了两天。
赵观停用玉符给他传音,说水云门这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毕竟江恣也才刚开始管手底下的人,还没见什么成效,柳如意跟他做了交易的事也还没被外头的人察觉。
虽说被察觉是迟早的事,但天底下苦魔气已久,江恣是真的该出手管一管了。柳如意这步棋没算走错,若是日后被察觉了,那就等到时候看情况罢。
卫停吟听了,觉得也是,便叫赵观停有情况及时联系,随后就断了玉符。
第四天一早,卫停吟终于出了门来。
他关上门,转身走到走廊尽头那间鬼门面前。
他抬手,敲响了门。
不多时,有人过来把门拉开了。
是江恣。
两天不见,他眼周青黑了一圈,似乎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见到卫停吟,他愣了愣,随后眼底一亮,一只厌烦无神的眼睛立马变得跟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似的。
“师兄,”江恣欢喜起来,“师兄怎么来了?好一些了?”
“好多了,就过来看看。”
卫停吟抱起双手,对他还是有些不耐烦。他一看见江恣这张脸,就想起五六天前他做的混账事。
卫停吟语气不好:“你都管好了?”
“在管的。”江恣说,“师兄进来说吧,这刚愈合,总站着或许不好,师兄坐一坐。”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卫停吟还是有点儿想给他一脚。可这话听起来又实在是关心他,卫停吟的想法反倒有些无理取闹。
他撇了撇嘴,把气咽回肚子里,走了进去。
江恣给他搬了把椅子来,让卫停吟坐下来。
卫停吟刚坐好,江恣就又去忙前忙后,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塞进了他手里。
“这里没有酒,师兄现在喝酒或许也不好,”江恣小心地解释,生怕他生气,“改天我去凡间,就去给师兄买酒回来。等到时候,师兄肯定也全好了,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卫停吟点点头,没说什么,把茶拿了过来,喝了一口。
是花茶。
“不用总照顾我,说正事。”卫停吟说,“你管得怎么样了?”
江恣站在他跟前,老老实实地把手握在一起,比当年被卫停吟问“剑练得怎么样”的时候都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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