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柿宴甜
没有。
那就是,卖给藤原人的配方,是荆榕自己试的。
“方先生来时提过一句,这蓝色特殊,只有用太平山泉水浆出的纸,才有这种颜色。”荆榕说,“太平山泉水是碱性矿物质水,其中原理不必详说,不过此事,天知地知。”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卫衣雪的唇,“我知,卫老师知。”
卫衣雪闭上眼,等荆榕吻上来。
他们二人之间,从来都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他们都是任性妄为的人,也都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事,包括一个吻。
荆榕如他所愿,吻了下来。
清浅的啄吻,随后转化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密不透风的气息压制。唇舌交缠,火热四溢。卫衣雪一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气息,另一边,脑海中的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荆榕给的配方是真的,舞鹤纸厂知其大体,却不知其详,日后造不出好纸,恐怕会成为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取决于这纸的价值和地位,被抬得有多高。
以卫衣雪对眼前这人的了解和直觉,他觉得,这件事,绝对不会草草收场。
马车停下,荆榕带卫衣雪来到了荆家的厂房。
小工是来给荆榕看货的。
“这些是货样,您要看的,当面销毁。”
荆榕检查过后,点了点头:“销毁吧。”
火光冲天而起,眼前的纸张片刻间就烧成了灰烬。热浪席卷而来,荆榕领着卫衣雪,去另一头避热,又带他去颜料桶边看了看。
“这是太平山泉水染色的效果。”荆榕对卫衣雪介绍道,随后将一小份泉水加入染料盘中。
卫衣雪看着,一种明亮的蓝色在水中渐渐晕染开。
“这是我取来的普通河水。”荆榕也用它染了一遍颜料,随后对卫衣雪说,“纸张浆成后,一月后变脆,如果空气湿润,还会褪色。”
话谈到这里,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自明。
卫衣雪皱起眉。
这太过冒险,不——这其实算不上冒险,只是太过狠绝,绝到荆榕几乎必然惹上更大的杀身之祸。
卫衣雪说:“荆先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荆榕淡淡说道:“我已杀过许多人。”
卫衣雪说:“果真商场如战场。”
荆榕说:“战场亦在商场,卫老师。”
这句话不用说得再明白了。
卫衣雪现在已经完全明白。
藤原国国内一片混乱,坚称唯有往外掠夺,才有生存之机。要藤原人发财,必须从东国这么大的商业市场上,吸走所有的养分。
至少在琴岛,藤原人不给东国商人颁新的开厂许可,更是对藤原商人多惠多利。他们已经挤走了一大批商人,重新进来的有化工厂,有船厂,有人造纸,有人染布……他们在这片土地和港口上掠夺的所有金钱,最后都会成为侵入东国关税财政的一只毒手,至少英帝国的银行已经在更北方的地方开始筹建,他们要掌控东国的外汇。
如今政府一让再让,怀柔再怀柔,想要笼络四方,他们看在眼中,心里不认同,却无法左右和预测接下来的走向。
卫衣雪的战场或许在暗处,在江湖。而荆榕的战场是在明面上,光明正大的,也同样是一条险恶杀伐之路。
从前他看不清这个人。荆家荆公子,海外留学归来,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东国人是他的朋友,英帝国人也是他的朋友,藤原人那儿也能说上话。他比谁都要更像一个满心逐利、野心勃勃的商人,没有人猜得透那一张俊美漂亮的皮囊之下,究竟在谋划什么。
卫衣雪看了看周围的库房,淡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荆公子。”
荆榕想的不是很正经:“回我家?你今夜不回去了,卫老师?”
卫衣雪:“。”
他耐心地说:“去僻静的地方,跟你说说话。”
“好。”荆榕看了看四周,说,“就去海边吧。没什么人。”
这片海正是卫衣雪之前送人、对峙的那片海岸。荆榕得到了薛百洪的人,也得到了薛家的全部产业,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守和掌控,之前作为船港使用的驳船处,也已经弃之不用。
更远的地方已经在计划修更多的堤坝和栈桥,不过因为藤原人到来,现在人手短缺,都在停工中。
荆榕和卫衣雪一前一后,踏过干净粗糙的砂砾,浸在海风里。
“卫老师想跟我说什么?”荆榕问道。
卫衣雪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日后尽可以说。”
荆榕抬起头。
卫衣雪的口吻带着几分肃然:“我身无长物,但出门在外,手里有一些资源,也有一些人脉。荆先生今天肯跟我透底,我很感激。因为这不但能救许多人的命,也能救你的命。”
荆榕看着他,眼睛微弯,带着点了然的笑意。
话只说到这里。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这个时机不早不晚,正正好。更早一些,卫衣雪无法信任他,更晚一些,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二人是同道者,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能有机会在琴岛这个地方相遇,相交,已经是人生幸事。
*
很快,藤原人最近忙活的事情,也逐渐在琴岛传开。听说舞鹤纸厂得到了藤原人上层的扶持,又拿到了五十万注资,全力印染新的蓝色纸,并委托了华商挂名,就说是国产贵族有色纸,品牌名为“宝石”。只有身份地位极高的人,才可以将这种纸张用于公文。
这件事很被看重,据说还引起了身份地位更高的人的关注。舞鹤纸厂决定用这一批新造的纸张,印上一副浪里雪华图,当做对皇室的献礼。
而东国这边,因为有荆榕的介绍,纸张尚未出厂就得到了东国商会的力保和扶持,京中阔豪们也纷纷下定,想要看一看传说中永被埋葬的蓝色。
舞鹤纸厂一朝之间声名鹊起,“宝石”还没有上市就已经红得发紫,直到一月之后,纸厂才发现出了问题。
所有的染纸都已出现褪色变脆的现象,更严重的还会发绿,然而他们已经事前接下订单,用客户的款项拿来购置了更能大的地皮和更多的机器,一次性浆染了所有的原料。
而那一副送给皇室的贺礼图,也已远渡重洋,无法追回——这意味着杀头之罪。
这件事给与了藤原景润父子毁灭性的打击,更给了舞鹤纸厂以毁灭性的打击——他们逃于藤原国的内乱和匮乏的经济,本想在琴岛一举翻身,此刻却彻底成为了空谈和泡影。
现在他们不仅还不起巨额的客户债务,更是得罪了藤原本国的贵族。十日之后,藤原景润被发现于自家厂内切腹自尽。
而他的儿子藤原三郎,绝望之中四处求助,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
还是荆榕,主动出面,表示可以低价接手他们的工厂和设备,并帮他们斡旋、缓和和藤原高层,及东国贵族们的债务矛盾。至于厂子,荆榕的原话是“不如就发回给原来那三家纸厂,他们是东国人,只有原本的东国人回来接手,才能保证你们没有和别的势力串通勾结的嫌疑。”
舞鹤纸厂一夕之间就破产了,距离他们志得意满进入琴岛之时,不过三个月。日后,藤原三郎在失意中坐船返回故土,却因为“意外”而落入水中,淹死了。
这一步一步,精心谋划,每一步都狠辣至极,惨绝至极。
对于此,连既得利益的方林照,都感到无比的胆寒。
他们是事情的见证者,知道每一步都由荆榕操盘,亲眼看了,才第一次了解那位少爷的手腕。
他们不由自主地想道,绝对不能与荆榕为敌。
当这个人和自己站在同一边时,是人生幸事,假设这个人是敌人……他们甚至不敢去想后果。
方林照说:“我想那位少爷做得太绝,恐怕有不少人想他下地狱的。”
而卫衣雪倒是对这件事反应平淡,他点了一支烟,说:“他要是下了地狱,会发现我早在那里了。”
第186章 致命长官
荆榕已经算是摊牌了,刺杀他的事情自然告一段落。
倒是过来杀人的几名死士,震撼于最后的结果,有几人来问卫衣雪,说是想给荆榕当护卫。
身量最高的那名大汉,名叫袁芳,说是本来也无处可去。他们原本在晋中做事,被当地的老爷看中,叫去当了护卫,后来朝廷倒了,老爷们散尽家财投了军,军费却被当地的军阀给贪走了。后来他们四处流离,加了一个又一个救国会,但大多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走下去。
后来就是两派分走两湖地区,他们这些剩下的人不知道往何处去,看见地区小报上,有人点名讽刺一些卖国的商人和大臣,他们便一番合计,想要来刺杀。荆榕自然就是其中一个。
面对这样的请求,卫衣雪当然没有办法替他们做主,于是说:“那我去替你们问问荆先生。”
袁芳说:“有劳您了。实在是我们计划不周,险些误杀了好人。”
卫衣雪颔首说:“客气了。不过我与荆先生相交不深,只能去传个话,具体如何,要看他怎么说了。”
他们明面上的关系,的确只有卫衣雪去说合适。荆榕的身份很珍贵,一个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商人,他们都在尽量不给他添麻烦,以免往后连累他。
方林照这几天在忙活厂子的事,跑了几趟荆榕那里。荆榕指给他几个固定的合作商,他们正在联络,从中间建几个仓库和中转站,此后纸厂就归他们自己好好干了。
卫衣雪这几天都从方林照口中得知荆榕的动向,早上去港口啦,晚上谈生意啦……等等,似乎完全没有闲暇的时间,也就没着急找他。
等到第二周周日,因为藤原人要运物资,港口停运三天,连带着商会也接到了暂停开市的指令,这下终于有空了。
停市前一天,卫衣雪去了一趟商会总部,本想约一个时间,不过荆榕人不在,连带着那位八面玲珑的秘书小姐也不在。
卫衣雪很快从自己的消息网中得知,柏岚过几天准备回到琴岛,荆榕恐怕要回家作陪,今天不在,或许是已经回了本家。
卫衣雪于是留了口信,只说荆先生有空,就来联系他。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也不免觉得好笑,此前是荆榕追着他跑,现在是他追着荆榕跑。情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公平。
没找着人,卫衣雪索性自己逛着回了家。
这座小洋楼已经远不比之前舒适安稳,走了一批海因人后,住进来许多藤原商人、工人,日常并不很好相处,卫衣雪一边拧锁开门,一边思考自己要换个什么地方,刚打开门,他就怔了一下。
荆榕大少爷又是不请自来,在他家的沙发上躺着。
这回也睡着,不过没有上次礼貌,西服外套脱了挂在门边,卫衣雪卷好的烟被顺走一根。房间里窗户开着,地板已经被人拖过,幽幽香气中透着洁净的水色,凉风从窗外吹进来,满室芬芳。
荆榕或许在他家洗过澡,浴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卫衣雪走近了,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荆榕身上穿着他的衬衣。
他的衣服,荆榕穿着稍小了,于是没有扣,就浅浅披着,身上盖一条丝质毯子。
卫衣雪放轻动作,自己先解开衣服,和荆榕的外套挂在一起,随后去浴室浅浅冲了凉,换上更舒适的睡衣。
楼下的沙发并不宽大,原来只容一人平躺,卫衣雪换好衣服下楼,将支在阳台的竹躺椅搬了过来,放平后,和沙发拼接在一起,随后自己也躺了上去,靠了靠,贴在荆榕的怀里。
他动作很轻,即使不困,但也很安静地靠在了他怀中。
荆榕似有所觉,手动了动,伸出来抱住他的腰,不过没有醒。
他两次来卫衣雪家中,两次都是抓紧时间睡觉,卫衣雪看得出他辛苦。
又到夜色落下,万家灯火的时候,荆榕动了动,醒转过来。
他很快发现了躺在自己怀里的卫衣雪。房间里太黑,他不知道卫衣雪醒没醒着,于是醒了也不动,只伸手去探卫衣雪的手。
握在手中,微凉的。卫衣雪背对着远处,远处放着一架小风扇,虽然开得小,但也一直顶着风在吹。卫衣雪比他体寒,体温低一些,荆榕很快把自己身上的毯子挪过去给他,随后一低头,看见卫衣雪在暗夜里睁开的眸子,柔和明亮,带着水色。
卫衣雪低声问他:“休息的好么?要不要上楼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