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喝粥还是吃米饭
瞎眼这事,谁摊上能好过呢?想明白了,程谷雨心口酸酸的,又开始惋惜二少爷的倔。
他悄悄拾起拐杖,打算不出动静地放回柜子里。
“打着你了?”柳知的声音有点沙哑。“打疼了吧。”
“不疼的。”程谷雨忙说道。
“过来让我瞧瞧。”
柳知抬起右手,程谷雨拉着他的手指贴在额上。“没淌血,已经不疼了。”
柳知摩梭着那块皮肤,有点烫,有点滑。他摊开手掌抚在程谷雨脸上,真小啊,一只手就握住了大半张脸。
程谷雨往后缩了缩脖子,柳知轻声凶他:“别动,让我看看你。”
程谷雨不动了,柳知用手指缓慢地摸在他脸上。从额头往下,眉骨顺滑,鼻梁细挺,眼睛不住地乱眨,睫毛一抖一抖剐蹭指腹。手指停在唇上,程谷雨像是很不自在,张口抿了一下嘴,灵活湿润的舌头在柳知指尖一滑而过。
柳知收回手,心里画出了程谷雨的模样,挺漂亮的。
“少爷。”程谷雨问他。“院子,还去吗。”
柳知笑笑起身:“去。”
“你过来点。”
程谷雨往他身边靠,柳知握住他的手腕:“你带着我。”
像是得了什么大便宜,他一把搂住柳知的胳膊,憨憨地乐:“好。”
走了两圈,程谷雨又惦记上他的炉子了,他从里屋搬过来一张躺椅,二少爷喜欢的手串玉石也拿了过来,给自己也支开张矮凳子。
海棠树下,少爷慢悠悠地晒太阳,他坐在一旁看游僧记,炉子也能照顾上。
“怎么不翻书了。”柳知没听见声,问他。
程谷雨盯着书页:“这话有好多字不认识,看不通。”
“同我说说。”
“一个大字,下旁边多了个……多了个船一样的笔画。”
柳知琢磨半天,想不出来是什么,摊开掌心:“写与我看看。”
程谷雨的手指划拉着,柳知明白过来,又想着他的比喻,爽朗地笑开了:“达。”
“那还有这个。”程谷雨一边在他手心里描,一边说。“是个一字,上面还有个日。”
“那是旦,通宵达旦,从天黑到天亮的意思。”
程谷雨点点头,低头接着磕磕绊绊地看书,在柳知手里写的字多了,他忽然一把抓住程谷雨的细瘦的手。
他像盘珠子一样玩程谷雨的掌心,念道:“舞姬脱下面纱,张举人定睛一看,那不是自己找寻多年的夫人,秦燕儿吗?秦燕儿泪水涟涟,道,好相公,你终于来了。”
“外头还在闹着,秦燕儿怕被人认出,拉着张举人躲进自己闺房中,仔细插上门栓。”
“后面呢?少爷,快说后面。”程谷雨催促,少爷比说书先生讲的还好。
“后面?”柳知把脸转过来,对着程谷雨笑。
“且说这对苦命鸳鸯终是重逢上了,门一关,张举人搂着秦燕儿直奔床榻,一口亲在她唇上,道,心肝,想煞我了。秦燕儿娇喘连连,扯开衣襟露出段雪白的脖颈,连声叫着,好相公、好相公,你快些松松我这筋骨。两人便......”
“少爷!”程谷雨噌地一下站起来,捂住柳知的嘴,慌乱说道:“我......我自己看,自己看就行了。”
那手心都出汗了,湿润润的。柳知不再逗弄他,说道:“行啊。”
暖风徐徐,竹风铃叮零当啷响,风里有花香。程谷雨又在他手心划拉,时不时笑出鲜活的声音。瞎了这些年,柳二爷忽然觉着,他在这个上午看见了春天。
谷雨过后,天气愈发暖和,程谷雨扫完院子热出一头汗。二少爷真真是个厉害人,程谷雨只是陪他走了五六天,现下少爷便能自己在院里转了。少爷愿意转,程谷雨便每天把院子扫干净。
天一热,熬药就变成了苦活,碳炉子滚烫,烤得脸都快跟着熟了。今天的药熬得晚了,少爷现在要他跟着一起吃饭。知道程谷雨嘴馋,让后厨变着花地做菜肴,一天三顿还不够,中间还会加两趟点心。
今天上午送过来的是牛肉酥,香香脆脆的,二少爷吃下两口放下筷子,说佐上黄酒味道更好。程谷雨便取来一壶,斟在杯中。一个人不尽兴,他让程谷雨作陪。程谷雨酒量不好,可架不住少爷一直闹他,跟着喝了两杯。
这么一通吃下来,耽误了煎药,程谷雨跑去院子里忙活,二少爷喝完一壶黄酒,靠着椅子浅眠上了。
柳知醒来,出了一身薄汗,他扶着椅子起身,步伐凌乱地往里屋走。酒也是好久不喝了,乍这么来一壶有点上头。
程谷雨从院里跑来,一把扶住他:“少爷,你慢些。”
他身上很热,柳知顺着胳膊摸到他的脸,汗津津的,淋了水似的。
柳知不愿意了,说道:“下午叫管家送两个人过来,往后,煎药扫院子这活,你别干。”
程谷雨像是急了:“那我干什么?”
柳知的手停在他腰上,单薄的衣料下,细韧的腰肢随着步伐扭动。
柳知捏了一把:“做你该做的事情。”
程谷雨再笨,也知道点话中意思了。他羞赧着:“煎药扫院就是我该做的。”
褂子掀开,柳知摸在顺滑的皮肤上,程谷雨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你便做我喜欢的事情。”柳知喝了酒,有点凶。
程谷雨慌了神,央求着:“少爷,你快松开。”
“我怕。”
柳知问:“你怕什么?”
怕少爷发现他是男人,怕被赶出去,再多想想,程谷雨还怕往后见不着少爷。可他不敢说,支吾半天,抖着嗓子来了句:“我怕痒。”
柳知大笑,酒都跟着醒了几分。
白日渐长,柳知也起得早了些。他曾经最喜欢夏天,绿树荫浓,蝉鸣鸟叫。柳家庄园也是这个时候最忙,收了春蚕丝又得赶紧养一批夏蚕,织机不分白昼地响。
家中生意轮到柳知接手,细麻、棉布一类的布料,已在市集中颇受欢迎,丝绸份额呈缩减之势。柳知砸钱买下染坊,带着老师傅研究技艺,将丝绸染出新式颜色,华贵亮丽,大受欢迎。
柳家丝绸也打破了几十年以来,只卖原布的单一局面,在洛川城中广开商铺。这边生意正火,柳知又去跑商队走水路,计划将丝绸贩到邻城和追捧高端布料的扬州。只可惜他瞎的突然,家中担子都落到了柳昌肩上。
柳知喝完一盏茶,心里盘算着,近期也该找大哥盘盘家中生意了。
他闭上眼沉思,再睁开时,眼中刺痛。柳知乱了几分心神,又将眼睛睁开,闭上。
“谷雨!谷雨!”柳知起身大吼。
程谷雨当是少爷出了事情,扔下扫帚跑进来:“少爷,你怎么了?”
“谷雨。”柳知紧紧攥着他肩膀,“我好像......能看见光了。”
“真的?”程谷雨睁大眼睛,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
看见光、看见光,他念着,拉起柳知往院里走。
程谷雨把柳知摆在太阳方向,站好,指着天空问:“少爷,扎眼吗,那边是太阳。”
昂起头,柳知渴求地看过去,久久不说话。程谷雨怕他晒坏了,拉着柳知的衣袖:“二少爷,看多了伤眼睛。”
柳知回头,那双没了神采的眼睛通红的。他重重闭上眼,像是疲倦了好久,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下。
“少爷。”程谷雨憋着气喊,“松开点。”
柳知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
第5章
端午这天,程谷雨从库房搬出木梯子,给正厅门上插好艾草,又往院子里洒上好些雄黄粉,驱虫辟邪。二少爷刚起床,程谷雨就端着兑好的雄黄水迎过去,用指头蘸了蘸,踮脚抹在他额上。
自从眼睛见好,少爷就像变了个人,日渐开朗,身子骨也健壮起来。就是这话也跟着多了,总喜欢逗弄程谷雨,时常令他又羞又恼。
“沾雄黄,虫不伤。”程谷雨念着,刚要收回手,就被柳知捉着了腕子。
“快松开。”程谷雨凶他。“我干着活呢。”
柳知在他掌心揉了揉,不情愿地放开手。
下午,天变得阴沉,厨房送来粽子和绿豆糕,柳知嫌屋里闷得慌,让人把桌子摆在院里。
因着是节日,程谷雨不喜欢喝酒也给自己置了杯子,酒里加了药,刺鼻辣口。他轻嘬一口就皱起眉头,硬着嗓子喝下去,然后斯哈斯哈地呼气。
柳知放下酒杯:“不喜欢就不喝,逞强做什么。”
“那不成。”程谷雨认真道,“今天过节呢,我想喝。”
柳知笑了:“去卧房,雕着牡丹花的柜子最下边,存着两坛酒,你拿过来。”
程谷雨跑进房,抱着个小坛子蹬蹬跑回来。柳知掀开坛盖,酒香飘了出来。
还是辣的,但不冲鼻子,一口咽下去咂摸咂摸,嘴里还有丝丝缕缕的甜味。程谷雨喝完一杯,又给把杯子倒满了。欢喜着:“这个好喝。”
柳知说道:“这是前年我去扬州,在船宴上喝到的,觉着不错找店家寻了酒坊。原想着多带些回来,可那酒坊是一老者独自经营,极小极偏僻,酿酒不求发财只图个高兴,因而酒水产的也少。”
“原先还想着,多去扬州几次。把那老人哄好了,收我做个关门弟子,将秘方传给我。”
柳知说着说着就笑了,程谷雨却放下了酒杯,把坛子盖上。
“做什么?”
“这么珍贵,得好好留着。”
“酒而已。”柳知挥手让他坐下,“好东西就是拿来好时候用的。”
“给我也斟上。”
一坛子酒喝完,程谷雨脸颊子通红,晕乎乎地趴在桌上抬着眼睛看柳知。少爷长得可真俊朗,就是瞎了,也是一副气宇轩昂的贵人相。
正困着,沉闷的空气里吹起几缕凉风,豆粒大的雨滴答砸在桌上。紧接着就变了天,大雨呼啦一声落了下来。
“少爷。”程谷雨催促,“快进屋去。”
柳知神情淡定:“急什么。”
“淋着了啊!”程谷雨拉他袖子。
柳知反手握住他,十指交错的握法扣紧他的手:“好久没淋雨了,挺凉快的。”
程谷雨不动了,陪他在雨里站着。柳知坐在椅上,抬起头朝着程谷雨,霹雳吧啦的雨滴,密集地砸到他脸上。
忽然就这么安静下来。风更乱了些,树上的铃铛也跟着乱,叮叮的声响和在风雨里,叫听见的人不得安宁。
程谷雨看着柳知,那双无神的眼也在看着他。还是空洞洞的,可程谷雨却觉得少爷快把他盯穿了。
“谷雨。”柳知深深地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