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顾铮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小雀,小雀半蜷在那假山石的顶端,血顺着山石的缝隙,将灰色的石头染成暗红。
“顾铮。”
他听到微弱的声音。
那个一直暖烘烘的人变得无比冰凉,触碰起来甚至比顾铮的体温还要低,声音也轻飘到没有重量:“我后悔了......”
“我讨厌这里,讨厌你爹,讨厌你娘.......”顾铮手软脚软爬不上那座假山,他只是愣愣地抓着那只垂下来的手,青羽的缝隙里,那双丹色瞳里全是痛苦,“遇到你.......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好疼啊......”那双漂亮的痛苦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顾铮手里突然一空,那蜷缩在假山石上的少年消失了,只剩下一只染血的青团子。
“.......小雀?”
从未有过的惶恐席卷了他,顾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去,那只沾了血的青团子在他掌心只剩下了冰冷,怎么都捂不热,再也不会蹦起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挺着胸脯,摆出神气活泼的模样了。
他留不下那只注定自由的小雀,就像现在也留不住最后的遗骸一样,入夜后,那只青团子身上发出点点荧光,如同无数只萤火虫四散开来,没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顾铮试图伸手去捕捉。但除了几片零落的青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留不下。
他想起前一年,他娘的生辰宴,顾府请了戏班子热闹热闹,小雀喜欢听戏,却不喜欢那种人多的吵闹,于是他搂着他的小雀,在这假山石上听完了那折最经典的戏。
当时小雀半眯着眼,点着头,听完了那唱词,最后只叹息一声:“重蹈覆辙。”
那时他问:“什么重蹈覆辙?”
“爱恨纠葛。”他的小雀摇头晃脑,“重蹈覆辙。”
.......
“噼啪————”
被投入火焰中的某根竹枝发出爆裂的声响,一瞬间将人的心神拉回原处。
顾铮眼神恍惚了片刻,刚刚的问题终于重新组成字句,涌入到他的脑海里。
“顾大人,我现在,可还似他?”
可还似他?
顾铮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细细打量对面的人,那眉眼是有些相似,可看得久了,却发现那点相似也融在眉眼里,瞧不见了。
顾铮一直不知道他稍稍迟来的那一日,那血泊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他们那日究竟说了哪些话,一切已经随着那满地的血,那零落的青羽,那覆灭的顾氏一起,永远地没入了尘埃里。
眼前这个人,或许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那寂静小院里真相的人了。
前提是,他说的是真话。
“观妙大师。”顾铮缓缓地蹲下来,火光映照他的眉眼,疯狂与执念交织,“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时间过得太久, 宴明本该淡忘了,但随着状态解封一起重新涌回来的记忆与情感,却让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在昨日。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明其实不愿再回想, 只是看着顾铮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几年前那个女人———时隔许久,血缘让这两双相似的眼睛微妙重叠。
那天有着与顾铮相似眼睛的女人派人将他“请”了过来,她关紧了门, 遣散了仆从,于是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毫无预兆地,她抽出了一把匕首,或许从她将顾铮男扮女装起她就已经不正常了,十几年间,她的痛苦让她的认知也一并扭曲。
宴明能感觉到她的杀意, 那毫不掩饰的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心思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与顾铮在一起呆得久了, 宴明甚至能奇迹般地理解他们这类人的脑回路。
顾铮的娘宁韵, 认为他的存在是顾铮的污点, 为了顾铮,她必须除掉他,但顾铮与他爹本就不亲近, 若是由顾松玉出手,两父子之间也许会留下不可挽回的裂痕, 所以她决定由她自己来做下这件事———
顾铮是她肚子里掉下的血肉,与她血脉相连,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铮好,为了顾铮能顺利地继承家主之位。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吗?凭你的力量, 杀不了我。”那时的宴明轻而易举便制服了他,那把雪亮的匕首横在他的面前,却不得寸进。
“能杀掉你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杀不掉———”女人冷静极了,岁月在她脸上落下痕迹,让她看起来既温柔又无害,“那我就会死在你手里。”
匕首毫无预兆地转向,狠绝地刺向她自己的胸膛,利刃入肉的声音是那般清晰,宁韵在痛苦之中笑出声来:“我了解我的孩子,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旦付出真心就很难再收回去.......他爱上你了.......他对你这样一个身份卑劣的玩物动了心......”
宁韵抓着他的手死死用力,很难想象一个瘦弱的女人在濒死之际,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你杀了、我,你们.......永远没可能......”
如果横亘在他与顾铮之间的是顾铮母亲那条血淋淋的人命,如果他真与顾铮两情相悦,只会彻彻底底一拍两散,再无可能。
宴明很难说清这一刹他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是用力拔出了匕首,滚烫的血溅出来,落得他满头满身。
“你们之间的恩怨,不该将我牵涉进来。”宴明提着仍在滴血的匕首,轻声说,“你的命,也不该是让他痛苦的筹码。”
女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像是一条条向远方蜿蜒的赤蛇,宴明蹲下来,他的青羽衣沾了血,漂亮的翠色染上殷红,他不解地问:“一个不忠贞的男人的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铮在这样扭曲的爱构成的环境里长大,长着一副有病的模样,似乎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但宴明觉得累了。
女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她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
宴明将手放在她的胸膛上,启动了列表上的一个散件,在生死轮转的技能效果下,那道最深的伤,从女人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换装系统会自主为宿主屏蔽濒死时的伤痛,但转移时的那一刹那,心脏被贯穿的痛苦避无可避,哪怕只持续了几秒,残留的幻痛也足以激出人的生理性反应。
他的脑海里机械的声音像是催命的号角————
【[青鸟明丹心]套装损毁,损毁程度87%.......88.3%.......89.2%......】
【警告!警告!警告!套装损毁程度已达90%,请使用者迅速更换套装!】
【套装使用者精神力状态下降,套装加速损毁中,损毁程度91.7%.......】
满脑袋的警报声夹杂着太过真实的疼痛感,勾起了宴明曾经神明任务时将套装彻底损毁,送归天地时的痛苦,好不容易稳定的记忆混乱似乎在此刻卷土重来,宴明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直到顾铮推门的动静惊醒了他。
“哐当!”匕首落地。
积压了将近四年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在越来越剧烈的套装损毁的警告声中,宴明下意识地切回了套装的原形,他想要飞出去,飞得离顾铮远远的。
顾铮或许是喜欢他的,但这份爱过于扭曲过于沉重,他无福消受,也消受不来,他带着任务出现在顾铮身边,要帮他度过那命运里的死劫,无论怎么推算,这个死劫现在都已经度过了,后续他只要用书灵的身份盯着就行,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问题。
【套装使用者精神力状态急速下降,损毁程度97.2%.......警告!警告!请使用者立即切换套装!】
宴明终究没有飞出这方牢笼,心脏被贯穿的幻痛慢慢消失了,但套装损毁所带来的无力感却一直留在精神上,他大概是落在了假山石上,也许吧,他有些分不清了。
发黑的疲倦视线里,他好像看到了顾铮,顾铮好像说话了,又好像没有,但已经无所谓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顾铮。”精神力状态下降到极点,那压抑着的委屈终究化成了真心的话语,“我讨厌这里,讨厌你爹,讨厌你娘.......”
他讨厌透了这所烂糟糟的、腐朽得像淤泥一般的四方宅院。
“遇到你,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但我并不恨你,是我选择了任务,选择了来到你身边,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必须经受的,我必须经历的,这就是我要回家的代价。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本能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脑海里嘈杂的声音交织着呼吸时的无力感:“好疼啊.......”
【套装损毁程度99.9%......套装损毁程度100%.......已强制为使用者切换套装!】
世界重归寂静。
再醒来时,他在一堆软绵绵的隐囊与玩偶里,有人拿下他脸上憨态可掬的大老虎,声音担忧:“做噩梦了吗?阿玦。”
.......
“顾大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燃烧的火堆边,此刻的僧人露出一个温和的,没有丝毫攻击力的笑,“前程往事,都已云散烟消了。”
“他的残魂曾与你有过短暂的交集,怎么能算云散烟消?”顾铮眼里的执念更重了,他甚至有了疯狂的、不可思议的念头,“你呢?能在你身上复活的他吗?你是济世度人的佛子———”
他说着比最贪婪的恶鬼还要可怖的话:“你救救他。”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顾铮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会甘愿做帝王手里的刀,审查贪官污吏,纠正徇私枉法,做一桩桩一件件将人得罪到极点、甚至此生都有可能无法善终的事。
———因为他由爱生忧,由爱生惧,更由爱生怖。
他希望他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积攒虚无缥缈的功德,然后用功德换得他的小雀回来,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那些志怪传说,如今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牵系着那一点微末的希望。
而如今有人告诉他,一切云散烟消,云散烟消———他怎么可能信了这云散烟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有时限。”顾铮听到面前的人说,“您和他的缘分,已经到此为止了。”
.......
他们俩谈话的时候,其余人都避退得远远的,只知道他们在交谈,却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但两人最终不欢而散,顾铮走回押送文安王的队伍里时,脸色难看得像要杀人。
林和本来有些自得于自己从禅心寺请人时的灵机一动,可见了顾铮这活阎王似的模样,从心地缩头缩脑,假装自己是一片并不存在的空气。
余光里,那位将他们顾大人气得快暴走的大师气定神闲,眉眼之间都是淡然沉静,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而他们顾大人捏着水囊坐在火堆边,那水囊外裹着硝制过后的牛皮,按理来说耐磨坚韧,此时却多了明显的撕裂,林和看着那战损的痕迹,只感觉自己仿佛那只水囊,在这位阎王手下四分五裂。
因为他的官位是这支队伍里除顾铮以外最高的,所以夜间休息时,他也与顾铮理所当然被安排到一处,这种古怪压抑的氛围自然而然蔓延到了他这里。
林和:“.......”
他艰难地吞咽着噎喉咙的干粮,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燃烧的火堆,心里的哀嚎几乎要蔓延成江河湖海———
救命!谁来救救他!
林和硬着头皮提议:“我、顾大人,我去看看王爷的情况.......”
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和话都还没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起身,一溜烟地窜向最后面的马车,马车停在火堆能照亮的边缘,在手要触碰到车帘的那一刻,他心下忽然泛起莫名的警觉,仿佛有一千个自己在脑海中惊声尖叫。
林和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抱着脑袋就地一蹲———有什么擦过他的头顶落在门帘上,借着火堆的余光,林和看到百炼钢所特有的森冷寒光。
他以为他会因为这样的变故惊愣失声,但他听到自己无比嘹亮的嗓门响彻整个营地:
“敌、有敌袭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像是不祥的讯号,刹那间,箭光如雨,簌簌而下。
第83章
千钧一发之际, 林和的求生本能竟然快过大脑,他以一种毫无优雅的狼狈姿态连滚带爬地从厚重的门帘下方钻进去,闯入了看起来无路可逃的马车内部。
文安王虽说罪证确凿, 但当今天子并未明旨褫夺他的王侯封号, 所以将他押解回兆丰的路上,他用的仍是王侯制式的马车,分内间与外间,林和闯入外间, 还没抬起头,先看见的便是一双靴子。
外有敌人穷凶极恶,内有歹人守株待兔,天要亡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林和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做好了被迫捐躯的准备。
他感觉好像有风从他的脸颊旁吹了过去, 大概是斩过来的刀吧, 不就是碗口大个疤吗———十八年后, 他又是一条好汉!
“铮————”
刀剑相击的声音。
闭着眼的林和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 靠在了内间与外间的门上。
嗯?他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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