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故渊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人打开了话匣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痛快,原来风雨山庄二庄主史可追有窥淫之癖,又极其好色,每逢月圆便要重金娶回一名民女,自己不行那苟且之事,却命家奴当着他的面与之交合,有时一名,有时数人狎昵一女。

娶进来的皆是破瓜之年的妙龄少女,身子必须清白,曾有人为骗钱财,找了个青楼卖身的女孩儿糊弄,被史可追发现了,顷刻间全家二十多口人皆遭屠戮,风雨山庄势力极大,那些买卖女孩儿的得了丰厚的赏钱,又害怕山庄报复,因此从不敢向外吐露半个字。

“我怎能,怎能做这等禽兽之事……”那人脸部抽搐,却是痛苦万分的样子,林故渊听不下去,尽数斩断他身上绳索,待要再松开他双手时,谢阿丑缓缓道了声不忙,蹲在那人跟前,笑嘻嘻道:“这小兄弟心善,我可不好糊弄,你且说说,送到嘴的肥肉,岂有不吃之理?我刚刚替你验看过,那小媳妇美貌动人、身段娇柔,想必嫩得能掐出水儿来……”

说着凑到那人耳畔,这样那样嘀咕了几句,那人突然怒目圆睁,一改方才怯懦,朝谢阿丑脸上猛啐一口:“无耻小人!你如此辱她名声,不如一刀杀了我!”

谢阿丑也不恼,举起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唾沫:“这么维护那小美人,怎么,你俩认识?是老相好?那岂不更遂了你的心意!”他拊掌笑道:“老相好被娶进别人门里,却又睡到了自家床上,妙哉妙哉!”

那人的眼皮飞速抖动,脸涨成猪肝色,复又一片惨白,叹道:“罢了,罢了,我们时运不济,活该有此一劫,只可惜……可惜……”

他形容枯槁,呆望着石床上的女子,淌下两行眼泪:“云儿,云儿是我的亲生妹子,我从小被卖进风雨山庄为奴,原也没有别的念想,只希望能借山庄之名庇佑家人平安,不想父母亲贪得无厌,竟为了几锭赏银,又把我妹妹卖进这虎狼窝……我只恨、只恨自己没出息,拼不过史可追那□□……”

他只当是再无指望,闭着眼睛默默垂泪。

谢阿丑打断他:“你如何证明?”

男子道:“……你尽管去看,云儿左手肘内侧有一道伤疤,是小时候跟我放烟火不慎烫伤的,颈后还有一红痣,下生就带着。”

林故渊走到女子身前,躬身道了句得罪,挽起姑娘袖口,果然看见左手肘处一道浅浅疤痕,再去查验女子后颈,也如男子所说一般情状,他和谢阿丑相视一眼,尽皆愕然。

男子道:“你们信了吧?”

谢阿丑的眸子暗沉沉的,收敛了方才的轻薄模样,却不答话,反问道:“史可追为人一向如此吗?”

那人一愣,见谢阿丑神情严肃,并无欺辱他的意思,便摇头道:“并不,史二庄主醉心武学,原先从未听说有这等荒淫之事,从他开始纳妾进门到现在,也不过两三年吧。”

谢阿丑点头道:“我再问你,娶进来的姑娘可否在庄内露面,参与过此事的家奴又都在何处?”

“你问这些做什么?”

谢阿丑道:“你好生答话,我为你们指条明路。”

男子愕然,依他的话回想一番,道:“倒是再未曾见过那些女子,但这西院分外院和内院,女眷都在内院居住,深宅大院的,见不到也是寻常……”

他眉头深锁,也觉得异样,道:“史家兄弟极重视名声,二庄主的隐疾全庄上下讳莫如深,敢提一句的立即处死,要不是今夜轮到我做这禽兽之事,我也不会知晓内情,至于其他哪位护院曾参与此事,可实在不知道了。”

谢阿丑不置可否:“你们风雨山庄,经常处死人?”

“那是自然,史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家法规矩极严,明里暗里的处置一两名下人是常有的事……”

他突然听懂了谢阿丑的弦外之音,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道:“你是不是怀疑、怀疑那些姑娘和家丁都……”

“我只是揣度。”谢阿丑冷冷道,“抛去家奴不提,单说这妾室,每月娶回一个,两三年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风雨庄是武学世家,妇人家不怕抛头露面,难道这么些个女子从不出来走动?我猜测,这窥淫之疾怕也只是幌子,今夜无论你从与不从,事后史可追都要杀你们灭口。”

那人额头冷汗直流,再不说话,翻了个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林故渊和谢阿丑连连磕头:“两位大侠,我妹子年纪还小,求求你们救救她!”

林故渊早听得怒火中烧,再不犹豫,上前三两下解了他手上绳索,那人奔向石台,紧紧攥住女子的手,目光大有怜惜哀恸之色。

谢阿丑跟过去,让他退至一旁,将那女子扶坐起来,对林故渊道:“‘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昆仑派《明生心法》到底有甚高明,我倒是想看看。”

他见林故渊不动,一皱眉头:“你不是要用内力为她驱散药力吗?还愣着做什么?”

林故渊翻身上了石床,在女子背后盘膝而坐,双掌抵住她后背,将内力缓缓灌注进她体内,很快,女子苍白的脸泛起红晕,额头、鼻翼、后背皆布上一层细密汗珠,药物毒性随汗水从体内尽皆催逼而出,女子哇的吐出一口秽物,突然睁开双眼。

那男子大喜过望,颤声道:“云儿妹子!”

云儿怔怔地望着他,来回端详,突然喊道:“哥哥,真是哥哥!”

两人多年未见,乍一相认,禁不住喜极而泣,谢阿丑却不耐烦这兄妹相认的场面,从背后将两人一推,嫌恶道:“走吧走吧,趁史可追还没来,赶紧逃命去吧。”

两人朝林故渊和谢阿丑各磕了个头,拉着手就要走,几步之后又折了回来,道:“两位大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认识出去的路,不然等史二庄主回来,发觉人去楼空,岂不连累了两位?”

林故渊听他说得有理,便要答允,谢阿丑看看他们,又回头看看那座空荡荡的石台,若有所思:“你们先走,我有事要办。”

第16章 嫁衣

兄妹俩见他甚有主意,知道劝也无用,此时时间紧迫更不敢耽搁,便回头催促林故渊,林故渊瞟了谢阿丑一眼,淡淡道:“那我也不走了。”

谢阿丑脸色一沉:“胡闹什么。”

“你这人长得难看,心地却不坏,我叫你一声大哥,就不让你独入险境。眼下风雨山庄杀机四伏,多个帮手总比单打独斗要强。”见阿丑还要劝,林故渊摆摆手,“只这一夜,出了风雨庄我们各走各路,看在你几次相助的份上,我不计较你一路伪装是何居心,你也别再缠我。”

谢阿丑深深的看他,沉默了一会,道:“好。”

方才救下的男子看他俩没有离去之意,便解下腰中令牌,拍在林故渊手中:“恩公保重,若你们要出山庄,一定从西北门走,守门护卫是我的过命兄弟,只消拿出这令牌,该如何办,他自然知晓。”

令牌下角浅浅篆刻“方恒”两字,林故渊将令牌攥在手中:“那你们呢?”

男子道:“恩公放心,我在山庄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

林故渊点头应允,谢阿丑却又拉住男子,视线只在小云身上打转,道:“你们这番装扮走出八角楼,不出半刻钟就要给人生擒。”

男子往小云身上一瞧,登时会意——小云一身大镶大滚的红嫁衣,脚穿流云绣鞋,一头金玉钗钿,走到哪里都是活靶子。

兄妹俩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声了,谢阿丑思忖片刻,对林故渊道:“你把衣服脱了。”

林故渊扬眉:“为何?”

谢阿丑语声严厉:“让你脱你就脱,哪那么多废话。”

林故渊愣了愣,真就把身上的杂役服和脚上的靴子都脱了下来,只穿一身雪白里衣,边脱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谢阿丑撒泼耍赖虽惹人厌恶,可每次正经起来有股说不出的魄力,直逼得他不敢违抗。

谢阿丑将衣物递与小云,让小云脱去嫁衣绣鞋,换上杂役装扮,按男子样式绾好头发,叮嘱道:“出门只管低头走路,周围出任何事都别插手,今夜山庄必然大乱,你们趁乱逃命去吧。”

兄妹俩自称谢不止,又向两人深深磕头,那男子道:“恩公,我们后会有期。”想了想,又道:“史二庄主这两年性情大变,乖戾残暴不似常人,恩公务必保重。”

谢阿丑淡淡点一点头,不与他们多话,待打发走了两人,却将透着胭脂香气的嫁衣往林故渊怀里一递:“换上。”

林故渊这回反应过来,大怒道:“得寸进尺的东西!”

“你生的这般风流俊俏,你不穿,让我这丑八怪穿吗?”谢阿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穿上嫁衣,去石台端正躺好,成与不成在此一搏,等会若非有十成把握,不要贸然出招,若有任何不测,我会在旁接应。”

他抬眼望着林故渊,目光浮出一丝暖意,补上一句:“不要害怕,我定护你周全。”

林故渊胸口咚咚直跳:“你要等那史可追?”

“我调查此事已有数年,好不容易探得一鳞半爪,不从他口里套出点话,我心有不甘。”

“可否告知所为何事?”

谢阿丑嘴角肌肉微微一搐,沉声道:“小兄弟,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得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林故渊再要他争辩,谢阿丑板起脸,一副不容置喙的神色,说了句莫再耽搁,林故渊只好将满腔疑虑暂时压制,怒气冲冲的将嫁衣当风一抖,往身上一披,他动作洒脱,竟将那红彤彤的大袖嫁衣穿的如侠士背后披风一般,穿完冷哼一声就要走,谢阿丑在后面叫他:“鞋,鞋。”

林故渊怒不可遏:“休想!”

谢阿丑道:“堂堂名门正派弟子,要穿着衬袜满地乱走吗?跟你这一身红衣也实在不像。”

林故渊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恨不得活剐了他,此时情势所迫又无他法,只能将那绣鞋拿来,女子绣鞋精致小巧,勉强套上一半,后跟踩在脚下,正常行走是不能了,端正躺着时用裙摆遮盖,勉强不露破绽。

林故渊寒着脸:“你满意了吧?”

“甚好,甚好,好美的一位新娘子,可惜一双大脚。”谢阿丑满脸堆笑,又喊住他,以手比作梳子,矫揉作态的往头上一比,做了个女子梳妆的动作,“小兄弟……还有头发。”

若不是此时形势所迫,林故渊便是一刀结果了自己也万不肯从命,谢阿丑连劝带哄,跟在后面一叠声神仙、祖宗浑叫,终于稳住了他,又掰扯些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林故渊咬着牙,怒气冲冲地将发带一扯,一头发丝委然散落,他生得俊美,平日最恨别人拿他容貌取笑,因此穿着俭朴,摔打磕碰全不放在心上,时常脸上带伤。

平时不苟言笑尚不觉得,此时屈尊作新妇打扮,一张白皙面孔映衬大红嫁衣,黑发及腰,越发显得丰神如玉,唇若抹朱。

谢阿丑原本存着捉弄他的心思,也不禁看得一呆,笑道:“你往那一躺,谁能认出是位郎君,只当是位美娇娘,若能亲近温存片刻,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他话音未落,林故渊猛然睁眼:“再多说一字,我杀你灭口。”

谢阿丑一缩脖子:“听听,这也是名门正派说出来的话。”

他俩正打嘴上官司,冷不丁听见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地宫空旷,回声格外清晰。

谢阿丑呼吸一紧,往林故渊肩头重重拍去:“小娘子,躺好莫动。”

林故渊反手要制他脉门,谢阿丑行动如风,瞬息之间已窜出一丈来远,躲进石床背后不见人影,林故渊咬牙切齿地在石床躺下,将一柄长刀压在身底,脸上端端正正蒙着一方绢凉喜帕,闭目静静等待。

他只用耳朵细细分辨,听脚步声,来人仅有二至三名,心里松一口气,再听下去,只觉人数虽少,这几人步履却甚是沉稳,习武之人研判别人身手,并不一定要亲自过招,只须听他脚步身法,甚至仅凭呼吸吐纳就能把对方的内功造诣摸个大概。

他此时双目紧闭,全身意识悬于一线,听觉格外灵敏,这几人步履与先前追杀他们的家丁杂役简直是云泥之别,因此来者数量虽少,他却不敢小觑。

来者渐渐走入地宫,其中两人内功相仿,功底都甚为扎实老练,若是要单打独斗,一时也难占上风。第三人却差得多了,只听那人步履虚浮,倒像是无甚功夫在身。

再听一阵,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原来那第三人并非功夫劣等,而是太强,那人身法幽若无物,仔细分辨才知道是用绝顶内力控制着每一步的力度,踩着地砖却如踏云踏风一般,林故渊心中暗惊,心说能把如此造诣的内功心法化入举手投足却不是刻意为之,怕是到了玉虚师尊的境界才能做到。

就算他年轻好强,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跟这等高手过招,凭他现在的武功,并无半分胜算。

三人在距离石床二三丈处停下了,只听一名男人声音说道:“咦?还没醒么,这次药力好像大了些,药房那帮伙计越发不上心了,每日只知道耍钱吃酒,叔父抽空可要好好整顿他们一番。”

这男子声音甚是年轻,另一人笑道:“我看整顿是假,公报私仇是真,听说均儿前些日子去药房要拿些……嗯,助兴的东西,药房压着没给,均儿心里不痛快了吧。”

这人声音略年长些,方才被唤作均儿的答道:“这等小事也值得传来传去,吃酒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那年长些的又道:“虽说是自己家,也要收敛些,叔父疼咱们,父亲那边可不是玩的,咱们史家声名远播,可别让这些小打小闹坏了名声。”

年轻些的道:“兄长教训的是。”态度恭敬,语气却有些不忿。

林故渊听他们说‘咱们史家’,又说自家药房,心说原来这两位都是史家子弟,听他们议论中的叔父和父亲在史家权力甚大,史家现正是史不谏、史可追兄弟当家,他心思一动,揣测道难道他们是史不谏的儿子?口中唤作叔父的就是史可追?

那在场的第三人,岂不就是史可追本人?他心里咯噔一下。

第三个声音开口了:“都别说了,我要练功,你们俩去一旁暂避。”

这声音古怪至极!

林故渊惊奇万分,若不是他定力极好,此时定要偷偷睁眼看看能发出这种古怪声音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那声音湿凉阴冷,雌雄莫辨,既像男子,又像老妪,尖细沙哑如同铁钩抓挠砖面,听得人心头发毛。林故渊心头疑窦四起,心说史不谏虽是伪君子,可表面还算个气派人物,他的亲弟弟料想也不差,怎么一开口这副德行?

第17章 陌尘君

只听先前两名年轻男子恭敬道了声是,退至一旁。

一阵衣衫窸窣声过后,四周再无语声,只闻轻而长的呼吸吐纳,林故渊听这声音,知是在练内功心法,便也跟着屏息等待,过了一阵,只听呼吸陡然粗重,一声紧似一声,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鼻音,十分痛苦,像是练功时遇到了极强的阻碍,正在聚合心力运劲冲破。

又等片刻,只听衣衫声再响,那人提气而起,全身骨骼咔咔而动,突然口中怪啸一声,直如阴风过境,震得地宫嗡嗡回响,脚步也跟着腾挪不定,不像练功,倒像是巫婆神汉招魂一般。林故渊愈发惊奇,他曾与前来昆仑拜访的其他武林人士切磋,见过他们修习内功,全不是这般动静,这史可追……难道走火入魔了吗?

他正奇怪,只听噗的一声,那怪人吐了口什么东西,先前两名男子奔跑上前,齐声喊道:“叔父!”

那怪人盘膝而坐,阴声叹道:“不行,还是不行。”

他语气怨毒,似是积恨颇深,恨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凭我的资质,为何整整四年还冲不破这第三重心法?难道真像世间传闻,歃血术除了长生老祖,再无一人可成?”

“……歃血成书,两相为盟,其奔若虎,动若风,轻若尘,气若杀,真气游走任尔东西,绝顶览众山,则天下武学尽溃于此……尽溃于此,尽溃于此!”他阴声念道,语含无限伤心,“难道是我资质鲁钝,不配练此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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