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第74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古代架空

你这样坏,这样坏,我还是——

那药丸倒出来,又放回去,再倒出,再放回去。

孟焦啊孟焦,他心中悲恸,一挥袖子,将茶壶杯盏全都扫在地上,满地碎片,他肩背颤抖,伏案大哭,拳头把桌案砸得砰砰乱响,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毒物陪我——谁能不能议论,谁都不会知晓,谁都不能将它抢走。

玉瓶已经被汗浸的滑腻涩手,空中浮荡着腥臭的怪味,他鬓发散乱,双目赤红,在灯下枯坐良久,第三次打开药瓶,将那黑漆漆的药丸握于手心。

***

第二日便准备了马匹,收拾包裹行囊。

他去找梅间雪,请仆役传话:“我要走了,能否再见他一面?”梅间雪从望雪楼出来,表情十分复杂,摇头道:“他不见你。”

林故渊点头称谢,抱剑一礼,细细嘱咐:“请诸位兄弟仔细照料他,劝他以后少喝些酒,他挨过饿,总是馋,吃到呕了也放不下那块肉,酒肉荤腥太过,伤及脾胃,这次重病伤了元气,往后要清淡饮食——还有,成日里拈花惹草的总是无趣,若以后真心喜欢了哪位姑娘,不要再骗她了。”

“从此别过——”他牵着马,易临风,梅间雪,温酒酒等一众心腹都在,听他这么说,都神色古怪,低头左右相视。

***

林故渊低伏身子,向西北方策马狂奔。

雪庐附近尽是眼线,一刻不敢再停,出了杭州城,穿过一片樟树林,那里树木幽密,老枝盘虬,树干遍生苔藓,马蹄踏翻地上烂泥,听到后面蹄声嘚嘚,有人高声叫喊:“林故渊!你站住!”

他拉住缰绳,信马回身,只见梅间雪白衣白袍,满脸是汗,一路疾冲到他面前,猛地勒马,一声惨烈马嘶,那马儿的前蹄高高昂起,几乎要把背上的人掀翻过去,梅间雪单手握了缰绳,往马鞍重重一按,身子凌空跃出,围着马儿在空中转了半圈,倏然翻身落地。

他面颊通红,犹在喘息,一串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

林故渊也拉住缰绳,险些以为认错了人,半晌才想到,是了,他没病前倒是个形容飒沓的武功高手,那时风骨可见一般。

林故渊问:“为何又来追我?”

梅间雪依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中光华暗隐,上前逼问:“你为什么不见他?”林故渊听得愣了,就道:“明明是他不肯见我。”梅间雪道:“孟焦之毒已解,你与他见面再不会引动蛊虫,你若真要见他,我们难道杀了你不成?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让他一直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林故渊只觉得他问得莫名,来得莫名,完全不能作答,便翻身下马,立住不动,静待他如何动作,梅间雪从头到脚打量他,急道:“你都知道什么?他的身世,天邪令的事,他都对你说过些什么?”

林故渊一头雾水,便道:“你大老远来追我,便是为了这个?”梅间雪急切难耐,喝道:“你说!”

林故渊只得说道:“我知道他当年与红莲争权失利,不得不出走江湖,不料红莲性格暴虐,肆意滥杀他旧日朋友党徒,还趁他隐身江湖,杀了你们教主冷先生,他要杀聂琪为恩师报仇,夺回令主之位,匡复魔教地位。”

梅间雪呆呆看他,哭笑不得:“他是如此告诉你的?他竟是这样告诉你的!”

林故渊见他神色古怪,时而严厉,时而忧虑,时而喃喃自语,他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全好,这时脸红气促,全无高士风度,倒如得了失心疯一般。

林故渊沉着脸色:“有何不对?”

梅间雪逼问:“那好,我来问你,他要匡复魔教地位,必然要接过长生老祖衣钵,与你们正派为敌,你身为名门弟子,为何容他?为何来我们雪庐?”

这却触动了林故渊心里的隐痛,冷冷道:“那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我们正邪殊途,亦有恩有情,待他除去那红莲,待我报了红莲火烧昆仑派的大仇,再来论我与他的因果。”

“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却举棋不定,没有半分回报,除去红莲、除去红莲,说得轻巧!”梅间雪怒道,“他哪还有时间?这都是拜你所赐!”

又喃喃自语:“我真应该听易临风的话,在你来的那夜就把你杀了,好过你反复无常,让他牵肠挂肚,拖到现在,连一分求生之欲也没有了——”

林故渊眉头大皱:“你在胡说些什么?”

梅间雪见他一脸惊疑,仰天长笑,连道:“天呐,天呐,他要为你死了,你竟然半点也不知道,我竟然与这样一块木头,生了这么久的气——能将我们形容的这样蠢,把自己说的这样坏,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他话锋一转:“你真的相信他是要夺回红莲那教主之位?”

林故渊道:“难道不是?”

梅间雪摇头道:“他从未争权,不仅没有争过,我们当初跪下来求他,求他杀了聂琪取而代之,他也不肯,甚至,甚至那聂琪的令主位置,都是他亲自相让,亲手扶持——”

林故渊倒吸了口凉气:“为何,为何他肯帮聂琪那般心术不正之人——”他了解谢离的脾气性格,知道他平生最重情义,心如电转,脱口而出:“他与聂琪,他们曾经关系很好,是不是?”

“不止是很好。”梅间雪笑容苦涩,“他与聂琪是师兄弟,从小一处长大,一处玩耍,一起学武,两小无猜,相依为命,只要聂琪要的,天上的星星,他也为他摘到,他对他好,比如今对你好,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故渊大惊失色,突然想到先前在魔教总坛偷听聂琪与欧阳啸日交谈,曾说起过什么师父为了女人不管教中事务,什么要将教主之位传于他,那时他还不知道谢离就是魔尊,又担心谢离走火入魔,随后又牵扯进师门与泰山派的种种变故,因此并未细加揣摩。

这一路上他一想到谢离的身份,想到被逐出门墙,想到师尊失望的神情,便神思郁结痛苦不堪,又被谢离冷落,心中无限酸楚,更没有机会问一问他的出身来路,聊一聊他的少时经历,如今想来,自己对他,竟然全不了解。

梅间雪道:“冷先生收过两个弟子,亲手将他们抚养长大,一个是聂琪,一个便是主上,主上幼时颠沛流离,混迹在逃荒队伍里艰难求生,被冷先生收养之后,终于有了安身之所,他视聂琪为手足至亲,视冷先生和曼娘如同亲生父母,你知道他对他们好到什么程度?”

他冷冷一笑:“教主、曼娘和聂琪三人,任意一个说要他的命,他眼都不眨的双手奉上,只要他们一句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让他去杀谁,他便去杀谁,一直到他离开天邪令,他都不知何为自己,后来聂琪行事越发荒诞,我们进言让主上管束,他全然不管,反怪我们生事。”又苦笑道:“聂琪那人,在你眼里如妖邪恶鬼,少年时却轻佻可爱,最会奉承撒娇,讨师父喜欢,他有眼无珠,轻信于他。”

他眉头一皱,自觉失言,细细观察林故渊的脸色:“你生气了么?”

林故渊道:“我何苦为了陈年旧事生气。”

他心中却是无比震惊,谢离身上种种不合理之处,一幕一幕,如迷雾散开,渐渐分明。

原来是这样——

记得他很久之前曾问过谢离,当初为何要走,为何要将天邪令全交给聂琪打理,谢离并不回答,他只当他不好意思提及争权夺利输给了他,却不料是这一重原因。

林故渊叹道:“当初在昆仑山,他曾劝我与他远走高飞,再不管什么正道邪道,什么魔尊红莲,他那个人、他那个人,果然如他所说,再无半分志向,是最昏庸糊涂的一个傻子。”

梅间雪听了也不禁苦笑:“前有红莲那样的小人,我们最敬重的,正是他的这份赤诚自由之心。”

林故渊也知道话说重了,幽幽道:“我又何尝不是?明知他是魔教首脑,却又忍不住去相信他,爱重他。”

他这么说,心中生出好些柔肠百结,心道是了,以谢离的心性,他若在意一个人,便要为他粉身碎骨,被他打骂欺负,被他任意驱使,不仅没有半点忤逆怨言,心里怕还美滋滋的很——当年的事,他应是伤透了心。

梅间雪向前一步,只逼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修炼歃血术?”

林故渊道:“你这问的有趣,天下无敌的功法,人人心向往之,哪怕只半日的天下第一,能所向披靡,做尽心中所想,谁又能真心拒绝?”

第142章 解毒之二

“蠢才、蠢才!朽木一块,再不可雕!”梅间雪唉声叹气,再看他时,眼里却有了暖意,他长叹道,“他如此蠢笨,怎会是下个聂琪,我们真是看走了眼!”

林故渊听他说“下个聂琪”,更觉荒唐,梅间雪凄然道:“哪里有什么《歃血书》!歃血成书,两相为盟——你没听懂么,那是他与聂琪少时儿戏之作,前面倒还好,后面他为了哄聂琪高兴,胡诌八扯,乱写一通,练至五重,六重,只会真气沸腾,五脏俱毁,走火入魔,呕血而死!聂琪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可歃血术是他自创,他如何能不知道!”

梅间雪只凄然大笑,面孔苍白失血,仰面朝天发问:“天呐,这姓林的究竟有什么好,你把命都给了他,他半点也不知情。”

林故渊浑身发冷,如坠冰窖,心中一个可怕猜测,手紧紧扶着马鞍,只觉齿冷胆寒,说不出话,喃喃道:“怎么可能?歃血书是长生老祖所留,是魔教的立身之本,是武林第一的魔功,江湖人人趋之若鹜——”

“那只是聂琪拿捏别人的诱饵!”梅间雪喝道,“长生老祖并未将歃血术全部传给冷先生,只有十七八句口诀和半页残章,他那时年少意气,不知深浅,又痴迷武学,与聂琪日日在一起琢磨,竟真的写出了第一、二重功法,写到第三重,已经是天下无匹的内功。”他叹道,“如此天资,举世无双。”

“可惜他那时修为有限,只求刚猛,不懂回头,真气如洪水只积不泄,难以为继。”

梅间雪道:“再到第四重,以他当年的造诣,再也无法精进了,冷先生发现后,大为震怒,说他们二人胡作非为,闯下大祸而不自知,这部东西若流向武林,要引起多少腥风血雨?又会害了多少人?立即让他毁去,他原已答应,但那聂琪聪慧狡诈,连嗔带怒,不仅不肯毁去前篇,还甜言蜜语地哄他续写——主上不敢说自己已无法驾驭,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钻研,第四重,真气积聚形成滔天孽力,待进到第五重,反噬之势已成,幸亏冷先生伸出援手,主上终于知道这东西再留不得了,一狠心彻底毁去心法,又逼着聂琪发誓终身再不碰它。”

“可聂琪那人心机深重,他不信主上的好意,一心以为主上故意不把修炼窍门传授于他,是为了偷偷做那天下第一……”梅间雪容色悲愤,话语极密,“这便是为何歃血书只有半部,为何魔教既有如此上乘的内功,我们这些旧部却从不觊觎,我们信他为人,都知道修炼是何后果,他又怎会不知,怎会不知!”

他字字泣血,林故渊心中骇然,一阵天旋地转,腿软无法站立,但他心意洞明,聪慧过人,低声道:“他是为了我,孟焦蛊毒吸人内力,急需一种能快速精进的内功,我中毒后耻于对人说起,万般不肯让人发现,他成全我的脸面,不得不教我那邪门功夫——乃至如今的局面,想来,他是从教我练功开始,才渐渐呕血失控,是也不是?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他声嘶力竭,梅间雪面色惨败,二人在那林子里,四目相对,都像被剜去了心肝一般。

梅间雪惨惨笑道:“我们恨你拿了他的性命,却对他若即若离,又怕你利用他的这份赤诚心意,借机为你们正道伏魔卫道,前有聂琪,我们再不敢信他心中所爱——所幸你、你,姓林的,我观望你许久,你与那聂琪,确非一类人。”

林故渊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你刚才说他一分求生之欲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梅间雪道:“久病顽疾,药石之力再强也是有限,最重要的是病人那一股求生的心力,他不愿见你的面,我猜,他心里还是怪你……”

林故渊半点不想再听,再不理他,翻身上马,梅间雪在后面喊:“你去哪里!”

林故渊恨道:“回去找他,找他算账!大敌当前,仍困于这些儿女情长,半点不知道尊重自身,我要回去骂醒这糊涂蛋,让他爬起来扎针吃药,我要把红莲欠他的,一件件替他讨回来——”

梅间雪一扫方才的颓色,惊喜道:“你去,你快去!”

他也跟着上了马,轻挽缰绳,忽见眼前青光一闪,左边立着个青衣老者,竟不知何时来的,他略一转头,右边也立着个粉衣裳的男人。

这二人脸上没有一丝活气,面容呆滞,衣裳艳而阴森,直挺挺竟像是两个纸扎的人。

瞬息之间,梅间雪已知是红莲的人到了,冷冷道:“圣金堂的‘青牙朱忌’二位使者,来的好快。”

那青衣人不声不响,突然一把抓向梅间雪,梅间雪内功尽废,架势还在,向后一折避过掌风,那人瞬间再起一掌,待要再避,只觉身子沉重滞涩,难以控制,惊叫一声,跌下马去——忽闻马蹄声踏破烟尘,一袭白影纵马而至,足勾马蹬,向外探出半个身子,目中精光四射,喝道:“抓住我!”

正是林故渊,梅间雪向他伸手,二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巨力将他拽起,落回马上,二人同乘一马,向前疾奔,嗖嗖数只羽箭穿破灌木丛,尽数插在了马脖子上,马儿长嘶一声,前腿跪地,倒地气绝,林故渊同时纵身跃起,右手拔剑,左手抓着梅间雪后脊衣裳,将他向上一提,带着他翻身落地。

梅间雪惊呼:“当心!这二人身法极快!”林故渊道:“知道了。”

说话间粉衣男子已飘然而至,一掌朝梅间雪拍去,林故渊哪里肯让,长剑送出,刷刷两剑打他手腕,剑尖反转,反攻他臂膀手肘等多处穴位,眼里寒芒一闪,喝道:“你到我后面,他还要靠你医治。”

梅间雪再不犹豫,道:“好!”说罢扶着他肩膀,自去他身后躲避。

二人步法腾挪,左格右挡,不落下风,那青粉二使眼看一击占不到便宜,向后一退,忽然一个朝左,一个向右,发足狂奔,林故渊持剑观望,只见一青一粉两道残影在眼前倏尔往来,一阵阴笑在耳后响起,手掌却从前方拍来,林故渊大惊,立刻举掌相迎,青衣人呵的一声,向后急退——

原来这二人一个引敌,一个偷袭,配合极是默契,林故渊奋起直追,只这瞬刹,粉衣人忽从幻象中现身,嘿嘿恶笑,一口青色短剑,直直刺向梅间雪胸口!

林故渊已来不及回身,耳中轰鸣,出透满身冷汗,只见头顶树木哗哗乱颤,蓝衣青年从树间翻下,挡在梅间雪身前,目无表情,当的一声脆响,手里的鬼首刀生生格开一击。

林、梅二人齐声叫道:“燕郎!”

燕郎无声无息,朝那青衣人接连挥刀,喝道:“听声辨位,不要睁眼!”又对梅间雪道:“你不要动!”

林故渊心领神会,立刻知道青朱二人会使障眼一类的轻功,闭上双目,调动周身内力,全神贯注的倾听四周声响,黑暗笼罩,他却能清晰感知两条人影来回穿梭,一人在与燕郎打斗,刀剑相格,叮当作响,但燕郎却一丝声息也无,恍如一股轻尘在操持那鬼头刀,林故渊暗道:“好俊的暗杀功夫!”

他听见“青牙朱忌”的脚步声,飞身出去,与另一人斗成一团,燕郎沉声道:“他们已知你们方才谈话,不能留活口——”

林故渊道:“好,一人一个!”

剑如急雨,刀如电光,不知又斗了多少招,终于风歇人寂,林故渊脚边躺着一具粉衣尸首,燕郎收刀,扔开那青衣尸首,缓缓擦拭刀上血迹。

林故渊牵过梅间雪的马,抬眼向他一瞧,道:“我的马死了,借你的一用。”

梅间雪见他要走,急道:“那我如何回去?”他假装看不见燕郎,只瞪着林故渊,眉宇间竟有些慌张之色——林故渊噗嗤一笑,道:“我管你怎样回去。”

燕郎悄无声息地站着,极冷峻的一副面孔,不知是要走,还是要留,梅间雪局促不安,林故渊全看在眼里,对他道:“谢离是糊涂蛋,你也是糊涂蛋,你们主仆是一对儿糊涂蛋,怪不得你们看对了眼,我去找我的糊涂蛋了,你这寡妇脸,自己瞧着办吧。”

梅间雪气急败坏:“你叫我什么?!”

他跨上马,调转马头,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居高临下,对梅间雪道:“你半点武功没有,最好识相点,两个时辰后,我们在雪庐见面。”

梅间雪冲他呼喊:“林故渊,你丢下我,我绝不饶你——”

身旁那面无表情的蓝衫青年,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

林故渊往雪庐疾奔,比来时更快、更急,心中烧着熊熊烈火——

梅间雪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已将令中诸事交代完毕,我为他诊脉,竟觉已是万念俱灰,我不治求死之人——”

“他自称恨极了聂琪,可仇人一个接一个现身,唯独不敢见他的面,那是仇家,也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亲人——”

“好不好笑?魔教叱咤风云的沧海君,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魔尊,杀师之仇,夺位之恨,他仍下不了手,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他在林中纵马狂奔,两侧风光成了虚影,那团火焰越烧越旺,一切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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