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渔观火
薛焯笑道:“我和摩诃都喜欢吃吃喝喝,走到哪里都要先尝尝当地的美食,临走前还要带一份回家。你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这里的厨子来自大江南北,什么菜都能给你做。”
崔遗琅轻声道:“我对吃的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而且他也不想一直呆在这对兄弟的身边。
薛焯不赞同:“人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要好好吃饭,人间有味是清欢,如果不能品尝美食佳肴,那我还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正说着,一行青袄侍女端上托盘,请他们用午膳,薛焯便道:“先吃饭,吃完再说正事。”
打开盖子,里面便是崔遗琅点的梅花汤饼。
说是梅花汤饼,其实只有一种形似梅花的馄饨,并不是真的用梅花做的,《山家清供》里写道:“剥白梅肉少许,浸雪水,以梅花酿酝之。露一宿,取出,蜜渍之。可荐酒。较之扫雪烹茶,风味不殊也。”【1】
眼下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案上没有新鲜的红梅,薛焯便让侍女把去年腌好的“蜜渍梅花”端上来,是道小菜,并一个鬼脸小花瓮,里面自然也是梅花酒。
准备的这样周全,崔遗琅心里想:难不成他把《山家清供》里的所有美食珍馐都亲自做了一遍,甚至要花费一份功夫才能得到的梅花酒,他也随便备着。
仿佛看出他眼神的意思,薛焯含笑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只要是书里描写过,我都会亲自尝试一番,记得我有次打算自己下厨,结果还把厨房给炸了。”
崔遗琅问道:“你平日喜欢亲自下厨?”
他还以为像薛焯这样的武将,平日除了打打杀杀,定是和他麾下的武将谋士一起干大事,哪能把他和庖丁之事联想在一起,今儿倒是看到这人不同寻常的一面。
薛焯轻叹一口气,眉眼间透出一股厌倦之气:“如果世道太平,谁又真的喜欢打打杀杀呢,像林洪这样煮酒赏梅,平平淡淡地过日子,那才是真的畅快潇洒。”
崔遗琅心里有些触动,他忽而想起小时候和姜烈一起去冰湖上钓鱼,冰上钓鱼是件很考验耐心的事,姜烈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每次没坐一会儿就跑去滑冰,最后他们烤的鱼都是崔遗琅一个人钓上来的。
他坐在篝火堆的旁边,火光把冷冽的冰面都映照得通红,姜烈又添了几根柴,鱼放在烤架上慢火细烤,调料融进肉质里,香味已经冒出来。
那时候他也想过永远和他们在一块,永远也不要分开,可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
崔遗琅眼神黯然下来。
两人吃完汤饼后,侍女把碗碟都撤下去,崔遗琅立马进入正题:“我杀了薛澄,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把我交给官府,还是交给平阳侯发落?”
薛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意,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拼死守护那个村子,如果不是要为他们断后,凭你的武力应该能很轻松地逃出去吧,你完全没必要管他们。”
崔遗琅不说话,低眉顺目地坐在座位上,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
见此,薛焯笑道:“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多了解你一点,在桃源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刀法,甚是钦佩。你那么拼命,是因为那个村子的一家老少救过你吗?”
崔遗琅轻声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惨剧发生在眼前,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一直以来,都是母亲和世子护住他,可当悲剧再次来临时,他却只能狼狈地选择逃走。
他再也不想品尝到那股绝望的滋味,也不想那些可怜的村民和他一样。
因为害怕坏人会夺走他拥有的东西,他努力地磨砺自己的身体,十年来苦练刀法,为的就是把自己从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中拯救出来,当白术把桃源村的村民都成功地撤离后,崔遗琅甚至感受到一种满足感。
他想成为对别人来说有用的人,如果哪天他是为拯救别人而死的,那也算一种死得其所了。
可惜他没死在桃源村,反而被救了下来,也不知道这对兄弟是在做什么打算。
“只是想救人而已?这个理由也太简单了点,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崔遗琅轻脸上的表情不耐起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而且我和你不熟吧,你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不熟?如意,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你仔细看我的脸。”
薛焯把脸贴近他,一股辛辣浓郁的麝香味涌入鼻腔,记忆突然从脑海深处的匣子里自动跳出来。
喂,你娘是个婊子,那你也是个小婊子咯?听说你们王爷最喜欢亵玩娈童,你们母子俩不会都是他养的玩物呢?
崔遗琅身体一颤,控制不住地往后退,离这张脸远远的。
“是你?”
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是小时候想抱走他的人,还欺负过他娘的坏人,崔遗琅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的刀不在身边,眼神凶狠冷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随时打算扑上去撕咬他。
眼神还是像一只小老虎一样,不错,够带劲,他就喜欢这样烈的。
薛焯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那个很深的疤痕:“还记得这个疤痕吗?当时我说要欺负你娘,所以你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一口。”
“闭嘴!”
一谈到母亲,崔遗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道:“不许你侮辱我娘。”
“我没有羞辱你的娘,那天我找她只是因为她和我娘实在是太像了,所以忍不住想多看看她而已,你听摩诃说起过我们的身世吧,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薛焯很认真地解释,崔遗琅的眼神也渐渐地变了,他忽然想起来,一开始他最渴望成为的就是眼前那个男人。
当年这个男人是那样的张扬肆意,他身上那股辛辣浓郁的麝香味在崔遗琅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对他抢走母亲的愤怒外,更多的其实对他拥有的力量的憧憬和倾佩。
我现在成为他那样的男人了吗?崔遗琅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想起薛焯和自己以命搏命的那种打法,他告诉自己:我还没有他那种的战意和觉悟。
见崔遗琅逐渐冷静下来,薛焯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官府,也不会对你动私刑,此番我前往京城,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明白你的价值,比起一个把自己蠢死的儿子,我想他应该更想要一个奇才。”
“我想拥有你。”
薛焯终于说出他的意图:“不是让你归降官府,是让你加入我们,让你的力量为我所用。”
崔遗琅骤然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你们居然想……”
薛焯从太师椅上起身,很认真地看崔遗琅的眼睛:“如意,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摩诃跟你说过吧,我和他也是侍女生的儿子,从小在侯府艰难地活下去。他们唾弃我们,轻贱我们,你难道没想过要把那些欺负过你的人通通都踩在脚下?”
“……你想做曹操?”
他大笑出声,转眼看向书房里挂的那副锦绣山河图:“大齐之前有大魏,你看眼下的时局,不和大魏末帝时的时局很像吗?仿佛一个无尽的循环,谁说不能轮到我们呢。”
崔遗琅认真地听他的话,一时没有出声,胸腔里的心脏却跳得非常快。
“所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我们有能力站在权力的最顶端,然后,让那些践踏过我们,轻贱过我们的人通通地都付出代价!”
薛焯十二岁跟随父亲上战场,刀下突厥亡魂不计其数,他享受战斗给他带来的酣畅淋漓,只有当他和势当力敌的对手交锋时,他才能感觉自己是真正地活着的,哪怕为此他会受很多的伤,但暴力和鲜血永远是抚慰他内心的一剂良药。
时下的世家贵人爱食用五石散,也爱在美人的温柔乡中获得极致的快感,可对于薛焯来说,什么都比不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如林甫那样平平淡淡地生活自然很好,他也的确喜欢游山玩水的恣意生活,但这不是他薛焯存活于世间的手段,暴力,唯有暴力能让他活下来,能把他从那种被践踏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他说这话时,面容甚至显得有点狰狞:“寰宇共主号命既出,一声令下万夫莫敢不从,这才是我想要得到的地位。”
崔遗琅很认真地看薛焯的眼睛,他从那种漆黑的眼瞳里面看到疯狂的欲望和深深的仇恨,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为君者,应该以人为本,坐上那个位置,就应该承担应有的责任,为百姓谋福祉。”
如果薛焯说谋取霸业只是为了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建立起一个全新的帝国,或许他还会认真思索一番,但眼前这个男人只是想肆无忌惮享受权力,仅此而已。
崔遗琅心里浮现出淡淡的失落感,似乎没想到小时候第一次让他萌生憧憬的男人,真实面目居然是这样。
似乎是在嘲讽他的天真,薛焯直接笑出声来:“百姓?放眼古今,有哪个皇帝是真的会把自己的百姓放在心里的?就算是史书称赞的李世民,他的陵墓甚至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不还是使用民夫苦力修建的?汉武骄奢,国祚几何,他又有什么区别,你不会真以为皇帝心里会有百姓的存在吧?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不过是给自己戴上一张仁慈的假面而已。什么都是假的,只是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的。”
他露出讽刺的笑,眼神轻蔑又刻薄。
他的观点和自己截然不同。
崔遗琅闭上眼,喉咙微耸,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你注定不是一路人,归顺于你更是不可能的事。要杀要剐亲听尊便。”
薛焯本就做好再三招揽的准备,自然不会把一次的失败放在心上,他一转话题,笑道:“那我们先不说这些,来尝尝我去年酿的梅花酒如何?”
他把那个鬼脸小花瓮置在案上,拿出一套精美的酒器,先为崔遗琅盛了杯酒:“尝尝,这可是我的亲手酿的。”
澄澈的酒液盛在杯中,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面而来,凉森森,甜滋滋的,仿佛眼前真有一束香欺蕙兰的梅花。
崔遗琅看着桌上的那杯梅花酒,忽而脑海里冒出个想法:也不知道世子现在怎么样了。
世子……
从前每到冬天,他,世子,还有姜烈也会去梅园折几支红梅回来,那时候他们坐在内室里,屋里的地龙烧得滚烫,侍女也把香片换成梅香,他们把梅花插到小几上的瓷瓶里,一边赏梅,一边行酒令。
可惜他以后再也不能和世子一起饮酒赏梅,他眼中的苦楚更盛了。
一个人的眼神是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所思所想的,薛焯注意到崔遗琅那副不同寻常的落寞表情,多年来在风月场上的见闻让他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想起他调查到的信息,薛焯状若不经意地提道:“对了,我去京城的时候,还听闻一件事,说是有一支庞大的反贼正朝江都群而去,江都王病逝后,世子姜绍已经继承王位……”
“那如今江宁郡如何?殿下他抵御住叛军吗?”
崔遗琅的心顿时焦灼起来,娘还在侯府,那里有他最在意的人,可他如今和他们相隔千里,不能赶到江宁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咬紧下唇,睫毛不停地抖动,犹豫地看向薛焯,语气甚至有几分恳求:“你能告诉我,江宁郡当下如何吗?”
薛焯的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心里的那个猜测果然得到证实,当初他调查情报时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先江都王有段时间把崔遗琅放在房里当娈宠养,是世子姜绍把人抢过来,后来一直放在房里当侍童。
有这样的恩情在,再加上十年来的相处,两个都从垂髫小童长成如今的少年,怎么可能不产生点不同寻常的感情。
他没有搭理崔遗琅的恳求,平静道:“你喜欢如今的江都王?”
这一声如同轰雷掣顶一般,炸得崔遗琅自个儿都愣住:“我不喜欢男人的……”
“可你喜欢他。”薛焯的语气十分肯定,几乎不能质疑。
崔遗琅无力地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持续地嗡鸣,几乎不能再思考。
他对亲密关系的排斥很大程度来源于先江都王给他留下的印象,他也没想过在为世子实现野望前,自己会和什么人在一起。
一直以来,他只是想一直呆在世子身边,这样就很满足了。
这种感情,原来是喜欢吗?他不知道。
薛焯语气变得冰冷:“从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江都王也很讨厌龙阳之好,他母妃已经开始为他相看王妃,他很快就会成亲,拥有属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你一个小小的侍童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如同一根刺狠狠地扎在崔遗琅心里,痛得他脸色一白,冷汗一点点沁出来。
薛焯还嫌不够,露出锋利的牙齿,肆意地笑:“而且,他那么讨厌他父王,又那么讨厌龙阳之好,你说如果他知道你对他的心思,他会怎么反应?一定会很恶心吧。”
崔遗琅低下头,轻声道:“我没有喜欢他,我只是想报恩而已。”
只是想报恩而已……他不能给世子添麻烦。
“可是你既然落到我的手里,那我是不可能放你离开的,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吧?”
见他还在嘴硬,薛焯的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感觉好像是自己戳破那层屏障似的,显得自己是助攻,啧,憋屈。
薛焯把推给崔遗琅的那杯酒拿回来:“既然你已心有所属,那这杯酒,你不喝也罢。”
他心里涌上一股烦躁和无奈:他这些年招揽的人才里,不怕脾气古怪的,也不怕有怪癖的,只要他用好手段,通通都能让那些鬼才拜服于他门下。
但有一种他没有办法:心有所属的人。
薛焯的心顿时冷硬下来:他得不到,那也不会让这样的人才落在别人手里,既然如意不屈服,那便做另一用图吧。
正好这时,薛平津正好从外面回到书房,看得出他玩得很开心,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的额头有点出汗,衣襟上有一抹嫣红的色彩,是做胭脂时不小心染到衣服上的。
他刚进门就注意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看到两人的表情后,他一目了然,眼中忽而多了丝放荡的味道:“是没谈妥吗?小如意不想加入我们?”
薛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是眉压眼,眉眼间的戾气很重,不说话给人的感觉更加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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