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第36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古代架空

这么一想,脸上神情刹时阴沉——这梅斋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远超自己想象。

他被那歌者情思所扰,再睡不沉了,起身唤仆役摆开笔墨,开始写一封书信。

一曲终了,梅间雪将长发拢至耳后,走下琴桌,提笔写下最后一味药材的名字,长长抒一口气,唤来一名仆役,将药方递给他,嘱咐按方调制,不可疏漏。

是极古朴雅致的一间卧房,屋里咕嘟嘟烘焙着草药,散发清苦药香。

梅间雪回头道:“你这歌声,唱得越发越滋味了。”

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愿博君一笑。”

仆役轻轻扣门:“公子,热水备好了,迎着冷风走动了一天,驱驱寒吧。”

那男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仆役手里接过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那桶高过膝盖,蓄水极多,甚为沉重,男子却像两手提着一团棉花一般,脚步轻盈,呼吸不乱,眉头也不皱一下。

是个面孔极英武的男子,五官深邃如刀刻一般。

他将桶放在床脚,双膝跪地,动作熟稔地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只雕刻莲花的木匣,依次取出香料、姜片和各色药材,以刀削成小块,各抓了几把放入水中,水汽氤氲,熏着人的脸,那人垂着眼帘,伸手搅动桶中热水,一滴水珠飞溅到脸上,恍如石子投入幽深湖面,那沉静的表情一瞬间乱了分寸。

男子回头道:“公子,来吧。”

第70章 总坛之一

梅间雪缓步而来,男子搀扶他在床边坐下,跪在地上,除去他双足靴袜,捉住一双玉似的足踝——梅间雪一个激灵,从肌肤相接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一只只虫从他触碰的地方爬出来,成千上万的覆盖了他。

那男子无视他的抵抗,剑眉低垂,驯顺地近乎虔诚,缓缓将他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起了涟漪,他盯着那摇曳的水光,一时不知是真是幻,难以自制的将两手伸进滚烫的水里,紧紧握着那月似的足弓。

从肺腑里,发出一线喑哑的呼唤:“公子……”

“放手。”梅间雪厉声道。

手攥得更紧了。

“放手!”

那男子如梦初醒,哗啦一声抽回双手,扶在木盆边缘,深深颔首,胸膛起伏不定,只是喘粗气,半晌才仰起脸,两道剑眉隐入鬓角,俊朗的脸显出一种隐忍的纯良,活像个在戒律边缘试探的和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他的后背仍紧绷着,整个人像一头拔除利齿的狼,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男子沉声道:“冒犯公子,是我该死。”

接着搅动热水,沿着肌肤轻轻搓揉,动作轻柔熨帖,伺候惯了人的样子,比那贴身的仆役更妥帖些,轻拢慢捻,一张脸被白气熏得发红,额角挂着一滴汗,将落未落,悬在半空。

梅间雪居高临下,冷眼看他,破天荒的有了倾诉的欲望。

“燕郎,我今天听说了一些事,一个我尊敬钦佩的人,跟你一样,身为男子,竟对另一男子有此非分之想……”

那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的替他濯洗小腿和双足,动作纹丝不乱。

“当年我杀你父亲,你全家也因种种牵连殁于天邪令之手,一年后你来雪庐为父报仇,废我一身武功,留我一条半死不活的命,在人间饱受折磨……你也再没回过家,这些年了,你不得解脱,我也不得解脱,但恩怨是非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燕郎,你听我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男子恍若聋了似的,心静如水,入了定,眉眼分外清明。

梅间雪长长叹息,看他的眼神近乎悲悯:“你清楚的很,再过多少年,再拖多久,我对你依旧生不出半分情谊,何苦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边?”

“男儿自当开心胸、立天地,做一番事业,你脑后有反骨,生来注定龙战于野,困在这里,整日做这些卑贱事,让你死去的父母如何安息?”

“我杀你父亲,当年你亲眼看见我带人杀你全家,那年你才十六岁,你都忘了吗!”

“……”

灯火忽明忽暗,火舌舔着那男子的脊背,被叫做燕郎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祭祀,最后将梅间雪的双足从水中捞起,架在木盆两侧,扬起一双静若止水的眼,眼底有异样的渴望,恍如水底招摇的荇藻。

男子乞求道:“我能不能、能不能……”

梅间雪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男子如眷恋母兽的幼崽,收敛了日渐锐利的牙齿和指爪,将额头贴在梅间雪的小腿,在那流畅的腿腹轻轻一吻,今日格外过分,滚烫的嘴唇,轻轻噬咬,难舍难分,呼吸渐渐不稳——

梅间雪的脸颊闪过一丝混杂了怜悯和厌恶的复杂情绪:“好了。”

男子如痴如醉,置若罔闻。

梅间雪重重一脚踏翻水桶,身体无力,架势仍在,俯身飞快抓住一只把手,将那桶里的水尽数朝男子泼了出去,当啷一声,木盆滚落在地,梅间雪跌回床上,脸色衰败,大口喘息,男子端端正正跪在跟前,浑身滴水,后背笔直,一瞬间从眼神里透出凶戾本色,又克制住了,低眉顺眼的替他掖好被角,拎着水盆,退回到深深的阴影里。

春天天气多变,上半夜还是明晃晃的一轮月亮,午夜时分就模糊起来,好像放坏了的一枚糕点,生了细细的绒毛。

月亮周遭围着一圈白惨惨的光,是起了月晕,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刮起了飞沙走石的大风。

东风一起,最后几杆无动于衷的枯树也吐纳出一簇簇鲜嫩多汁的绿叶来。

这个冬天,算是彻底过去了。

天气不好,谢离等着梅间雪的药,第二天哪也没去,关起门来跟易临风下了一天的棋,谢离不是什么风雅人,那棋艺一言难尽,一开始易临风还勉强迎战,被悔棋悔到二三十步上,终于没了耐心,抢下谢离的酒葫芦灌了几大口,蹲在椅子上,扯开领口,刷刷扇着一把钢骨扇子,右手执了一枚棋子,当当敲着棋盘。

眼看着一子落下,做活了整片西北角,谢离嬉皮笑脸的把那一角棋子搂在一起,黑的白的滴答答划拉到桌上,嘟囔着:“不玩了不玩了,这局不顺,重来,再来一局!”

易临风破口大骂:“臭棋篓子,还要不要脸了!”

谢离很委屈:“怎么还骂人呢!”

说罢颇有兴致的将黑子白子分开两边,几把子抓回棋盒,将那藤编的小圆棋盒推给他,笑嘻嘻道:“再来一局,你让我十二子,我肯定赢你!”

梅间雪被仆役搀扶着来送药,这人肩宽腿长,鼻梁高直,为避大风,从头到脚包裹的活像个鞑靼商人,背后绕出两名青衣小奴,一人捧着一只木托盘,满满两大海碗的药,粘稠稠,黑乎乎,泛冷光。

易临风久经折磨,堪称精于此道,唬得拔腿就跑,谢离是新手,反应稍慢一分,扔了棋子紧随其后,一前一后跑到门口,又被守门的仆役挡了回来。

梅间雪哭笑不得:“你们几岁了?”

两人被迫一人灌了一大碗汤药,形神通透,半天张不开嘴,成了两个愁眉苦脸的苦瓜。

梅间雪从袖里取出一只精巧的瓷瓶,递给谢离:“这个你随身带着,时刻记得控制情绪,不可有大喜大悲之事,若是急怒攻心,或是伤心难抑,先吃一颗护住心脉,再运功吐纳,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千万记得我与你约定的时间。”

谢离点头称谢。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扣门声,仆役推门进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书信,软语轻声道:“那位少侠走了。”

谢离忙着拆信,随口道:“谁?”

那仆役眉眼温和:“和您一起来的那位林公子,说如今蛊毒暂无大碍,他有私事要办,先走一步。托我转告您,说谢公子多日提携护佑,他感恩于心,然师门训诫,不能忘怀,正邪殊途,亦终非同道。公子您与旧主乍然重逢,必定多身不由己之事,若再同路而行,恐生诸多不便,不如暂且分道扬镳,各为其主。”

那仆役生就一张匀净面孔,耳聪目明,修养极好,一口气说了恁的许多,话语流畅,脸色不改。

谢离拆信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什么时候走的?”

那仆役恭敬道:“天不亮就吩咐人备马启程了,说若无人问起,便过了晌午再告诉各位。”

谢离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将那书信拆开,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看完了。

里面是几行清隽飘逸的小楷,内容与那仆役所转述无甚出入,只是最后多了几句:魔教终非正路,尔为君子,虽率性疏狂,然品行端正,非蛇鼠左道之徒,成日受人奴役驱使,更非长久之计,望君悬崖勒马、孽海回航,待完成心愿,可来昆仑山见我,盼殊途同归,重逢之时指日可俟。

前路坎坷,望自珍重。

谢离的眼睛读不出喜怒,从袖里掏出那只画了梅花的瓷瓶,倒出一颗乌沉沉的药丸吞了下去。

一只冰凉消瘦的手悄然伸来,在他手背一按,谢离转头去看,只见梅间雪面露悲悯之色,冲他摇一摇头,以眼神提点:不可动摇。

“这是要度我成仙呢。”谢离将信纸塞到易临风手里,展露笑容,“瞧瞧,‘悬崖勒马,孽海回航’,易堂主您老人家心里有点数吧,再不对我好些,他们这些名门正派要来挖墙角了。”

易临风只扫了一眼,将信纸随手抛到一边,精钢扇子往手心拍了两下,厌恶道:“就这副迂腐恶臭的德行,若不是教中多事,没工夫与他们清算旧账,我非让他们见见血光,看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又上下打量谢离:“沧海君轻狂又好酒,目无纲里伦常,不管长幼尊卑,去哪里都要闹得鸡犬不宁,还是老实蹲在天邪令,免得放出去为祸四方。”

“知我者,易临风也!”谢离朗声大笑一阵,倏然止息,眸光一沉,道:“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受人奴役驱使,非长久之计’,明日我也要动身,今天咱们不说别的,痛痛快快喝一场去!间雪,把你贮藏的好酒拿出来,可千万别小气。”

易临风听闻他要走,虽在意料之中,还是有些讶异:“你去哪?”

第71章 总坛之二

谢离道:“连毛没长全的昆仑臭道士都猜到我‘往后多身不由己之事’,你这脑袋真是榆木雕的。”他收敛笑容,“你跟着梅间雪好生养病,我要回趟总坛。”

易临风一怔:“回总坛?疯了么?”

谢离眼神骤然冰冷:“怎么,自家地盘,回不得?”

“得罪了,属下不是那意思。”易临风苦笑,“红莲多疑,练歃血术练得疯疯癫癫的,整天疑惑有人要害他,眼下总坛是龙潭虎穴,我担心你安危。”

“你别说,这两年兜兜转转,故人见得差不多了,只差他一个。”谢离笑道,“还有另一重目的,听梅间雪说,近日有人假冒魔尊名号,到处杀人作案,借机正好去探探虚实。”

见易临风面露忧色,又安抚道:“放心,时机未至,重任在肩,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会打草惊蛇。”

易临风道:“要去可以,我跟你去。”

谢离道:“不行。”

易临风梗起脖子,谢离快他一步:“我的决定要你多嘴?”

这一句颇有气势甚足,易临风紧紧握着那精钢扇子,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离拍拍他的肩膀;“你我这等人性情乖戾放浪,一向不容于世,幸得教主收留,才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若没了天邪令,我们与孤魂野鬼有何区别?”

易临风默默不语,眼里忧郁之情更重。

谢离道:“这些年兄弟们飘蓬零落的太多了……你要当心自己,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担子还要落在你身上。”

易临风徐徐摇着扇子,点一点头,道:“走,喝酒去。”

谢离掏出瓷瓶,往手心又倒了颗药,囫囵着吞下去,等了一阵,这才舒展眉头,显露出几分轻松,搭住他的肩膀,朗声应道:“走。”

回头招呼梅间雪:“梅神医,来不来?”

梅间雪盯着他手里的瓷瓶,深深叹气:“去什么去,我看你这药剂量还是配的轻了,我叫下人带你们去开酒窖,我去趟药圃,再给你备一些吧。”

“驾!”一声清啸穿破树林,惊起枝头飞鸟。

林故渊背着行囊,束起长发,一骑绝尘,头也不回,丰神玉秀的白衣青年,纵马快成一道虚影。

翻山穿林一连奔袭了大半日,累得那马嘴边泛起白沫子,才休息片刻,牵马往山涧里饮了些水,又再度上路。

心里藏着事,压得肩膀沉甸甸的,非得找点事做,才能把心挤占起来,防止那点空落落的懊悔跑出来作怪。

在梅斋躲了些时日,风声已不如先前紧迫,一路没见到官兵,驿站和码头的悬赏告示无人来揭,连日风吹日晒的,脏污破烂的不像样,若没有一双慧眼,真不容易从那被孩童涂得乱七八糟的画上看出是自己的模样。

他在心里盘算,眼下有两件急事非解决不可,一是归还少林心法,二是回师门报信。

少林心法确实在他手里,眼下他背着一箩筐的冤枉,想揣着这本心法大摇大摆返回少林,恐怕一时间难以脱身,到时又是一场百口莫辩,还不如趁着风声过了,快马加鞭,取道秦岭,抄小路偷偷返回昆仑山,向师门陈述勾结魔教原委,再让师尊出面,正式给天下武林同道一个交代,还有那些个趁机搅混水的小人,也需提醒师门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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