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柿宴甜
“跟我合作的人,有洋人,有国人,有卖国贼,也有仁人义士,利益交换而已,别把自己说得这样高尚。”
卫衣雪一双眼清凌凌的,话语轻描淡写,却让人生出无边的恐惧:“无路可走的散商,怎么会有功夫在这里说话呢?——他们早埋骨在洋人的铁路下了!”
薛百洪看着那柄枪,一时间被恐惧攫住,惊得说不出话。
“印馆四十兄弟,馆外上百兄弟,藏在这山中,就是拼人数,也可以把山头那几辆车来来回回端上好几次。”卫衣雪面带微笑,“你亲眼见到我处理了上次那把枪,是不是以为,我们手里再无别的杀器了?”
“背叛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
卫衣雪扣下扳机,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薛百洪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捂着腿倒在了地上——这种枪打出来全是霰弹,不死也残,卫衣雪虽然避开了要害,却下手极狠。
电光石火间,卫衣雪把人拎起来塞进马车,指挥老吴:“撤!按原计划走。”
老吴手忙脚乱问道:“魏鲤呢?”
卫衣雪:"要么被抓,要么死了。快走。"
逃跑这件事上,卫衣雪有着相当的经验。洋人的总署局是配枪的,但大多数准头也并不好,射程不过四十米。
卫衣雪早已准备好离开的路线,马匹开始按照预订方向跑起来后,他就钻回了马车内,等着在薛百洪嘴里问出魏鲤的下落。
他是真的很想要那份名单,却也知道,薛百洪并不会轻易地说出来。
黑夜,马车无灯,循着夜路钻入幽深的小径,身后的动静被甩得越来越远。
老吴差点被吓死:“逢尘,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条路?”
卫衣雪懒得多解释:“他要引我上钩,洋人的总署必然就不能跟得太近。我提前预备了一条小道,正好逃跑。”
老吴:“。”
该说不说,卫衣雪的计划,每次他听起来都全是破绽,但这位大爷还真的就能够给它实现了。实际上,老吴甚至不能确定卫衣雪是不是真的提前准备了这条小路——因为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很像误打误撞地找了一条小路。
老吴:“我们的馆内四十兄弟呢?”
卫衣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跟我一起从印馆出来的,不知道他们都去跑纸厂了?”
老吴:“。”
老吴:“那你嘴里,我们的馆外上百兄弟呢?”
卫衣雪说:“你愿意他们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老吴:“。”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追上了他。
这他妈的。
他甚至分不清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就像连他也不知道,卫衣雪从哪里来的第二把卡飞洛手枪一样。
共事多年,他们始终不清楚卫衣雪的行事逻辑,始终不了解卫衣雪手里可动用的资源。
这是卫衣雪真正可怕的地方。
“等……等等,前面有情况。”老吴突然被另一道刺眼的光,唤回了神智,“前面……前面怎么会有灯光?”
这片小路直达环岛盘山矿点的背面,要穿过薛家一个已经废弃的采矿场,除了他们,几乎不会有人知道这条线路。
但灯光已经出现在了前方,拉车的马被地上的篝火惊了一下,不肯再向前。
卫衣雪按住老吴,挑起车帘往外看。
前路停着一辆车子,一辆漆黑的雪佛兰,高档车,整个琴岛只有两家拥有它。
它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是显得非常怪异。连带着这辆车的主人出现在这里,也十分令人震惊。
荆榕将篝火放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在火上架了一个茶壶,水汽正往上翻腾,顶着盖子。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穿着青衫长袍,漫头银发的黑瘦长者,那人正低头看着篝火,不发一言。
老吴一眼就认出来,荆榕身边的这个人,正是真正的魏鲤!
一时间,两边都停了下来,寂静无声。
片刻后,是卫衣雪主动开口了。
他人没有露面,声音飘飘悠悠从马车里传出来。
“荆大少爷,久仰大名。”
“这么好的天气,不去夜会美人,跑这里喂蚊子,是在做什么呢?”
荆榕像是并没有对这个声音感到奇怪。他说:“美人跑了,无聊就出门散散心。却没想到路上有热闹可以凑,还叫我抓到一个名人。”
卫衣雪沉默了片刻,像是觉得现在的场景很有趣。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和荆榕正面交锋一次,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交锋,来的这么早。
荆榕的声音沉稳有礼:“在下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薛老板在你这里,我要他。”
“而我手里这位名人,对我有一点用处,用处却暂时没有那样大。我愿意用他,交换你手里的人。”
卫衣雪:“换来做什么?”
荆榕说:“我是商人。商人脑子里想的事情,当然是钱的事。我要薛家所有的港口和工厂。”
“据我所知,荆榕公子在琴岛已经是一手遮天,薛家对你来说不过是毛毛雨。”
卫衣雪慢慢说道,他重复了一遍,“要他做什么?”
“商人不嫌利小。”荆榕微笑道,“我要的,当然是在琴岛一手遮天。”
此言一出,满座心惊。
荆榕的声音平淡轻松,甚至听不见几分野心,却蕴含着无边凛冽。
一手遮天。
他要和海因人搞好关系,贿赂上层,抛弃下层;和英帝国人合作,以谋后路;卖卫衣雪一个人情,做一个交易,从此和救国势力两不相干;最后,他自己就是琴岛的贵族。
所有势力尽在他手,荆榕从此真是琴岛的皇帝,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至于他之后还想做什么,却没有人说得清了。
短短几个字,月色晦暗下的密林,他就这样轻轻松松说出口了。
卫衣雪:“公子志向远大,不过既然是要交易,那么至少先拿出点诚意。”
荆榕说:“当然已经准备了。您派个人出去,会看到海因人已经离开。当然,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他对着马车里的人,遥遥地递出一封密信。
老吴经过卫衣雪眼神许可后,下车拿信。
黄底纸张,电报打的,上面盖的是海因人总署的公章,大意是今夜荆家、薛家为港口进行火并,要其他人睁只眼闭只眼。
另一封信则是薛百洪的署名,上面陈列了包含卫衣雪在内的一系列人的名字,揭发他们为救国会成员,正在秘密图谋大计,需要立刻诛杀。
也就是说,薛百洪出卖给海因人的揭发信,甚至都没有送到对方手中。
这两样东西,的确足够有诚意。
卫衣雪看罢,说:“我同意这个交易。但不是现在。”
荆榕在外面颔首:“自然。您下山后,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找我的人就是。琴岛风平浪静,我并不想多生枝节,万望合作愉快。”
卫衣雪也勾起唇:“……合作愉快。”
第175章 致命长官
交易谈成,荆榕对马车的方向略一颔首,随后回到车中。
黑色雪佛兰离开了山道,明亮的车灯照向远处,黑暗重新降临。
老吴问道:“真给他?他说话算话?”
卫衣雪看着荆榕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写什么,片刻后点头说:“给。”
“他不会……”老吴比划了一下,皱着眉问道,“不会再用什么手段吧?”
老吴显然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他显然认定卫衣雪早先和荆榕交好,也是为了现在这一出后手,但是很可惜,并不是。
卫衣雪说:“他要是想耍手段,不截下密信,坐山观虎斗即可。”
既然截下来了,就是要卖他卫衣雪一个面子,说穿了,卫衣雪认为就连最初的接近,也是荆榕故意而为。
并非卫衣雪太看得起自己,不过对方看得起他,愿意在他身上押宝,他真心实意认为,这是对面的本事。
“走吧。”卫衣雪说。
老吴看了一眼时间:“那碧波楼,还去吗?”
卫衣雪似笑非笑:“你想吃你就去。”
荆榕在派人邀请他的时候,大约就已经知晓这场饭局注定无人赴约。但这件事仍然做得很体面,在外人眼中,今夜此时,卫衣雪和荆榕正在碧波楼上彻夜长谈,除此以外,在别的地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老吴:“我真的会去的,碧波楼一个菜抵我一年工资。”
卫衣雪说:“得了,有点出息吧。先把手头的事解决了,回头我请你吃。”
他指了指车里血肉模糊的薛百洪,“还得处理好一阵子,注意点,别留下痕迹。”
*
卫衣雪手下的人不止一次处理这种善后事宜,第二天,这件事并未见报,只有薛家商行的伙计们突然得知老板临时有急事,跟着货船去藤原了,归期不定,剩下的事情一切照常。
“做得很干净。”
荆家祖宅,荆榕立在书架前,将报纸随手放在几本书上。
这里从前是荆父的会客室,现在是荆榕的。不过即使如此,他像是仍然对此处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对所有家具的使用都很客气,很细心,仿佛只是来这里作客,而不是这里的主人。
四五月的天气,壁炉里却点着火,这火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他那位畏寒的客人准备的。
魏鲤说:“世界上没有人比他能做得更干净了。”
令人惊讶的是,魏鲤在荆府的待遇极高,几乎是贵客的礼遇。他面前放着伤寒药,脚下踩着虎皮毯,因为逃亡路上得了寒病,哪怕是盛夏,都会觉得身体寒冷如霜。
荆榕说:“听您的话,很了解卫先生?”
魏鲤说:“听过一些他的传闻。如果不是他在这里,我也不跑了,让他们杀了我算完。”
荆榕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