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平毕竟是参军,王越原本的部队里面,跟他亲近的兵将也有一些,不好判断其中干系到什么程度,将军府就这样严阵以待。

第一天晚上,风平浪静。

张成平的死似乎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为防止意外,我仍然调了些兵,沿途守着,一旦发生什么动乱,马上就能传信过来。

第二天,安排好一切,日上三竿,我终于撑不住回房歇息。

脱了衣服,突然之间就想起来晏载临走之前说的话,脑子里面的弦弹了一下,回过味来。

他大概又误会了什么。

过去许多事情,一下就排山倒海过来,在我脑子里面涌动——父皇叫我进宫之后对我的敲打,我外公写给他的信,我坐在轿子里面遇刺,我二皇兄安排黎垣所设之计……

在我自己看,我清清白白。

但一些风言风语,有时候也传到过我耳朵里面。

说我段景烨狼子野心,对皇位有所图谋。

张成平的事情在军中起了一些风波,不过没什么大事,马上我指派了一个新的参军,处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朝廷派过来的新知州也到了——

之前那个,年纪大了,仗打了这么久,天天心惊胆战着,操劳下来,就死在了家里。

我和晏载还一起去了他的葬礼。

家里面人口众多,妻妾儿女,成群,也是当爷爷的人了,还有好几个吃奶的小娃,被人抱着在院子里面转来转去。

都是已经分家的儿子,这次回来奔孝。

晏载打听了一下,回来跟我说。说这个知州,从前也是一个才子,年少成名,在这一带许多人都认识,后来进京中了状元,就开始在各地做官。

似乎他总是站不对方向,每次到可以高升的时候,都会因为说错话被贬谪,回了京,又发往别的地方去做官。

后来年过半百,终于升了上去,再后来就被分来这里做官。

处州城破,突厥人把他抓了,关在牢里好一通折磨,他也没死。

突厥人在汉地侦查多年,也学到一些名堂——譬如这个知州,本来打算城破之后就以身殉城,突厥人不让他死,还顺带抓了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听话的就放出去,不听话的就关在牢里。

突厥人放话出去,说这些官都不管百姓死活,只管自己荣华富贵。

这一招叫动摇军心。

晏载说着这个官的生平,本来我跟他没有过多的交情,听了之后,看着那一口静立在浩渺白幡中间的楠木棺材,心情不知道为何也有一些难过。

轰轰烈烈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一副残破之躯,再过几年,枯骨一具。

学了满腹经纶,老天都要收回去。

禁不住我想,如果我也死在这里,到时候残骨送回京城,来为我奔丧的,真心能有几个……

少年时候总觉得时光尚长,很多事情放在今天做,明天做,都没有什么差别。打过仗,看许多人,风华正茂,明天就没了性命,才觉得世事无常。

回去之后,一直念着这件事情。

想到满街的纸钱,冲天的哭喊,裹了整个院墙的素白,坟茔之上那一块板正的墓碑,人一辈子就这样,算完。

我从书柜里面扒拉出来几张纸,镇纸往边角一压,提笔蘸了墨,坐下来开始写。

第一个我写给景杉。

交代我家里的古董,玩物,好吃的好玩的,他都可以收走。

第二个我写给贺栎山。

我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一张白纸许久。不知道怎么动笔。

往事一幕幕涌上来心头,我死之后,他会是什么心情?他在京中许多朋友,是当我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还是我在他心中,比其他人稍强一些。

我有一些话想要写,却觉得写了,好像我将自己放得太重,写出来惹人笑话。

一个人对所有人都好,哪里都周到,便看不出来,他许多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只是体贴的敷衍。

我从来没有听他对我讲过什么重话。

跟许多别人也一样,因为我的身份,遮掩起来一些真实的想法。

一个人如果真心,怎么会完全没有脾性,没有任何的棱角?

我提笔写了几行,又觉得不妥,抓起来纸揉成一团掷了。再重新拿纸写,也是这样。写了没有多少,两个想法就来回打架,揉皱了扔掉,扔掉之后又重新再写。

到令我焦头烂额的地步,我扔了笔,不写了。

上床睡觉的时候,又怎么都睡不踏实,和衣起身,又来到书房,将纸摸出来接着再写。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这么办了。

更何况,这些遗书也不一定到时候就交得出去。不过是写着,免得以后突然,很多事情来不及交代。

心头一松,脑子就重新活了起来,我掌着灯,匆匆忙忙写了一张纸,吹干,折好,塞进信封里面。

翌日,我叫了晏载过来。

身边人中,我只信得过他,跟他交代,“一旦本王有个什么意外,你就把这些信,交给该交给的人。”

种种安排好,我觉得满身都轻松了。

本来我计划要给林承之写,但我与他虽然已经斩断交情,也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揭穿他过去的身份。但如果不写过去,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于是便没有写。

再则……算算时间,他应当已经成亲。

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测,这封信交到他手里,一是打搅,而是叫他心里有一些负担。

人死之后,何必再去给活人添那么多的麻烦。

总之,不写的好。

***

新的知州姓柳,名善,四十出头的年纪,人高高瘦瘦的,样貌比年纪看起来至少老个五六岁,带点苦相。千里奔波来这里,有一些水土不服,将养了一段时间才正式上任。

期间,我去知州府看望过他。

房间里面没有别的人,他咳嗽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从包袱的最底下翻出来一件有些旧的外衣,拿出来外衣,又打开在左边的袖子翻了好久,找到一个鼓起来的地方,拆开线,从里面捉出来一个信封。

“晋王殿下,咳、咳……这是承王殿下叮嘱下官交给您的信。”

搞了半天,竟然是我二哥的人。

我拿了信,塞进袖子,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艰难地从床上起身,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在我身后道:“承王殿下还要下官给殿下传一句口信。”

“什么口信?”我转过身。

都写了信,还要传什么口信?

我心中好奇,走到他的床边。

柳善单手撑住身体坐正,咳了一声清嗓子,苍白着脸,神情却有一些威严,“承王殿下说,殿下在处州这几年,承王殿下一直都没有忘记殿下,每每想到殿下的遭遇,都觉得心中郁结,逢年过节的时候,路过殿下的府邸,总想要进去看看,但恍惚之间,又想起来殿下已经不在京城了。”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拿着信到了将军府,躲进书房里面,第一时间拆开就看。

大白天,阳光正好从窗扉射进来,照得白纸黑字亮得至极,我来回读了两三遍,长吐了一口气,身子往椅子里面一载,仰头去看窗外的光。

古时月照今人,昨日去时的艳阳,我看也跟今日没有什么分别。

光就这样晃着我的眼睛,一时,我恍惚过去。

信上面写的内容不少,大概总结来,就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是我父皇这一回确认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宫里面的道士和尚怎么念经,大臣们怎么祈福,御医院绞尽脑汁,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再有大的好转。

第二是林承之当了当朝左丞相。

他跟杨兆忠女儿的婚事没有成,订婚没有多久,他就大义灭亲,把他未来的老丈人给办了。

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二哥在信里面语气咬牙切齿——杨兆忠站在他这边,林承之竟然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他一条心。

他亲自去找过林承之,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办,林承之的回答冠冕堂皇。

从这里一点,他认为林承之应该是太子的人。

即便不是,从这件事情之后,他都不可能再跟我二哥交好,如我二哥上位,别说他左丞相的位置,就连他自己性命保不保都是个问题。

杨兆忠一手提拔林承之,林承之跟他交往几年,手里掌握了许多他以权谋私、昔年收受贿赂的罪证,甚至有一些冤假错案,也跟他从中斡旋有关系。洋洋洒洒的一大堆罪状,写到我父皇那里,真是正瞌睡就从上来枕头——

杨党之说已经传来传去很多年,朝中许多官员都跟杨兆忠一条心,在太子上位之前,如我是他,也会为新帝铲除障碍。

从林承之告的那一状开始,朝廷就轰轰烈烈开始了对杨兆忠等人的查办。

我二哥对林承之的评价是,为人狠辣,不念旧情。

他亲手送下狱了许多昔年跟他来往颇多的官员。杨沐秋——也便是杨兆忠的女儿,跟他定过亲的那位才女,写了一首诗骂他,诗放在桌前,她寻了根长绳,挂在房间里面上吊。

她心中认为她父亲的事情跟她有关系。

虽然是才女,但脑子里面那一根筋没有转过来。

人就这么死了。

另一方面,他认为林承之城府极深,有一些本事。

他这里指的本事,一是林承之本身才学过人,施政有术,二是他极会揣摩人心,逢迎有道。直到杨兆忠都栽到他手里,才叫所有人看出来他羊皮下的虎面。

可如今,我父皇对他看重,他早就成了跟昔年杨兆忠一样,除非风云变幻,否则绝对不倒的大树。

事情交代完,我二哥在信的最后写了他的谋划。

这几年时间,他已经从各个跟我父皇亲近的官员和太监那里探过口风,虽然我父皇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但他改立之心应该是从来没有过。

太子这两年可能也意识到这件事,比起从前动作少了很多,只是一门心思装他的“孝子”。

现下已经到了最危机的时刻,父皇一死,所有事情就再无回转。

杨兆忠死了,许多曾经站在我二哥这边的官员也树倒猢狲散——柳善应当也是其中一个。

处州不是什么好地方,说难听一点,许多官员可能宁愿在京中当个低一级的官,也不愿意过来边境受风刮沙吹,过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苦日子。

当然,柳善的事情他没有在信中说明,只是我这样揣测。这封信最后只是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尽快回京助他一臂之力,以免林承之动作太快,拔掉他在朝中所有的根基,鼓动其他原本没有参与其中的官员也都倒向太子。

无怪他要柳善给我传这种口信。

他也担心我回京之后,渔翁得利,取而代之。

但如今他只剩下我可以信,他唯一的依仗就是在京中这么多年的名声——平心而论,他这些年也为朝廷出了不少力,干很多事情比太子卖力更多。

可惜整个朝廷都看到,偏偏我父皇看不到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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