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柿宴甜
他也想知道阿利克西经历了什么?前独立国解体后他没有留下,辗转寻找战友们的轨迹,在那之前,在这之间,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
他曾看着时尔洛斯情报局如何在胜利之后被权力和政治锈蚀,情报部的人们如何被用作武器,又被如何清算,时尔洛斯的胜利雕像落定之时,前独立国的国旗也轰然倒塌,砸碎的是一个时代中最后的灵魂。
阿利克西应当也曾如他一样,冷眼看过这一切,随后我行我素,隐于人流。
阿尔兰·瓦伦丁这次睡了六个小时。虽然中途有醒来的时间,但已经属于十分难得的连贯睡眠了。
他从折叠轮椅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了天边的晨光。
老人还在车里打呼噜。
荆榕坐在火堆边,拨弄着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焰,见到他醒来后,过来扶他起来,给他调整好椅背。
阿尔兰·瓦伦丁在轮椅上完成了简单的洗漱,随后问道:“几点了?”
这里没有镜子,阿尔兰·瓦伦丁没有注意到自己头顶翘起了一撮毛,他发色偏灰,搭配平常的表情,总会让人觉得有些冷漠,但在荆榕眼里,几乎只剩下可爱。
荆榕说:“东边沙丘下有一片浅水湖,我刚发现的,要不要一起去打点水和捡石头?”
阿尔兰·瓦伦丁点了点头,说:“去。”
随后,他又问他:“多远?”
“大约四百步路。”荆榕经过了精确的计算,“我可以推着你去,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在那边走走。”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拒绝。
他披上外套,随后就接到了荆榕灌好的一只热水袋——他看了看,是轮胎皮缝制的热水袋:“哪里来的?”
“四点多的时候老前辈醒了,我和他拆了一个旧轮胎,他说他很会做这种热水袋,给我们俩一人做了一个,做完后,他溜达溜达回去睡觉了。”
荆榕说,“浅水湖也是前辈发现的。他教了我怎么看地下水脉,他说这片沙漠里有好几条水脉,有时候找对地方,往下打十几公尺,就能有水,不会被困死。”
他推着阿尔兰·瓦伦丁的轮椅,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从身后俯身给他递来一张纸,上边是十分粗略的线条画的小地图。
这是他们这种“外地人”永远不会被传授的理论和技巧,本地的居民对这片沙漠的了解要多于他们了解自己的手掌,这也是十分珍贵的一种经历。
阿尔兰·瓦伦丁很仔细地看着,看完后,他说:“很好的经验。”
他将纸片交还给了荆榕。不过荆榕没有先接过纸张,而是很随意地碰了碰他的手,握住他的指节上端。
“有点凉。”荆榕说。
阿尔兰·瓦伦丁说:“我体温偏低,这是正常的。而且我刚起床。”
以阿尔兰·瓦伦丁的活动量来说,他也会血液不畅,代谢偏低。其实理论上来说,医生建议他每天多起来活动活动——在不影响伤处的情况下,不过他显然无法顾及这些。
在沙地中行走十分缓慢,阿尔兰·瓦伦丁最初还担心把老人一个人抛下会不会有问题,等到了沙丘上方他就明白了——这里地势很高,可以一眼看到他们的车和火堆,老人也能一眼看到他们走过的痕迹。
晨间的沙漠温度在五到十摄氏度之间,等到太阳出来之后,这个温度会急剧增高。
很快,阿尔兰·瓦伦丁就看见了他们所说的那个浅水湖——湿度增加了,甚至能看到一些被浅草留住的水雾。
浅水滩极浅,半掌左右的水深,等太阳出来后大约会迅速蒸发不见,等到夜晚降临后,水蒸气才会重新汇聚,从地下钻出来。
荆榕带了一个水壶,走到水中间往里灌水,阿尔兰·瓦伦丁被他放在一个平坦的地方。
他看着荆榕半蹲下来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的景色,拿起轮椅边的拐杖,先试了试地面的硬度,随后用拐杖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在沙地上走了走,察觉能站稳后,往旁边走了走。
他的背部肌肉仍然很疼,但终于回归到了一个能够容忍的限度。随着身体开始动作,他的手脚渐渐地发热,没有那么冷了。
阿尔兰·瓦伦丁看见地上有一枚散落的青金石,想起荆榕昨天塞给他的那一把,他走近了想要看看,但是没有料到沙地边缘土地的松软程度和其他地方并不一样,拐杖插空,往沙丘的方向倒去,他本人也没有控制住平衡,跟着往沙丘的地方倒去,身体撞在沙上的声音软软的。
荆榕听见声音时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但还是慢了一步,阿尔兰·瓦伦丁摔在了沙地上。
他摔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痛呼,第一时间放低了身体的重心,条件反射地避免了摔得更狠,沙子扑满一身。
荆榕赶过去把他扶住,先问:“怎么样?摔得厉害吗?”
阿尔兰·瓦伦丁说:“没什么,这里的沙子很软。”
他抬起手,才察觉手心被沙地上坚硬的石块划破了,不深,但流了点血。
荆榕看起来没有很放心,他按着他的腰,用很轻的力度向他确认了几个关键的地方有没有痛感和基本的感觉,全部等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松了口气,用手帕沾了点酒,替他重洗消毒。
“伤口不深,还是消毒一下的好。”荆榕说,“在这里不能马虎。”
战争已经结束了很久,但是有关战争时反对党的种种手段,士兵们都有所耳闻。这片区域是真的有可能存在遗留的细菌或病毒。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荆榕随身携带的分装小酒瓶,停顿了一下,问道:“这里面装着的是那瓶金酒?”
荆榕说:“不是,是从你的伪装行李里偷的药酒。那瓶酒太珍贵了,我放在了那批货物里面。”
阿尔兰·瓦伦丁微微点头,十分赞同他的处理方式。他也不希望这时候被使用的是那瓶金酒。
“扶我起来吧,我没问题。这只是一次很寻常的摔伤。”阿尔兰·瓦伦丁说道,“我只是想在这里走一走,这里风景很好。”
的确很好。
一轮红日正在沙漠尽头喷薄欲出,晨雾被风轻轻吹散,这片浅水滩被照得特别亮,整个环境呈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晰和明净,每一片生长的浅草都随风浮动,砂砾在风里卷起又流散,因为人迹罕至而呈现出一种纯然野趣。
风干燥又狂野,时常在天地间带起沙丘的幽幽鸣响。
阿尔兰·瓦伦丁不用荆榕搀扶,靠着那根银色的金属拐杖站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深入浅水滩,而是站在地块比较坚硬的地方看着。
荆榕把剩下的水取完后,站起来对他说:“来,小猫,我带你走一走。”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表态,他还在观测时,荆榕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拉过了他的手。
阿尔兰·瓦伦丁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抓着荆榕的手,在他身上借力,慢慢地跟他往深处走去。
这里植被要比其他地方茂盛,连本地人视作圣物的草饼原料也长得很茂密。他们都穿着靴子,水深不是问题,清澈的地下水重刷在他们的脚底,带来一些凉意。
荆榕忽而笑着问他:“昨天送你的石头还在身上吗?”
阿尔兰·瓦伦丁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都在里面,一共四颗,他都放好了。
他把这些石头拿出来递给他:“有用吗?”
“没有用,我想清洗一下。”荆榕说完,把那四颗青金石放进水里淘洗了一番,洗净上面的灰尘,随后用外套擦干。
他从兜里又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个草盒子,把四颗青金石放进去后,重新递给了阿尔兰·瓦伦丁。
阿尔兰·瓦伦丁看着这个草盒子,一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这是……沙都鸟的巢?”
“对,刚刚在水边捡到的,里边的鸟应该已经飞走了。”荆榕说,“你们常用它放东西吗?”
阿尔兰·瓦伦丁摇摇头:“不用。我们办公室外边的树下常常掉落这种鸟类的巢,卫兵一般会捡去焚烧。”
这种鸟儿比蜂鸟大不了多少,筑巢是个口袋型,还有盖子,幼鸟成熟之后,成鸟就会带着幼鸟一起迁徙离开,留下许多容易被风吹跑的小“小盒子”。
许多人也喜欢琢磨一下这东西的用处,最后得出的结论通常是没有用处。它太轻小脆弱了,容易压碎,而且也装不了一颗子弹。
不过荆榕说:“回去后用桐油泡一泡,就会变得柔韧好用,可以放一些零碎的物品,像女孩们的荷包。我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味道不难闻的桐油。”
于是阿尔兰·瓦伦丁把这个小小的鸟巢小心地放在了衣兜里。
荆榕说:“你觉得往里面放一枚戒指会是好主意吗?”
阿尔兰·瓦伦丁没有反应。他还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手指因为彼此相握而变得十分炙热,甚至出了一层薄汗,但也没有人放开。
阿尔兰·瓦伦丁冷静地评估了一下:“或许不是个好主意。我想女孩们会需要更正式一点的戒指礼盒,而且这里也没有女孩。”
荆榕笑了一下:“瓦伦丁先生,我要说明的是,我没有女孩。只有一只小猫。”
阿尔兰·瓦伦丁保留意见。
即便阿利克西数次否认,但这个浪漫的家伙怎么看也更适合找一个更加风情万种的人度过一生。也或许根本不会和什么人度过一生,阿利克西看起来需要更多的新鲜感。
回去的时候,阿尔兰·瓦伦丁说:“你那一次是怎么离开的?”
荆榕问他:“哪一次?”
“第二次救援行动,你在车上吹口琴,停车时就没有看到你了。”阿尔兰·瓦伦丁说,“其他人也没有发现你。”
荆榕想了想。
因为失忆,他其实完全想不起来那次行动中的具体细节,但他说:“我应该是在中途加油时跑的,穿着你们的衣服,没人认识我,不过真要被送到你们基地就有点糟了。”
阿尔兰·瓦伦丁评价说:“你听起来经常搭便车。”
荆榕说:“是的,我搭你们的车的次数可能比坐我们自己人的车要更多,你们的后勤运输做得更好,我有时候还会和面包们待在一起。有印象吗?那种敞篷的运面包车。”
阿尔兰·瓦伦丁说:“你应该感谢那时候他们不再用钢叉验货了。”
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
回到驻扎地,干酪老人已经支起了铁锅,点上了火,他眯着眼睛看着下俩的两人,很高兴看到他们相处融洽:“孩子们,快来坐下,这里的早晨真是冷。我正在做我们的风俗炖锅,还有十分钟就好。”
今天早晨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他们收到了医疗救援组织的回电,对方通过发报机告诉了他们目前的位置,并说他们即将在四天之后转移。
好消息是他们知道那个地方,坏消息是那个地方离他们目前极远。
“莎尔文塔,离修兰的一个枢要城市比别塔很近,我们可以赶到后去那个城市休息和转移。”
荆榕和老人凑在一起看地图,还没有找到位置的时候,阿尔兰·瓦伦丁就已如同最精密的AI一般,报出了准确的距离和方向:“二百三十公里,四天赶到,可能需要昼夜不休赶路,也不排除昼夜兼程赶路,还是赶不上的可能。”
阿尔兰·瓦伦丁说完,莫迪蓝老人和荆榕都一边倒地投了赶路:“没关系,就是再坐四天三夜车而已,宜早不宜晚,这样也可以避免节外生枝。”
阿尔兰·瓦伦丁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他说:“后面的路程我和你换着开。”
荆榕说:“好,我困了就找你换。不过在那之前还是交给我开吧,我的车技稍微比一般人会好一点。”
他们都赞同了他的话。
荆榕开车的技术的确优于常人,稳重而匀速,而且开得还很快。这车里没有内置CD,莫迪蓝先生就教他唱本地的一种胸腔共鸣发声的歌谣,并表示,如果是荆榕来唱,保证“迷倒所有的姑娘”。
车辆行驶出最危险的交战区之后,所有人的心情显然都为之一畅,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
和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辈一样,莫迪蓝老人十分关心他们俩的终身大事:“你们要不要见一见我们那边的姑娘?医疗所有许多美丽温柔的杰出女性,她们会喜欢你们的。”
阿尔兰·瓦伦丁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拒绝:“我这样的身体,不适合再耽误一个姑娘。”
而荆榕就没那么好混过去了,他没什么能解释的理由,只是用各种奇奇怪怪的话题把话题叉走——生性粗犷大条的前自卫队队长并没有察觉这一点,话题九曲十八弯,从不同地区的姑娘小伙子聊到结婚生子,再到荆榕声称发现自己带了一张磁盘碟片,里边是最全的侦探小说,问问莫迪蓝老人要不要听一听。
老人欣然同意。
荆榕于是以十盘小蛋糕为代价,让626在他口袋里化出了实体,变成了一个碟片的形状,被塞进了这辆车并不存在的播放器位置,开始播放《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此举很快得到了非常热烈的响应。这个世界里没有福尔摩斯也没有007,626负责绘声绘色地朗读,而荆榕负责在各种险要的地势中将车开出去。
夜晚是最危险的,车灯范围有限,加上风沙,能见度不足两米,随时可能撞上巨大的石块,而他们放弃了扎营,只是轮流去后座休息和睡眠。
他开车的确是最安全的。
荆榕没有要求轮换,他时刻看着车辆的前方,到黎明时,车辆加油的时候才能歇口气。
莫迪蓝老人下车做饭和加油,荆榕解下安全带,把忘情工作的626从播放器里抽出来——后者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诵案情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