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信封连同信纸一起烧了,叫人将晏载叫过来,交代他不日启程。

“是圣旨下来了吗?”晏载两个眼睛都亮了,呼吸急促,整个人都生机勃发起来,眼睛在我桌前找着什么。

可惜我桌子上什么都没有,边上放着墨砚和笔架,他眼睛扫过,疑惑更深,仰头又在我书房里面其他位置找。

一会儿去看书柜,一会儿去看屏风,最后又盯回来我书桌左右的两个抽屉。

“不是。”

被我打断,晏载愣在原地,神情变幻好一阵,走到我身前,一动不动将我看着。

“殿下。”他开口,声音低哑,眼睛却炯炯燃着什么。

“是本王思乡情切,回去看看。”

第54章

出门那日云气浮冉,腾在天边,往往早上雾气重,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就大,我行军的速度快,所以需要更注意天气,歇息的时间,免得有士兵身体不适。

我外出打仗,朝廷派过来的粮食倒是充足,从突厥人那里也抢了不少好东西,银钱也充足,回去的路上一路顺畅,士兵都没有闹出什么毛病,没有耽误什么时间。

我心情倒是轻松,反而晏载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睡好觉,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感觉到他绷着神情。

临走之前,他与我商量好,临近京城之前的那一段路,与我分头行动。

我率兵回朝,一路经过不少驿站,如果有人提前传回去消息,比如叫太子知道,按照他现在的作风,摇摇欲坠的处境,很难保证中途不会给我设伏。

叫上一两个刺客,下毒、冷箭、陷阱,路太长,地方太大,什么招数都可以用上,谁也不知道一个疏忽,有没有没能够想起来的点,防不住。

只能他率大军先行,做这个招摇的靶子。

我回京的情况没有提前跟朝廷禀报,但我已经想好了借口——

也有赖之前抓突厥的探子,从华宛儿那里审问出来的消息,就是京城当中有奸细,据说已经在朝廷里当了个不小的官,往关外输送了很多年情报,有关这个人的身份不详,但是其中有一些详细的特征,跟别人有不一样,需要我进京查验。

即便查不出来,也没有什么。

反正都是突厥人送上来的情报。

是真是假,都是他们的计量,他们的事情,于情理上,怪我不了太多。

我杀敌有功,我父皇这个人虽然很多时候也不留情面,但权衡之术,他这么多年已经玩得炉火纯青,不会轻易动怒,冲动做出来一些不利于大局的事情。

我为朝廷出生入死,他要罚我,便是让天下人寒心。

至于他心头长出来的那一根刺——

那都是后话。

一路走,我就一路想这些事情。

但无论我将这些事情想得再怎么细致,仍然不能保证——我回去参合进去我大哥和我二哥的王位之争,也说不准跟擅自作主回朝这件事情,哪一件更要命。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

我担心我回去得慢,林承之保不住性命。

如果就在我回去的途中,父皇身体撑不住,我二哥一不做二不休宫变。待他登基,林承之跟太子等人,必然不可能久留。

他对我无情,我却依然……

这么多年放不下。

天下事有时候都是因果两个字起的纠葛,你欠我我来讨,我欠你你来讨,也有时候,没有什么因果,只有两个字,愿意。

我心里面对他,已经冷却许多。但他跟别人相比,在我心里总是不一样。

他若死了,我不能原谅。

***

我跟晏载分头行动,率大队兵马进京,守城的士兵必然要通知许多官吏,确认身份,但晏载本来就是神武营的人,跟京城各个地方的守卫都混得熟,这一点上应当没有什么阻碍。

等他进了城,再有人反应过来不对劲,那也已经迟了。

晏载行军在前,果然受伏——这都是他后来跟我讲的,说是有放过毒虫,还派出过死士,我虽然没有跟他一起,但往往在外面留宿、扎营,他都会假装我仍然在某个帐篷里面歇息着,这些死士就要去这些地方找,被他抓住。拒不招供,毒藏在牙齿里面,咬破之后,就交代了性命。

最后溜掉一个,半夜回来还放了把火,差点烧掉许多人性命。

我挑了条小路回京,路上也遇到一点情况。

有一些伪装成老妪的探子,就在村口和山脚这些地方来回地晃荡,眼神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扫来扫去——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人处理好,快要到京郊的时候,才真正发生了一件危险的事。

有一支队伍夜袭,杀掉我身边两个近卫,这些人各个武功高强,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他们一眼就能够找到我——证明对我的相貌非常了解。

这支队伍的所有人都被杀了,代价是我手下死了近乎两倍的人。

这些人身上藏了许多暗器,细如发丝的飞针,袖口里面藏着的多发飞剑,上面都淬了毒,我躲避的时候背撞到大石之上,刮破了衣裳,将背刮烂了,手臂砸在树根之上,就此扭了。

有一个人,本来是不用死的,我活捉了他,叫手下人将他控制住,问他是谁手下的人。

他一条腿已经被我手下的兵打折掉,单膝跪在地上,手腕被反扭过来在身后,铁骨铮铮地仍然扬着头,双目赤红,对着站在身前的我咬牙切齿。

“篡位窃国,当诛!”

我手下的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

也还是刚才将本王都暗算的那一块大石头,石头中间有一个棱柱状的凸起,也将他的脑袋砸了,可能是我手下的人手劲太重,也可能是他自己运道不好,专门撞上了要害的位置,就这么死了。

死之前,他还断断续续地在喉咙里面骂。

因为太小声,本王懒得听,所以没有听到。

但我手下的人听到了,又打了他两个耳掴。我叫人住手。

虽然死人我也看过不少,但是我仍然看着他的尸体,好一阵。

他与我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却愿意豁出性命要杀我。

他固认自己的想法,好像比我还了解我一样。

世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因我也受了伤,一动身身上就发痛,脚程慢了许多,比预计的时间晚一点抵达京城。

我驾马立在城门之外,看见城门之上,站着一位故人。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朝服,双手背在身后,曦光之中,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游走几个春秋,眼角眉梢,都雕比从前更加锐利。

城门之外,我离开时候尚绿意笼罩的几棵大树,如今已经叶片凋零,风吹过来,细碎的橙黄就从枝头打着旋乱掉,干枯的树干如肃杀的士兵一样,就这样在两侧冷冷地立着。

他站在最高的高处,风扬起来他的袍袖,风中,只有他盎然不动。

“晋王殿下。”

“林相。”

人说风沙迷人眼,此处没有风沙,太阳也升起来,四处亮堂,我仰起头,在那么多纵横的光中,隔着这样短短的距离,却仍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得知殿下凯旋,皇上特派下官来迎接殿下。”

第55章

接风宴,我父皇没有来,一干我不太认识的却来了。

晏载比我提前进京,想必也是他的缘故,到我进京的时候,我父皇已经知道情况,让人来城门口接我——这些表面功夫,他向来做得很好。

这顿饭总给我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席间我并没有喝太多,担心有什么埋伏,紧绷着神,晏载就坐在我身边,也是一样。吃得差不多了,我佯作不胜酒力,要走。

林承之就在这时站起身,“下官送殿下。”

我跟他一同往外走着,他在我身后一点,寸步不离的跟着。

小园之中花树繁茂,天边一轮弯月,跟飞檐上挂着的灯笼一起,不期而至打在照壁栏杆之上,光影交错,晃晃悠悠,就这么荡啊荡的,荡进了小池塘中。

走到池塘边上,我停下来,看着池中那些被明月和烛光笼进来的倒影,心思飞远了一些。

“本王离京的时候,安王说等我回来,要来城门口接我。如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林承之停下脚步,伫立在我身后。

“殿下回京的消息是晏副将传回来的,皇上召了下官进宫,下官是最先知道的几个,朝中其他人,可能消息要滞一些。”

我转过头笑,“这么说,本王现在是不是还该要躲起来,免得把其他人都给吓一跳。”

“殿下杀敌有功,如果不是皇上病体抱恙,应当是第一个召见殿下,为殿下接风洗尘。”

他的意思是等我父皇病情稍微好一点,就该会召我入朝封赏我,将我的功绩昭告天下。

顿了顿,林承之又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殿下家中登门之人,门槛都要踏破。”

“林相此话怎讲?”

“殿下一去两年,京中故人,许多应当都想要见殿下。”

小池塘边有棵大树,不知道栽了多少年了,风一卷过来,簌簌往下掉叶子,落到本王肩膀和前襟位置,我只好往后躲,一片飞叶就在这时候见缝插针,往我眼角的位置袭来。

一只手抬起来,两指将那一片飞叶夹住,从我眼前捡走。

他轻轻往地上一掷,叶片就掉落不知道哪处犄角旮旯,黑夜里,找不到。等我回过神来,又只是他负着手,一派端正。

我心中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在书院的一个晚上。

那天下着暴雨,天上的雷轰个不停,我整个半夜都没睡好。白天的时候,书院里面有学生说起来一件轶事,说书院曾经有一个学生,性情孤僻,从小就有一点阴鸷,跟许多人关系都处得不好,后来有次,跟人起了冲突,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床上。

书院有一本册子,专门记载每年入学学生的姓名,乃至考试之后上榜的名次,有学生入学的时候有名字,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名字却不在上面,就证明这个学生消失了。

这个人就是其中消失的一个。

薛熠就好做这种事,打听一些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广而告之。许多学生就这样猜测议论,到底这个学生曾经住的是哪一间房。

后面经过他们一致讨论,觉得应该就是我住的那一间。

因按照那一届学生的分配顺序,他就该分到我这间房。

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就让我心里一直想着,怀疑那个学生的鬼魂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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