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第35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古代架空

“狗屁魔尊,那帮正道恶臭之徒的叫法,你们学个什么劲,把我说的跟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似的,谁再这么叫,今日别想喝我从留仙楼带回来的一滴酒。”

他爱惜的抚摸肩上的扁担,眉眼促狭,“告诉你们,留仙楼的百年陈酿,仅剩这四坛子,为了这四坛子好酒,老子跟易临风溜进酒窖,跟留仙楼看家护院狠狠打了一架,酒窖里林林总总数百坛子酒,全碎了个干净,总共抢下来这四坛,喝完了,百年之内,天下人再尝不到这‘蓝桥风月’!”

“把你们的狗鼻子都准备好,一会我要启泥封了!”

大伙儿哄堂大笑,摇头道:“我们沧海君啊,真是天下第一疏狂人。”

他将扁担和酒坛子往地上一抛,朗声道:“今日教主大寿,来,来,都来喝酒,教主呢,欧阳呢,小琪呢?诸位护法、使者,今天一醉方休!”

但有相知诉相思,何需醉乡作故乡。

“教主和曼娘还在巴蜀一带游历未归……”

他啧的一声:“师父他老人家越老越不正经,教中事物一概不管,就想着做对老鸳鸯……”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满堂火把被震得摇曳不休:“若非两位掌教年轻有为,咱们教主也享不上这份清闲!”

“右掌教呢?”

“近日西湖凤栖山庄的公子行加冠礼,右掌教早几日就下了山,带着欧阳堂主‘贺喜’去了。”

“凤栖山庄?带了五百个废物弟子在苗疆围战我们三日三夜的那个凤栖山庄?”他皱眉思索,“那是得好好贺上一贺……”

不知是谁低声发了句议论:“你们觉不觉得,右掌教所行有些过了头?近日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魔教行事残暴,越来越像当年长生老祖,咱们刚回中原不久,还需休养生息,右掌教他一向听不进我们的话,沧海君的话,他总是要听的……”

他眸光一凛:“都住口!我爱做个闲人,与你们玩笑就罢了,右掌教成日为教中事物辛苦奔走,你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是何居心?”

……抚看少年追风剑,犹在匣中作龙吟。

他长长叹息:“由他去吧,他有分寸。”

小小的女孩儿扎双髻,摇摇晃晃扑向他,脆生生的童音如黄莺出了山谷:“离哥哥多日没回来,抱一抱酒酒,抱一抱。”

他将那沉甸甸的小女孩儿一把扛在肩上,逗得她咯咯直笑,在一众人的倾慕里步步登上高台,回首俯瞰整座不积堂,乌泱泱的人,每个人都脸泛红光,好像盛时永远不衰,好像朋友永聚不散,好像天邪令避世之所永远安宁。

火光鼎盛,一世长安。

……

那些事过去的太久,醉的太久,头脑不清醒,还以为都忘了。

梅间雪打开一只药箱子,将里面物事一样样摆开,员利针、毫针、长针……长短不一的九枚银针白闪闪放做一排。

“左掌教?”

他一怔之下,回过神来,轻轻噢了一声,将手臂放在布枕之上,打量着梅间雪,目光停留在他的袖管上,雪白的缎子,溅了两滴新鲜血迹,是在来的路上动的手,赶得太急,没换衣裳。

他那样好洁的人。

谢离皱起眉头:“你把那仆役杀了?”

梅间雪淡淡道:“属下御下不严,但凭左掌教责罚。”

谢离道:“没什么大错,何必呢。”

梅间雪轻轻抬头,狭长的眼睛透出隐隐杀机:“早晚的事,有红莲的手腕压着,梅斋不比往常安全,为防走漏风声,所有见过你们的人都留不得……他们心甘情愿,谢掌教不必介怀。”

谢离叹了口气:“你的心也越来越狠了。”

“教主和左掌教于我们有大恩德。”梅间雪娴熟地将手指搭在他脉搏,指尖冰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事你不肯做,我们来。”

他刚待诊脉,突然转过头,抽出一条手帕,掩口剧烈咳嗽,苍白的脸浮出病态的潮红:“你不知道这些年教里成了什么样子,红莲行事越来越难以捉摸,敢忤逆他一句的,当场就杀,业火堂和圣金堂狼狈为奸,天天杀人,只要与你有一丝联系,或是流露出一丝支持你的意思,不管是真是假,通通赶尽杀绝,有几个老人不堪受辱,逃到西域去避世,全被他们抓回来折磨致死……若不是我有这门家传绝学,他要我以汤药针灸帮他遏制歃血术反噬之力,否则以我们的关系,我早已挫骨扬灰了一万次。”

谢离默默倾听,眸光冷冽。

“唇亡而齿寒,教里原本有些服他的,看他如此绝情狠辣,也渐渐生了异心,天邪令风雨飘摇,四分五裂之势渐成,比起当年你俩互为掣肘时更是一番猜忌,教主他老人家又始终没有消息,大家急盼一个能让兄弟们四海归心之人……近年里陆陆续续有人冒充魔尊在江湖现世,意图如何,不用我说。”

他苍白的脸浮出一点笑意:“我已是废人一个,心若死灰,不过是挨日子罢了,直到去年,易临风告诉我你还活着,我身上的血……”他用消瘦的右臂咚咚敲着心口,“又热起来了。”

谢离锐利的瞥着他,隐约记得七年前,梅间雪虽也是病着,还有一副玉树临风的骨架,言谈举止颇有高士风华,这回见面,竟全不像样。叹道:“天邪令的事让易临风和枯木子他们去操心,你安心养病,谁真指望你一个药罐子做多大事。”

梅间雪道:“别人都说我厌世清高,你还不知道我?”他笑了一阵,哑了嗓子,“我啊,空有一副冰雪心肠,可惜命数不济。”

谢离沉吟道:“这几年我去了不少地方,奇人异事也见过不少,左右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等红莲的事了了,我带你瞧病去,踏遍大江南北,访尽天下名医,总能找得到法子。”

“我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自己的毛病,我还不清楚?”梅间雪苦涩一笑,方才眼里的一点光芒寂灭下去,“当年的事伤了根本,救不得了。”

他收起手帕,示意谢离放下手臂,在他脸上打量了一圈,蹙眉道:“你的脸色这样差,来,我看一看。”

谢离见再说也是徒增他伤心,便停住话茬,静静将手腕伸给他,梅间雪诊完左脉,再诊右脉,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阴沉,最后将他的手腕往小布枕头重重一搁,怒意隐而不发:“我们以命全力护你,你自己却不知珍重……这病我诊不了,你自己说。”

谢离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梅间雪疑怒交加,等来等去不见回音,提高了声音:“红莲一直怀疑你没死,自知不敌,才以身犯险去追求歃血术,你呢?你明知歃血术无法化解,为什么……你要步他后尘吗!”

谢离放下袖子,淡淡道:“什么也瞒不过你。”

梅间雪道:“为什么?”

“我在来的路上结实了一位小友,是个清清爽爽的正道弟子……”谢离轻轻屈伸手指,望着窗外夜色,眼里浮出少见的温柔神色,“机缘巧合,中了祝无心手里一种奇怪的蛊毒,一时无法化解……此事因我而起,也是我们天邪令的私事,他搅在里面,实在太过无辜。”

梅间雪听得惊讶,道:“祝无心?那有何惧?”

谢离道:“我们多年布网,眼下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一切仍需低调行事,我思来想去,只要惊动祝无心,必定连带欧阳啸日,也必定连累你们,孟焦蛊毁人心智,每发作一次便带走一分神智,祝无心步步紧逼,唯有歃血术以毒攻毒,虽是邪路,胜过无路。”

第69章 故人之五

“歃血术第一重是上乘内功,从第四重才踏入歧路,我暗传他第一重功法,仓促间提升不了太多,只要能平心静气克制邪念,抵御孟焦还算足够。”

梅间雪咋舌:“你连歃血术都肯传授……”

“不是所有人都觊觎这门功夫。”谢离微微一笑,“若知道了那是什么,你以为他肯学么?”

世间事,大抵是心里藏得多,宣之于口的少,从昆仑山走到梅斋,惊心动魄的一条路,却三言两语便说完了。他娓娓道来,梅间雪静静倾听,压低了一双浅淡的眼,末了道:“你重启歃血术,一动便是第四、五重,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我们至于何地?将我们这些年的辛苦经营至于何地?”

他眼角泪痣被跳跃的火光映得一闪,无端添了些苍凉神色,缓缓道:“红莲虽残暴狠毒,有句话说得对,天邪令久担恶名,只能夹缝求生,你这人仁义太过,难当、难当……”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下去。

这句话已是冒犯了,谢离只静静地看他,眉眼淡然,不见喜怒:“如果我对他,不止是仁义呢?”

梅间雪倒吸了口凉气。

谢离道:“所以我才来梅斋找你……让你失望了。”

梅间雪冰雪一般性情,顿时了然,沉默良久,问道:“这些,他知道么?”

谢离道:“知道不知道又如何了,我与他之间如隔天堑,只求当下,不问其他。”

他揉捻自己手腕,指尖摸着跳动的脉搏——脉象紊乱,五脏不和,偶尔意识不清,歃血术之力已见端倪,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露出痕迹,再加孟焦和先前在少林寺挡下的一记化蝶毒针,为了稳住局面,当时是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内伤一直没好利落,旧伤再加新伤,积重难返,即便自己并非大夫,也能察觉情形是在每况愈下。

下午那场发作险之又险——幸好故渊争气,否则孟焦与歃血术一齐反伤,神仙也支持不住。

“以我的内力,拖延个一年两年总无甚问题,没想到孟焦比我想的凶猛,大概是因为我贪念太重。”他道,“医者仁心,拖累你了。”

梅间雪不作回答,理正桌上灌满野干菊的药枕,做了个手势,干脆道:“手给我。”

说罢强行扳过谢离的手腕,二指搭在脉搏之上,眉头皱得要结成疙瘩,眼角一颗泪痣倏然明灭,一边思索,一边提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下几味药材名字,写写停停,足足写满了半张纸。

之后又拈起银针,试着取穴下针,转捻针尾,他这些年帮红莲对抗歃血术反噬之力,与祝无心一起折腾过不少药方,也算小有所成,对付谢离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无甚难处,随着九针一一落下,谢离忽然感觉一阵轻松,盘桓多日的窒闷感暂时退却,舒了口气,笑道:“果真神医。”

梅间雪静若止水的的脸闪过一缕少有的人情味,道:“少拍马屁。”

谢离的目光落在他手边刚写就的药方上,笑得更欢:“你这个,没毒吧?”

梅间雪没好气道:“有毒,吃一口,哇的一下就死了。”

他把药方折了一折,放入袖中,快速道:“我父亲是一浪荡子,沾花惹草,轻浮薄幸,杀人救人如儿戏,对骨肉至亲也如儿戏,我一生深恨他负我娘亲,绝不肯步他后尘,什么‘命由天定,愿赌服输’,在我这里行不通,不过我有两样不治,不治将死之人,不治求死之人。”

“我只医病,不医命,生平最怕一种病人——我还没放弃,他自己先松了手。”他睨着谢离,眸光清明仿佛洞悉一切,将他摊开的手合拢成拳,放在手中重重握了一握,唏嘘道,“有些事过去便是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倚仗你,你要珍重。”

谢离淡淡点一点头:“大仇未报,自当勉励。”

又道:“你直说到了什么程度?我好早做打算。”

梅间雪道:“孟焦不除,外邪易入,内疾增盛,你心有执妄,时常动用歃血术,只会越来越糟……我尽力而为,一二月之内,应该无碍。”

谢离道:“只有一两月?”

梅间雪眼底泛起一道凉意:“一两个月已是按长了说。我回去先熬几副汤药,你吃这两日,逼一逼身上余毒,再叫下人另行抓药制成丸药,你随身带着,一有不好就吃一颗,药吃完了,无论你身在哪里,必须招我过去重新开药,放下一切安心静养,否则后患无穷。”

梅间雪将桌上针包笔墨逐一收回医箱,眉宇间显出疲倦之色,他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坐得久了,乍一起身,顿感气血不畅,头皮麻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跌坐回去。

谢离急忙伸手扶他,梅间雪往后躲开,摇了摇手,隐忍的几乎痛苦;“不必麻烦,这副残躯……我已经习惯了。”

豆似的火光一晃,外面忽然起了细细风声,普通人绝听不出异样,只有武功极高者才能辨识出其中不同。

是有人从窗外竹林穿身掠过,身法极快,幽若鬼冥。

谢离瞥向窗格:“他还跟着你?”

梅间雪披上狐裘,将一张玉雕般的脸隐没入镶嵌厚厚风毛的兜帽之下,只露出挺拔的一截鼻梁,看不见眼神,那本就凉浸浸的声音愈发没了温度:“这些年了,杀不了,撵不走,怎么办?随他罢。”

说罢召唤仆役,扶着下人胳膊,缓缓走了。

当夜,梅斋的四个人,各怀各的心事,睡得都不安生。

林故渊早早躺下,身体疲倦而意识清醒,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谢离送他回来时说得最后一句话,只觉心惊肉跳。

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迷迷糊糊的,却不敢真的睡沉,隐隐约约期盼着等谢离忙完教中事物,再过来看一眼——那人一向如此,罗里吧嗦嘱咐一大串,说是不来,末了又厚着脸皮上门,被撵出去好几回,非逼得人当面摔了门板才算完。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便透出了墨蓝,云鱼鳞似的铺了薄薄一层,林故渊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一阵琴音扰了起来。

琴音是从梅斋主人居住的东厢房传来的,一名男子应和而歌,仔细倾听,唱得是苏轼的《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做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歌声流美,却甚为哀伤,若是有一勾一抹引动无尽心事和万千的不舍,若是那羁旅伤心人听了,怕是要流下泪来——

林故渊听了一会,在心里扼腕,暗道:东坡作这首词,本是寄托洒脱豁达之情思,可是人在俗世沉浮,谁又能真正跳脱出来,这抚琴之人唱得这般凄切,不知是悲叹他人命运,还是悲叹自己。

他本以为唱歌的是那梅斋主人,叫什么梅间雪的,仔细一听,声音却又不像,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男音。

听着听着不由起了疑惑,心说这梅园甚大,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和客人所居西厢房分别位于梅斋东西两头,那人歌声低沉苍郁,无论如何不该听得如此真切,细一思量,便想明白了,这人该是个内功造诣极深的绝顶高手,才让声音借助内力远远传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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