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皇上饶她一命,贬她为庶民,从此出宫。以后她再也不可能跟皇上做对。”

朕身边每一个人,都要跟朕做对。

“愚昧杀人,便能无罪,那要律法何用,市井庸俗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明白。若不是朕,换成是两个庶民残害相争,按理按法这件事也是一样的结果。你要朕高抬贵手,谁对朕高抬贵手?”

晏载哭着说:“皇上,求您饶恕公主。”

说完,他就一个劲的磕头。

磕得头破血流。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朕肩上有伤,起床时拉扯到肩膀,一阵剧痛,令我忽然恼了,“再来烦朕,朕连你一块也砍!”

晏载什么都不说,仍然磕他的头。

他拿准了我。

他觉得我曾经饶恕了他,所以我绝对做不出来绝情的事情。若是换一个皇帝,他未必敢做这种事。朕真心相待,换来的都是这些人欺下犯上,得寸进尺。

朕气得一脚将晏载踹倒,他还在哭,一个大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过来捉住我的腿。

“皇上不是一直想要放林承之出来吗?公主要杀皇上,林相要杀先帝,一样的罪,皇上杀了公主,怎么林相能够法外容情?公主死了,林相不也要斩吗?”

朕气煞。

要是换做中毒最深之时,朕现在已经气晕过去。

朕想一脚把晏载踹出去,但朕没有动。

他说的没有错,一样的罪,我杀了公主,林承之也一罪同论。

朕沉默。

晏载抱着我的腿,抬起头来看我的脸,浑身止不住打颤:“臣谢皇上开恩!”

都会揣度朕!都会看朕脸色!

朕忍无可忍一脚踹他,“晏载,你给朕滚出去!”

明娉被贬为庶民,不能留在京城,流放去了外地。

离开的那一天,朕站在城门之上看人押送她出城,眼皮子底下,晏载也站在朕身边看她。

两个人隔着城墙,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城墙上,遥遥对望。

当年她送晏载,是盼着他早日凯旋,如今晏载送她,一去再无归。

朕准他送,让他下去送。

晏载下去了,站在城门之外,跟她面对面,却没有话讲。

最后,朕看见明娉开口说了什么,晏载又开了口。

然后,明娉奔向他怀中,流着泪抱他,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晏载呆了呆,一会儿,抬手去抚她的背。

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再看的场面,朕刚想要转头去看别处,突然之间明娉抽出来晏载的佩剑,一剑从后面刺向他的背。

身边几个押送的士兵反应迅速,立马拔刀跟她抗博,她拿着剑竟然打了几个来回——她跟晏载学过剑。

她剑还使得不差。

晏载倒在地上,她拔剑又要去割他的喉咙,被另外的兵拿刀给她将剑挑飞,另外一刀没有长眼睛,砍到了她的脖子。

朕让人去救晏载,明娉当场毙命,晏载送去了医馆,侥幸剑捅得不深,他没有伤到要害,活了下来。

朕去问他,“拿剑伤你之前,明娉跟你说了什么?”

晏载苍白着脸,说明娉问他,为什么在我身边有这么多的机会,他不替她杀了我报仇。

年少欢喜,善始善终的少,面目全非的多。

朕吃了去除余毒的药,困意多,常常半天都躺在床上。

有什么事,要紧的都在床前跟朕报。

贺栎山没有捉到,一点儿他的踪迹都抓不到。

也许,他已经到了冀州。

烦心事不止这一件。

另外一件,北边虿廉人犯境,战事告急。

第72章

太祖开国之时,虿廉人常犯。

虿廉人天生高大,高鼻深目,毛发多,有一些人天生红发,与中原人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所有寇匪之中,虿廉人最令人忧患。

虿廉蛮荒凄寒之地,物产匮乏,冬时每每大雪,虿廉人的军队耐寒抗饿,冬时作战无往不利,虿廉人的首领叫做昶旦,昶旦只是一个称号,一旦有人当上昶旦,便不会再有人称呼他本来的名姓。

上一个昶旦死了,下一个昶旦换上去,虿廉人称做换日月,上一个昶旦叫一世,下一个就叫二世,上一个叫五世,下一个就叫六世,如此区分。昶旦是天定,上天每选中一次,虿廉人就叩拜一次天地,承认受这一个昶旦统治,不再喊他从前的名字。

虿廉人认为昶旦选定之后,身体里面就住进来了上天派下来的神使,喊原来的名字,就会把神喊成人,是不敬的罪孽。

谁公开喊了,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三岁小童,统统都要杀头。

曾经太祖手下有一个奇将,他派人去打探了昶旦原本的名字,两军对垒之时,击鼓鸣金,上万人一起喊昶旦的名字,名字前面后面,还带一点不堪入目的脏话,霎时之间虿廉人士气全散,溃不成军。

后来,那一战后,统军的昶旦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

虿廉人认为是昶旦的神使之魂被喊回了天上,说我军冒犯神灵,跟我大丽人不共戴天。

这不共戴天之仇,时不时就要跑过来试探看能不能报。

虿廉人难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作战狡猾,更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仇,比任何一支犯境的蛮族都还要恨,其他蛮族有商有量受降割地,他们的人捉来,不肯带路,不肯求饶,俘虏不怕死,只能够杀。打他们没用,抢不过来什么,杀他们的人,还浪费功夫磨刀。

据说,虿廉人信的神叫做澶,澶是人狼之身,骁勇善战,任何一个降兵死了,到天上去都会被澶捉起来油煎火烤,永生永世都不能够超生。

昶旦的身体里面装的是澶派下来人间的神使,即使是昶旦也不能够对澶有任何不敬。

因为那一个昶旦的死,从此之后每个昶旦当上首领之时,都会开坛做法事,说是为了固魂,固魂之后,无论别人怎么喊,喊什么,昶旦都不会走。

入冬之前,虿廉人辗转南渡,直下一城,打了北镇封鹰军都统张榧一个措手不及,张榧手下的兵报回来消息,说张榧被俘,人现在关在虿廉营帐之中。

张榧卖国求荣,告诉了虿廉人忻州和楝州城内和沿途守军布防。

朕招所有身边肱骨立即进宫商议军政,几人献计,几人争吵,从日上三竿到满城寂静,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有时候题偏到万儿八百里之外,朕干脆出殿,让他们不要顾及朕,无论唇枪舌战还是动手动脚,赶紧分出来一个胜负,拿个方案来给朕看。

终于他们文的武的都打完架,由万霖出面,单独到御书房跟我说所有人都同意先做两件事。

第一立刻调军北上沿路布防,守住各道,避免虿廉人奇袭。

第二虿廉人来势汹汹,马上就要到严冬大雪时节,我军本来就不擅长在苦寒之地作战,且最会打虿廉人的封鹰军竟然都统受俘,全军因此受累成了降兵,八万将士被虿廉人坑杀。他张榧万死不能消罪,立刻应该诛杀张榧在临安的妻儿老小,削去所有爵位,把他祖宗棺材板撬开鞭尸,给天下看叛主的下场,再派将领重新出征。

同时,虽然我大丽幅员辽阔雄兵不少,但现在南有贺栎山虎视眈眈,北有虿廉人贼心不死,一旦忻州和楝州城破,直驱京师,朝廷危矣,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最差的局面,应该我离京避难,保留实力。

万霖说完,朕沉默了。

万霖小心翼翼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扫朕的表情,朕抄起来桌上的折子一把砸在他头上。

“你要朕放弃临安,拱手让给虿廉倏埽”H摺彪抟话炎阶⊥蛄氐牧熳樱澳忝蔷谷挥械ǜ匏嫡馐潜H撸煜氯硕贾牢叶尉办琴还没有打过来就弃城而逃,你让我大丽朝威何在,你让那些守军如何看他们效忠的朝廷?!朕趋避出城军心大溃,这仗不用打,全输!”

“万霖,朕看你比张榧还该杀!”

万霖被朕勒得喘不过气,朕松手,他立马跌坐在地。

“给朕滚出去!”

寒冬已至,漫天飞雪,皇宫入眼都是白茫茫一片。

朕站在宸妃殿前,这里已经没有人再住,冰棱挂在宫殿飞檐之上,祥云飘渺,彩绘照人,一道光打过来,顺着雪一起在上面摩挲着旧日纵横曲折的轮廓。

门内寂静无声,门前一棵大树,被不紧不慢的风吹得沙沙作响,雪从天上和树上一起飘然而下。

恍惚之间,朕又在树下看见他伸手接雪。

转过头来,他朝着朕笑。

容颜慵贵,潇洒少年模样。

忽然一阵儿风吹来,这样一个虚无的影就在朕眼前荡漾走。

门前,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应援伏寇使常轫北上驰援,虿廉人势如破竹,设计将常轫常眚父子二人斩杀,首级挂在城门之上,晒给全城百姓和军士看。

万霖带着跟他一条心的几个大臣来朕御书房磕头,要我再考虑从临安退守的事,朕让他们全都滚。

吴英率军出城,他二子和三子跟着他一起出去,两个儿子都战死疆场,将军府挂上白幡。

朕去时,府上女眷嚎哭不止,朕说吴晁孟和吴宗苓二子都是少年英雄,忠烈之人,朕赐了牌匾,封他二人遗孀为诰命夫人。

吴筠羡跪在朕身前,哭说她愿意从父兄之志,求我给她这个机会,出征杀敌,报仇雪恨。

朕准了。

景杉又来皇宫求我,不愿意让吴筠羡去,求我收回成命,他说:“皇兄军中那么多有本事的将军,何必找一个妇人去打仗,她随便说的,她跟你乱说两句,你就信了,皇兄你糊涂……”

他抱着我胳膊哭着说,“当年臣弟跟吴筠羡的事还有皇兄你一笔,如果不是皇兄撮合,臣弟怎么可能跟她凑到一堆。臣弟家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她两个哥哥那么厉害都送了命,她去了,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还不得手起刀落就被人斩了。樑儿还小,皇兄,你何必叫她去……”

“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求朕。

前脚景杉刚来求完朕,吴筠羡又来求朕,她说不能为她兄血恨,这辈子她都会恨景杉,也恨自己,何况我金口玉言,哪里有收回的道理。

重重地,她跪下来磕头,抬起头来,两眼盈满眼泪。

“吴家祠堂面前,臣妾磕过头发过誓,列祖列宗都已经明志,臣妾不去,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求皇上成全!”

临安有史以来,最大一场雪。

满城素白之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去不再归。

吴筠羡走了,朕去了景杉府上,他魂不守舍,说他后悔。

我问他后悔什么。

他坐在石凳上,伸手掐着旁边不能挣扎的草木,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往外拔,眼睛木着,看满园雪色。

“臣弟后悔当年没有拒婚。臣弟一失足,千古恨。如果没有臣弟跟吴筠羡成婚,臣后半辈子,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皇上不懂,心上住过人,走了也依然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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