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破钵
棺椁前香案上正燃着幽蓝色火焰的长明灯。
长公主萧碧君褪去了往日华贵的凤纹云锦, 她身披黑紫色暗袍, 正跪在香案前刻满符文的深色地砖上。
她手中还攥了颗裂了缝的木佛珠, 口中正念诵着怪异的经文。
她身旁立着一位瘦骨嶙嶙的老和尚, 他右眼已瞎,眼眶中浑浊的灰瞳与身上穿的灰袈裟同色。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嘴角缓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怪异的笑,灰瞳泛起幽光:
“殿下,明日恰逢世子生辰, 子时三刻阴气至盛,正是阴阳交汇的时辰, 只需让世子的躯壳服下这枚丹药,贫僧再以九根镇魂银针行法, 便能引世子魂魄归位,重回人间。”说着, 他从袖中掏出个漆黑瓷瓶,瓶口渗出丝丝缕缕的黑雾。
话音未落,萧碧君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眼眶发红, 眼中布满了血丝,面容苍白如纸, 但眼神中却隐隐闪着一股癫狂之色。
自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能回来, 已不眠不休地诵回魂咒三日。
她面前的供桌上摆放着的都是从前谢云逍的东西,从几岁的玩偶,到憨态可掬的木剑、彩色的编发发绳以及玉坠香囊等等不一而足。
她死死盯着眼前儿子的“遗物”, 硕大的眼泪从她眼眶滑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逍儿,娘终于要见到你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颤抖,连指尖都微微抽搐,是支撑不住的迹象,她身后的劳嬷嬷惊呼一声,赶紧上前扶住她。
“公主!您当心!”她语气紧张,“公主,恕老奴直言,世子爷就算回来了,也不希望看到您身子垮掉,您都几日未休息了,还是……”
萧碧君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脊背绷直重新跪好,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并推开了劳嬷嬷的搀扶,神色复变的冷硬起来。
“谢云逍什么时候来?”
劳嬷嬷张了张嘴,喉间的劝阻化作一声沉重叹息,她的眼中满是忧虑。
“王爷已应下,说明日会亲自去请。”
萧碧君又睁开了眼,她仰头看着香案,双手紧紧合十,身体仍在轻颤。
“公主……您休息会吧。”劳嬷嬷忍不住道。
萧碧君充耳不闻,她再度阖上眼睛,晦涩的经文又从她口中幽幽传出,字句间均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森冷。
她身后的劳嬷嬷满脸均是忧心忡忡之色。
公主最近像中邪了似的,一直偏执地认为“原来”的世子爷能回来,常常与那最近才结识的长相诡异的老和尚密谈,她虽一直从旁劝解,但是公主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旁人擦嘴的余地,可是……
“公主,这件事,王爷还不知情,您看,这……”
萧碧君捻着佛珠的动作未停,她神情专注。
“他不用知道。”
殿外的风突然卷着枯叶拍打木窗,劳嬷嬷望着主子苍白的侧脸,终究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退出了殿门。
一段时间之前的簪菊坊闲云阁内。
庆郡王萧英虽然走了,但是他的某种影响还在,谢云逍黏在贺寒舟后头,贺寒舟也不怎么搭理他,二人之间的氛围一直不大对劲。
东道主萧必安责任心上来了,便在一旁打哈哈:
“那什么,不速之客也被赶跑了,今日请贺公子来本是为的散闷消遣、把酒言欢的,现下菜也齐了,我们还是落座吧,一会蟹凉了就不好吃了,来来来,贺公子快请,这主位我可是特意给你留着的!”
说着,他行至主位旁伸手拂去椅背上的锦垫,语气里满是不容拒绝的热络。
贺寒舟冲他颔首示意,便撇下谢云逍,信步去了萧必安招呼的雅座上。
“有劳。”贺寒舟慢条斯理道。
“公子客气。”萧必安笑道。
说完,他便松了口气转过身来。
今日本就是他做东,他可不想真的闹出事来叫场面失控。可他一回身,便看到谢云逍一脸不满,臭着脸瞪着自己。
“萧二货,你还有心情咧嘴笑?”谢云逍阴阳怪气,话里夹枪带棒的。
本来好声好气招待的萧必安,这下立即被他噎得胸口发闷,脾气“噌”地就上来了。
“我不笑我还哭啊,好你个谢大傻狗咬吕洞宾!我好心好意帮你打圆场,你还冲我狗叫!!”
谢云逍斜睨他,哼哼了一声,又痞痞道:
“我不狗叫,你能听懂?”
“……!”
萧必安怒了,“你你你!”
管复忙往拉住他坐了下来,给他满了一杯酒,并低声道:
“好了好了,必安,谢兄一向心直口快,自有人收拾他的,你别气了,这家店不错,都是你爱吃的。”
萧必安愤愤坐了下来,低骂一声:
“谢大傻活该打光棍!”
管复干咳一声,又冲众人道:
“吃菜吃菜,这里的菜色均是上乘,贺公子不妨试试看,尤其是清蒸蟹黄肥膏腴,配着自酿的雄黄酒更是一绝,贺公子快请。”
贺寒舟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官复又冲谢云逍使使眼色,示意他坐到贺寒舟身边去。当然,谢云逍自不用他说,也早挨蹭到贺寒舟身旁了,这会半个身子都要贴上对方肩头了。
贺寒舟落座下后便更加沉默起来。
他的碗碟里很快便被谢云逍夹了一堆叠成小山似的食物。当然,他并没有吃几口,但却罕见地喝了几杯雄黄酒。
他表情平静,端起青瓷酒杯轻抿,姿态优雅从容,但谢云逍却看得龇牙咧嘴的,他像个老妈子似的在贺寒舟耳边喋喋不休:
“寒舟,你不吃菜只喝酒容易醉的。”
“寒舟,你咳嗽还没好,酒性烈冲了可怎么好。”
“不喝了好不好老婆老婆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
贺寒舟低垂眼帘并不理会他,他的脸颊上已染上丝丝红晕,但是眼神却尚清醒,并无醉态。
他手指松松蜷着一杯雄黄酒,指尖轻叩杯沿,有些出神。
他素来体寒,稍许饮酒并不妨碍,甚至天冷时饮些热酒反倒有些益处,但因他素来不喜欢酒的气味,因此从未饮过酒。
但是今天他突然有些想尝尝这个据说“一杯浊酒解人意”的东西。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刺鼻的酒气撞进鼻腔,入口仍便是辛辣呛人,还是一样的难喝。
可当酒液滑入肠胃中,一股热流却蔓延开来。自刚刚起,看着席间萧英与谢云逍“相谈甚欢”他便躁动的神经,终于在这暖意中稍稍松脱。
只是身旁聒噪的谢云逍一直喋喋不休实在扰人,吵嚷地他头昏脑胀,这个家伙真的很坏……
他放下酒杯,扶了扶额角。
谢云逍忙揽住他。
“好了好了好了,回家了回家了,咱不喝了,妈的,今天就不该让我老婆来……”
贺寒舟却推开他,他甩甩头,眼神复又清明起来,毕竟黄酒刚饮是微醺,厉害的是它的后劲。
话唠谢云逍不再引话头,大家专心吃饭这顿饭很快便也结束。
只是其他人倒算尽兴,谢云逍是吃的心惊胆战的。
酒足饭饱,众人在簪菊坊门前辞行,谢云逍摆摆胳膊肘便要离开。
管复特叫住了他。
“谢兄,现今京内外都传地邪乎起来,说你是什么邪祟妖物的懂得妖法,当然我们是不信的,但是听说,此事是谢兄家的旁支出来举证的,此人现是庆郡王府的门客,听说最近还巴结上了佟晖,捐了个六品官。”
“怎么还有佟晖的事?怎么哪都有他?踏马的老匹夫,早知道老子揍他多出几分力了。”
萧必安一听来劲了,“呦!是你在平安街偷袭的佟晖啊,好厉害的手腕啊。”
谢云逍抬抬下巴,面露得意:
“那当然,这种好事我当然头一个上。”
官复叹气道:“佟晖睚眦必报,谢兄应当多多当心,如此宣之以口怕是不妥。”
一旁的贺寒舟也听得眉头皱了起来,谢云逍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
“不妨事,他又没有证据。”
萧必安用折扇拍了拍谢云逍的肩膀。“总之,你长点心吧,最近多多注意些,别被人寻到空子当妖怪收了才是。”
“靠,能不能盼我点好,尽说这些没用的,走了走了。”他嫌弃地撇撇嘴,便揽着贺寒舟要离开。
萧必安怒道:
“艾?谢大傻,兄弟们为你打听消息,跑前跑后的,你倒还嫌弃上了,我告诉你,别把此事太看轻了,到时候吃了亏,别说我们没提醒你。”
谢云逍无所谓地笑了笑,“呵,吃亏?我看谁能把我怎么着,爷爷我等着。”
贺寒舟扭头看向他,谢云逍笑容便一敛,转而“乖巧”地望着他。
“我错了寒舟。”
贺寒舟目光有些疑惑,他不过是觉得谢云逍态度太过嚣张,行事不稳妥,他并没有在责备谢云逍的意思。
“哪错了?”
“我不该说爷爷等着,太装比了。”
“……你知道就好。”
第100章
夜幕低垂, 朦胧的月光笼罩着街道。
贺寒舟与谢云逍并肩而行。
贺寒舟的目光掠过街边次第亮起的灯笼,跳跃的暖光却让他心腾起一股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