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扫进来,朕在漆黑和朦胧的光影之中,看见他身体侧过来,坐靠在窗下。

他道:“皇上不一样。”

朕道:“哪里不一样?”

贺栎山道:“林相跟其他人比,皇上眼中觉得哪里不一样?臣看林相,与其他人一样,皇上看,与其他人不一样,便是如此差距。”

朕沉默。

朕无言相对。

他笑了一声,又躺下去,声音却冰冰冷冷。

“皇上不想要臣的喜欢,想要推开臣,就如此作践臣这么多年来的真心。皇上有一句说得对,臣跟皇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皇上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臣一清二楚,皇上要臣格外再寻个人喜欢,把这一篇揭过。臣在皇上这里,长了一千张嘴,也不会被皇上的偏心看见。”

他背过身,耳边窸窸窣窣。

似乎他捻着被子,要睡。

我睁着眼,也背对着他,心中情绪游走,胸口又痛。

世上我放心不下的人,偏偏是他。

“朕不是想要推开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他没有再动。

“朕是怕你伤心难过。”

房间没有声音,静得我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

“臣若清醒,就应该知道皇上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抚臣。可是臣听了,由不得自己。觉得心再在皇上这里煎一回,也不妨,皇上说,臣就信。”

他说得轻,有些咬字若隐若现,幸好隔得近,叫我听清。

朕闭上眼想要睡,不知道时间过了好久,朕依然醒着。

“乐安二十八年冬,我在宸妃殿外,赏雪。景杉风寒刚愈,畏寒,在宸妃的寝殿里面烤火炉,忽然一阵大雪,风吹树响,你出去接雪。”

身后,很细微的窸窣声。

不仔细听,马上就要错过。

他没有睡。

“朕悦你,不是悦雪。”

第71章

睡过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和贺栎山启程回京。

山中清净,有鸟鸣,刚好在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吹过一阵,停下来,天边本来升起来的阳光忽然之间被乌云遮蔽,只冒出来半个角,影影绰绰地照亮半山的生灵和草木。

山间的风一会儿起一会儿停,沙粒和碎叶扬洒在半空之中,打着旋满天乱卷,忽然就在这时候,杀出来一堆人马。

一共十余人,每个人都蒙着面,连头都一起包裹着,只露出来两只眼睛视物,眼光中杀气四溢。这些人身材精瘦,胸背大多数挺括,站姿有力,全部都是练家子。

我几人刚好到的山腰处较缓的一片林地,山石没有章法地四处乱堆着,中间被人踩出来的步道被枯叶残花盖着,上面没有任何的足印。

这些人提前埋伏,有备而来,就等着我和贺栎山入网。

最前面那一个喊了一声“给我杀”,又喊了一声,“不要伤主上”。

“千防万防,朕依然没有防住你,”朕心中一股无名火来,将贺栎山捉到身前,“贺栎山,你真是好本事。”

风起,满天枯叶飞舞,朕身边仅有的六个侍卫跟他们缠斗在一起,刀剑相撞,响声齐鸣。

趁乱,我抓着贺栎山逃。

“朕简装出行专门为避人耳目,只找了神武营的兵陪同,以免被人知道行踪,宫里的人都不知道朕去了哪里,你的人怎么知道的?”

贺栎山边被我拖着跑边道:“臣不知道。”

我掐住他的脖子:“想好了再答。”

贺栎山被我掐得脖子发白眉间痛苦,朕将手松开一点,他咳嗽两声,“臣猜测……可能是臣在城中的人……察觉出来皇上的御乘……一路跟到这里……”

朕冷笑。

“呵,也有可能,是神武营也有你的人,给你在城里面的党羽通风报信,”身后的人追过来,朕用力再将贺栎山衣襟捉紧,拖着他跟我逃,“安王爪牙比朕想象中还多。叫朕大开眼界。”

我浑身气血游走,怒意聚集心头,突然心头一痛。

偏偏这个时候!

身后,一只飞箭射过来,趁着我身体僵直,破风射穿我的左肩。

“皇上!”

我栽倒在地,贺栎山扑过来,一声怒吼,“给我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我在地上滚了半圈,贺栎山抱住我的肩膀,跪在我的身前,双目赤红,“皇上……皇上……”

“你找人要杀我,何必假慈悲。”我冷笑,一只手去推他。

剧痛之中,朕感觉到手脚比之前更加僵硬,身体失力,贺栎山用力将我抱回来,揽在怀中,肩膀发抖。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要来救我,如果是我,我一定吩咐不伤你……”

身后追过来的人马都停在贺栎山身后,其中一个人站出来,拔刀站在我身前。

“主上,当断不断,便是之前的下场。”他跪在贺栎山身前,双手将刀奉上,“主上卧龙十几载,大计在望,切莫因小失大。”

贺栎山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他正拿手去按我肩膀上喷涌出来的血,血怎么都按不住,从他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来,他用力将手指并紧,喃喃不停,“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刚才那个手下站起来拦在他身前,厉声再道:

“主上,大计为重!主上若不现在杀了他,等到他回宫,主上贻害无穷,冀州那么多兄弟,贺将军,也必受连累。”

朕肩膀在痛,心口也在痛,一时之间不知道哪一种病病得我厉害。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朕就没有想到,在这个病要收朕的命之前,来个更厉害的东西。

两边一起,同时作祟。

“安王之前说没有想到最后……收、收……你命的人是我,朕……也没有想到,最后收我命的人,是你。”

大概,就是今天了。

朕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竭力,我睁着眼睛,朝贺栎山那一侧偏头过去,心头悲戚,最后吩咐,“朕死了,无论埋在哪里,你……不要来看朕。黄泉……之下,朕求个安宁。”

贺栎山满脸苍白,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天旋地转,无垠漆黑。

他说的,我已经听不见了。

***

“人抓回来了吗?”

“臣无能,没有捉到。”

“不是你无能,是他本事大,”朕冲晏载摆了摆手,躺回去,“出去吧。”

宫殿里面,朕让太监和宫女都撤了出去。

朕眼前见着人就觉得心乱,所以人都在外面守着,独自我在里面睡。

我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外城的一间医馆,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寻常普通打扮,大夫说有人将我送过来,给了重金让他诊治。

我肩膀的箭已经被拔了出来,说箭射得深,我失血过多,昏迷了有两日。

我问,送我过来的人去哪里了。

大夫说那几个人没有说。

我让大夫去神武营找人,晏载带兵过来将医馆围住,朕伤得重还卧在床榻,他进来找我,跪在地上说什么救驾来迟的废话,朕打断他,“把贺栎山给朕抓回来!”

出城往冀州方向,上千轻骑出动。

朕不便移动,就这么在医馆一直住着。

意外,住得久了,那个大夫给我诊治出来了别的毛病。

他说我忘事、咳血、手脚麻木的种种问题,应该是中了一种毒。

这种毒无色无味,叫做无香,因为寻常这种毒都是融在香粉之中,点燃香不会改过来香粉的味道,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无香的毒性不强,但隐蔽,日积月累的用,才会像我这样症状明显,再用下去,不久就可能毙命。

宫里边的人查不出来,没想到民间一些大夫,来来往往招呼天南地北的贩夫走卒,有一些额外的见识。

他说,他可以给我调一些药,喝了去除身体里面的毒性,只要不继续闻这种香,慢慢就会好。

朕伤好一些,回宫,叫大理寺的人过来查所有朕身边的香具,接触过香具的太监,供香的人,出产的地方……

朕抓出来了一个没有想到的人。

明娉。

她勾结我身边一个太监,给我换了她从宫外寻来的无香,朕的寝宫,御书房,所有朕经常待的地方,都混入了无香。

她被抓到朕的面前,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地上,说:“段景烨,你怎么不去死?”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杀朕?”

明娉哭着说,“因为你该死。你还我大哥……你还我娘……”

有人欠朕的债,朕去讨,朕又欠下来债,再有人讨。

明娉被剥去公主称号,马上要斩。

晏载进宫来,跪在我的床前,求我饶她一命。

我斥他:“有人参你跟公主勾结,要以下犯上取而代之,你如今不到朕面前来表忠心,证明你跟这件事没有瓜葛,反而你要来求朕放过明娉?”

晏载叩伏在地上,跟我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臣……臣不知道……”抬起来头,他颤抖着声音,“臣没有谋害皇上,臣知道臣为公主求情不对,但这件事情臣不做,没有人会再做。臣眼睁睁看着她死,坐立不安,只能进宫来找皇上。明娉一时糊涂,她不是什么坏人,她不明白皇上,她也不明白太子,更不明白太后……”

“她辨不清楚是非,愚昧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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