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柿宴甜
灰扑扑的床,油漆过的墙壁,木板踩上去发出陈年的咯吱咯吱声,头顶的灯却非常明亮,是大瓦数的黄色灯泡,足以支撑在黑夜里看书,保育室靠院子一侧有窗,窗户连通着外院,只不过现在用木板挡住了。
荆榕把木板取下后,才发现封上的原因是窗玻璃已经破碎,而且整个窗户的支撑架已经变形。
他默默地把木板放回了原位。随后站起身,拿扫帚和拖布将这个小空间清理了一下。
阿尔兰·瓦伦丁注视着周围的环境。
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健身器材都已经磨掉了漆,一半是劳作区,一半或许是草场,更远处的林子和稻田里都种着作物,看起来属于孤儿院。
荆榕注意到他的眼神,说:“那些地皮都是我们的,后面还有一座教堂。”
“买这片地用了多少钱?”阿尔兰·瓦伦丁问道。
荆榕想了想:“一百五十万时尔洛斯币左右,很困难,因为周围有林场,有好几个本地企业想要包下这一片。”
阿尔兰点点头。
难怪阿利克西会这么穷。除了供养好几个战友家庭之外,他还供着一所孤儿院。
孤儿院这样的福利设施,除了拉动各界善款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盈利的办法,即便节衣缩食,每年都至少有几十万的投入。看起来诺夫耶茨孤儿院的人们想了些办法,比如种植果树和稻谷,在生活上做到自给自足,但其他地方仍然捉襟见肘。
“地皮购置、买树苗和粮食、订购课本这些事都是老师们和我的一些朋友在帮忙。”荆榕半跪下来,给阿尔兰·瓦伦丁换上更舒适的棉麻拖鞋,“我没有回来看过,他们会给我发来一些账单,不过我都忘了放在哪里。”
阿尔兰·瓦伦丁轻咳一声:“看得出,你在钱方面一向忘得很多。”
“我不擅长记账。我擅长直接把所有的钱交给我老婆。”荆榕为他换好鞋子,抬头对他一笑,随后把外套挂起来,对他发出邀请,“出去走走吗?”
阿尔兰·瓦伦丁点点头,撑着拐杖,由他扶着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土地很松软,走起来很好,后边就是青色的麦田,侧对麦田的一方小屋里,孩子们正在专心地上通用语课。
这些孩子年纪大小不一,最大的有十五六岁左右,最小的连爬上课桌都困难,他们的衣服都旧而干净,很妥帖。或许是因为这里很少来人,会有一些孩子偷偷往窗外看。
阿尔兰·瓦伦丁暗蓝色的眼睛和偏灰的发色,无疑是让他们很惊奇的。反而荆榕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这地方东国人太多了,孩子们并不惊讶。
荆榕帮忙取下晒好的衣服、被子,并手脚麻利地进行堆叠和分类,阿尔兰·瓦伦丁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听他们聊着天,不过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教室里。
他好像很喜欢孩子,而且他也很注意那个爬不上椅子的小孩。看着旁边更大的孩子带着小朋友念书时,他眼里会出现很温柔的神情,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荆榕会偶尔跟着他的视线看一看,又看回他身上,随后露出一些笑意。
“你知道,年轻人们要不是死了,要不是逃了。”维克在旁边烧火,说着话,“能活就很好,他们能同意孤儿院继续存在,完全是看着布尔加科夫的人望,他们把一座桥的名字改为了布尔加科夫大桥,但是却屡次想要关掉布尔加科夫最重要的地方。”
布尔加科夫就是荆榕的老师。
阿尔兰·瓦伦丁听到这里,也回过头。对于那个创立了“枫”的情报大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如今,那一代优秀的师生都死的死逃的逃,还剩下的这一切,都靠剩下的这些人努力保存。
当然,他们并没有提及太多的往事。前独立国的人不怎么咀嚼往事。
活干完后,荆榕带着阿尔兰·瓦伦丁去稻田边走了走。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天边遥远的林场,旷野间一片开阔。这里是阿历克西长大的地方,这件事仍然很奇妙。
荆榕说:“每一寸土地我都走过,小时候我常常去水边捉蛇。”
他随后又指了指开辟在田野间的一处小道:“那后面,就是东国夫妇当初卖拌米饭的地方。”
当然,现在这些地方都废弃了。
阿尔兰·瓦伦丁说:“你说他当时想送你去纺织厂。”
“当然,那时候纺织厂是最荣耀的岗位,因为我们的印花布卖得非常好,作为外交礼物送给各个国家。”荆榕说,“纺织厂的隔壁是国立电影厂,下班后就可以去他们的放映室看电影。那时候纺织厂分配的宿舍也相当不错,而且他们很缺会干活的男人,保证只要我去了,就给我分最好的一间楼房,和科学家们住在一起。”
“后面为什么没有去呢?”阿尔兰·瓦伦丁问道。
荆榕说:“因为我调皮捣蛋,老师是军队的人,我十四岁那年潜入他们的汽车一路进了总部,最后被他们的人发现了。这件事处分会很严重,老师为了保我,就让我进入了军队。”
“那时军队不是人人能进的,即便是高官,手里也只有一两个名额,我顶掉了他亲生孩子的名额。”荆榕说。“后面他的儿子进了后勤部,在前几年染上败血症去世。”
阿尔兰·瓦伦丁想了想,笑了一下:“听起来你从小就这么令人意外。”
“令人意外吗?”荆榕笑了,“倒是我给爱我的人们添了许多麻烦。”
“不会麻烦。”阿尔兰·瓦伦丁慎重地评价道,“很多人都会喜欢你。”
包括他。他静静地想。
他们长在完全不同的国度,甚至曾经是最针锋相对的敌人势力,但命运鬼使神差,还是让他们绑定在了一起。
荆榕没有抓着他细问,他带着他慢慢悠悠欣赏了田间的景色,用外套兜住了几条徒手抓上来的小银鱼,带回院落中,加入今天的晚餐准备。
孩子们都已经下课了,听说今天有客人,都非常卖力地干活、忙上忙下,有一个小姑娘随时盯着阿尔兰手边的水杯,以保证它一直是满的,其他的男孩们则开始整理庭院、打扫教室,并轮流去烧夜晚的洗澡水。
崔汀回来得很晚。她已经七十岁了,但步伐依然犀利稳健。她今天去城里订购一批钢材,用来加固学生们的床板。
她是唯一健在的,上一辈看着荆榕长大的老师,也是布尔加科夫的第一任妻子。据荆榕八卦说,是崔汀甩的布尔加科夫。
她面容肃穆,十分严厉,学生们都很怕她。只有面对荆榕和阿尔兰,她的气质和缓了很多——荆榕还活着并回来看他们这件事,已经足以让她欣慰许久。
他们同样没有提及太多的往事。崔汀更多地询问了荆榕现在的情况,过得如何。
荆榕说:“我过得很好,瓦伦丁先生是我的老板。我们刚刚从修兰地区回来,他最近正在帮助那片地方建立新的矿场和医疗公司。”
“修兰。”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崔汀的眼底才出现了震惊,她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修兰……连我们的人都要不记得那一次战役了。原来还有人在为那边做事。”
阿尔兰·瓦伦丁低声说:“做一些很平常的事情罢了。”
“不要这么说,孩子。”崔汀认真地看着他,用了前独立国人最习惯的那种表达敬意的手势——伸过来握住他的手,“到了这个时代,仍然维护希望的人,才是我们对理想的延续。”
阿尔兰·瓦伦丁认真地说:“多谢。”
晚饭很热闹。这是一处旧而小的孤儿院,但这其中生活的人们却从不沉溺往事。当孩子们聚过来的时候,崔汀和维克一家子立刻将注意力转到孩子们身上,他们谈论起最新的一版的通用语教材,讨论着某一篇的译本是不是不如之前的好,或者商量着明年向政府申请怎样的补贴,还有剩下的资金如何运作。
荆榕打来的钱仍然是大头,五年时间里,荆榕打来了接近一千两百万时尔洛斯币的钱,他们到现在还存着一大半,还在想开源节流的办法。
在这方面,阿尔兰·瓦伦丁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在行,他很快提出了一些建议,引来了崔汀和其他大人的好奇和询问,最后变成阿尔兰·瓦伦丁这个曾经的敌人,低头跟老前辈讨论建筑面积和土地规划。
荆榕无处插话,就在旁边和孩子们一起烤东西吃。田里收上来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今天他们烤了八十斤土豆和十斤茄子,肉菜是荆榕捞上来的鱼和东国产的红烧肉罐头。还有一个汤,汤的内容就没什么新意了,是腌红菜汤。
荆榕把烤得烫手的土豆剥了皮,单独拿了两个,一个捣碎后伴入辣椒粉和蒜末、盐,另一个捣碎加黄油和牛奶,使这个套餐具备了多种口味。
孩子们见他这样做,也开始兴奋地学习他配餐,让这个活动具备了一些仪式感。
出乎意料的,荆榕非常讨孩子们喜欢,甚至可以说到了孩子王的地步。尤其是崔汀在谈话之余,顺便向孩子们透露了这位东国来的神秘先生很会吹口琴之后,孩子们就缠着荆榕,邀请他参加他们的晚会表演。
荆榕看了看阿尔兰的方向,出乎意料的配合。他低头对孩子们说:“先说好,我可只会吹情歌。”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们天真单纯,循规蹈矩,还没有听过什么是“情歌”——这是个独立生词。
“就是贝林莎吹给霍图耶夫斯基的小曲,我想。”有孩子光明正大的讨论了起来,被讨论的对象立刻暴起——少女提着裙摆奔过去,敲了一记爆栗。
贝林莎警告他们:“少说话。不要什么都跟客人说。霍图耶夫斯基有女朋友了。”
孩子们立刻乖乖闭嘴,最会维持气氛的高个少年则提议给客人们跳一支舞,荆榕伴奏。
“去拿你年轻时候的口琴,你有一个箱子在地下室,老头临终前嘱咐留下的。”崔汀在旁边听见了这些动静,她熟练地对荆榕一样发出了命令,“给这些姑娘和小伙子们看看,有些人以前是怎样迷倒一个城的姑娘的。”
荆榕笑了:“老师,您在说我?您一定是记错了。”
执行官突然爆发的求生欲让626也苏醒了过来,它在系统后台发出了大声的嘲笑声。
而另一边,阿尔兰·瓦伦丁已经完全获得了成年人们的尊敬和信任,崔汀开始大讲特讲荆榕的童年。
“这个小子,十四岁敢爬空军总部的基地装甲车,藏了十几公里,一声不吭,最后我们不得不送他去军队了。”
这件事阿尔兰·瓦伦丁白天已经听荆榕亲口说过,他又听一遍,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听他说过。很有趣。”
“他特别招人喜欢,有一副好模样,走到哪里,姑娘们都喜欢他,小伙子们也愿意跟他做朋友,有一年,将军家的女儿在宴会上……”崔汀跟旁边的人讨论了一下,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将军家?还是文化部主任家的女儿?但总而言之,很好的一桩婚事,然后阿利克西躲在空军基地不肯出来相亲……”
“兄弟,你怎么还有这一段?”626捕捉到了关键词,兴奋地向荆榕发问。
荆榕刚从地下室取来口琴,也是一脸疑惑,他说:“完全没有印象了。”
阿尔兰认真听着。这一段倒是符合他对阿利克西的刻板印象,虽然他没有料到故事的结局是荆榕为了躲避相亲,主动选择了外派。
“阿利克西这个孩子,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坐不想做的事。”崔汀谈到这个学生的过往,虽然是淘气的过往,但也难掩慈爱,“他就和十四岁那年一样,藏进了外派的飞机里,后来我们再听到他的名字,就是他的战绩见报了。”
荆榕已经在庭院的火堆边坐下,试了试口琴的音色,开始吹奏一首阿尔兰·瓦伦丁从未听过的曲调。
孩子们也没听过这个曲调,但他们熟悉节拍,跟着旋律翩翩起舞。
晚会是前独立国的保留传统,一到夜晚寒冷时,篝火就会生起,熟悉的人们会笑着跳舞和奏乐,还有人会拉起一支古典乐队。
“真怪。”
崔汀只听了一段,语气忽而变得好奇而笃定,“这是首情歌,阿利克西从前吹奏时不是这样的。你们看,这小子一定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阿尔兰·瓦伦丁闻声望去,却见到篝火旁边,荆榕正好也抬起头,看向他们的方向,弯起眼睛笑了笑。
只有一刹那,并不明显,但他的视线明确往阿尔兰·瓦伦丁这里递来,让后者心脏狂跳。
第115章 轮椅大佬
26
那是一首阿尔兰·瓦伦丁没有听过的曲子。当地的情歌,带着很浓的前独立国风情。
“白雪迷茫,白雪迷茫。
寒夜风雪飞舞覆盖小路上。
沿着小路沿着小路呵,你我并肩漫步你在我身旁。”
“你在我身旁。”
篝火热烈,孩子们的脸被篝火映热,红扑扑的。大一点的孩子们坐在一边说悄悄话,分享对于今晚新来访客的讨论。
他们已经感觉出荆榕的身份地位不一般,而且他一样是来自孤儿院的人
“他有喜欢的人了吗?”崔汀好奇问道,“还是说,他已经结婚了?”
他们将阿尔兰·瓦伦丁视为荆榕的老板和合作伙伴,说不好奇当然是假的,但他们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非常有分寸,问话大多自然地集中在荆榕和孤儿院上。
阿尔兰·瓦伦丁思索了一下,看着荆榕的方向,轻咳一声:“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刚认识他几个月。说不定他在别的地方已经结婚了。”
“我瞅那小子,他一定结婚了。”崔汀忽而来了兴致,她在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上保持着几十年来的高度兴奋,她等到荆榕一曲吹罢,立刻把荆榕叫来跟前,对他进行审问:“你已经结婚了吗?”
荆榕被拽来,坐在了阿尔兰·瓦伦丁对面,他笑着说:“以老师的审讯经验,我要是撒谎,是不是会被看出来?”
崔汀说:“小子,我以为你的撒谎技术已经出神入化。”
荆榕说:“自然是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的。我确实已经有了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