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娄渭缩在床角,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样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他原本是打算即刻回玉都,后来东宫的消息迟迟不到,他滞留于此,却等来了带着圣旨的冯裕。
冯裕是怎么知道换尸一事?
“一定是都城司。”娄渭自言自语,“一定是。我得出去,我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跑下床,一把拍开门,死死盯着不远处垂花门外的院门。
而后他抬头看向四周,黑洞洞的一片夜色,总觉得有双眼睛无处不在,盯着他,看着他,甚至有一把刀,正对准了他。
无边月色成了凄凉景,吊着两分阴寒、两分诡谲、两分杀意,弯刀就在颈边。
后半夜,天气骤然转凉,南方最后一场倒春寒杀将而来。
春雷炸响大地,一场暴雨汹涌而至,瓦片被拍打出声,檐下水珠成注,溅在地面上,甩出无数飞沫。
屋内烛火被凉风一舔。
摇摇晃晃熄了去。
娄渭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关上门,刚转身却见墙角一丛黑影。
屋外闪电飞速掠过,一星光亮划过,正正落在娄渭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上。
下一刻。
“轰隆”声震耳欲聋,这个春天里最响的一场春雷落下,好似要将大地劈出一道鸿沟。
叶昀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胸口“攒命”疼得厉害。
他盘腿而坐,运气调息,在这阵阵疼痛里,他忽然特别想念苏溪亭。
6
娄渭死了。
被雷劈死了。
冯裕听到卢应文的禀报时,再如何精明也都怔愣了片刻。
“被昨夜的雷电劈死了?”他的表情里甚至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卢应文也觉得十分难以置信:“昨夜守夜的胥吏说亲眼所见,看见那闪电正正劈在那间房上,然后雷声里混杂一声惨叫,等他再去看,娄渭已经被劈死了。”
“这可真是……”冯裕一时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匆匆穿好衣服赶往后院,后院已经被裴知微让人围了起来。
冯裕进去的第一眼就在想,这得是多大的雷啊,房屋被劈得七零八碎。
被胥吏挖出来的娄渭浑身焦黑,勉强能看出他的模样,毛发烧得卷曲,皮肉破裂,黑黄的体液流得到处都是,血肉模糊。
冯裕下意识去看裴知微。
裴知微嘴角一颤:“别看我,我也第一次见。”
冯裕只得去看卢应文:“去找叶先生来。”
叶昀原本还在喝粥,谁料这卢应文跑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先生,糟了,那娄渭被雷劈死了。”
叶昀险些没有一口粥喷出来:“被雷劈死了?”
卢应文讷讷点头。
“在哪儿被雷劈死了?”
“就在屋里。”
叶昀又是一怔:“你确定是在屋里?”
卢应文细细答道:“夜里胥吏发现房屋被雷劈到,便在雨停后差人去清理,在那些碎木之下,找到了一具肉色焦黑、四肢蜷曲的尸体,把脸擦干净还能瞧见娄渭的模样。”
官舍房屋都会在木材上用桐油浇灌,保持干燥的同时用以绝缘避雷,屋顶上还有陶制的瓦片,好端端的,怎么会劈中房屋。
他擦过嘴,剩下半碗粥未来得及吃,起身随卢应文去了府衙。
冯裕见到叶昀的第一句便是:“这屋竟被雷给劈了。”
叶昀噎了噎:“冯大人,官舍房屋通常都是避雷之所,就算昨夜电闪雷鸣,也不可能将官舍给劈中啊。”
冯裕脸皱成一团:“我何尝不知,可,叶先生,你来看看,你且来看看。”
关押娄渭的,是府衙西南方位的一个狭小偏院,院中有些破败,但也绝不至于被雷劈中。
然而等叶昀去看了,那遍地狼藉,实在由不得人不信。
“昨夜雨大,加之雷电频繁,胥吏只能守在廊下,直等到雨停,便第一时间去清理了现场。
“期间并未有人出没,也未曾有其他异样,我们已经反复问过胥吏很多遍了,口供绝无可能有差错。”
冯裕面色凝重,他原本是将娄渭当成鱼饵去钓背后更大的鱼,万万没想到,这老天爷的报应居然来得这么快。
叶昀的目光定在那垮塌的房屋残骸之上,他可不信天道报应。
“冯大人、裴大人,麻烦差人将这片房屋清理出来,把能够找的每一个可疑物件都找出来。”
叶昀抬脚,率先走进那一片废墟之中,撩起袍角细细查看起来。
看了没一会儿,叶昀突然直起身,朝那名目睹雷劈的胥吏问道:“你昨夜看到雷劈,是从天上往屋顶劈去的吗?”
胥吏点头:“闪电明亮,是朝屋顶而去,随后便是响雷,属下就看到那屋子炸开了,瓦片飞了满地。”
“是怎么炸开?朝上还是朝下?”叶昀又问,同时抬起手,做了个朝天开花的手势,又做了个朝地开花的手势。
胥吏认真回忆,盯着那片屋脊思索片刻,手掌朝上抬了抬:“似乎是这样,因为瓦片飞起,里面还夹着顶上的几片屋梁。”
随即他又朝下压了压,“后面好像又是朝下塌陷,就像是有个锤子把屋顶锤出一个窟窿一样。”
叶昀缓缓松开一口气,转向忙忙碌碌同他一般在现场勘察的冯裕。
“冯大人,鱼儿上钩了。”
7
冯裕不解,却又忌讳着此刻场间人手众多,生生将这疑问压进了心里。
直到仵作验过尸出来,呈上验尸格目,叶昀细细看过一遍,方才笃定心中猜测。
解答前,叶昀先问了冯裕一个问题:“冯大人可曾听过如昨夜那般的响雷?”
冯裕摇头:“倒是未曾有过,人生四十余载,却是没听过那般的春雷。”
“这就是了,春雷响彻大地,也不曾有这般好似要将天地劈开一般的模样。我方才在废墟上看了看,倒是蹊跷。
“不瞒冯大人,草民曾见过被雷劈中的茅草屋,郊外茅草屋,通常不会像官舍民宅一般用桐油封木来防潮避雷,因而极易在雨季遭遇雷击。
“雷电从天上劈下,炸毁房屋,力道由上自下,应当是朝屋内炸开。”
冯裕恍然大悟:“可刚刚那名胥吏说,那间屋子是朝外炸开的。”
“不错,先朝外,而后朝内,的确有雷击,但雷击在后。
“应当是有什么东西从房顶上引雷而入,从而模糊屋内爆炸的事实,所以咱们接下来要找的,就是那个引雷入室的东西。”
“冯大人再看验尸格目。”叶昀将验尸格目递过去,“上面写,死者四肢蜷曲、肉色焦黑,是典型的灼烧痕迹,但是,缺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树枝状斑纹。
“野外常用铁制器具者易引雷上身,若是及时脱手,也不会致命,但其手上或身上,一定会有白色的树枝状斑纹,这是雷电击人最重要的判定方式。”
冯裕摩挲着验尸格目的纸张边缘,顺着叶昀的话定论:“所以人不是被雷劈死的,而是被炸死后伪装成雷劈的模样。”
说罢,他又摇头,“但这也太巧合了,若是昨夜没有雷电雨水呢?凶手就这般笃定一定会起雷电吗?能将伪装杀人的时机掐算得这般准。”
叶昀靠上椅背:“或许并非筹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要杀娄渭有很多种方式,只是昨夜春雷乍起,给了他们实现其中一种方式的条件而已。”
“能混在春雷之中,想必只有火药了,那么多的火药,说拿就能拿出来……”
“说明所谋不小。”
春节刚过,如今已无人再放烟花爆竹,买硫磺之人屈指可数,河州山少水多,没有多少猎户,便不存在使用鸟铳的情况。
冯裕腾的起身,眉宇间隐隐有风雨欲来。
“我马上差人去黑市打听本地硫磺出处。”冯裕大步跨出。
屋外水洗过的苍穹无比清澈,阳光落在地面上,积水的坑洞里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蒙布之下被彻底点燃。
叶昀已经不止一次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了。
河州府上下一夕之间,不明所以,气氛陡然急转直下,好似围绕着一股煞气,人人自危。
第162章
黑市的消息是在五月初二那日传来的。
冯裕欲亲自前往,却在半路被叶昀拦下,他身边正跟着罗三儿。
罗三儿向冯裕抱拳道:“冯大人,裴指挥使那头出事了,他差人送口信回来,请叶先生与我务必随行您左右。”
冯裕听罢,看向叶昀。
叶昀眸中好似有风云涌动,他朝冯裕颔首,两人并肩而行间,一把极薄的匕首被递到了冯裕掌心。
“黑市鱼龙混杂,我们会尽全力护冯大人周全,若是逼不得已,冯大人可用此物自保。”
冯裕攥着匕首,宽大的袍袖落下,将其间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
黑市,顾名思义,便是些不入流的人隐在暗处做着些不入流生意,见不得光的物什应有尽有。
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买不到,包括人命、包括禁物。
黑市于傍晚,黑白之交时开市。
从河州城东北角一棵百年老榕树向右百余里,过一片树林,入河道,入河上黑市。
黑市大门不过是两棵枯死的柳木,柳木上挂着十颗骷髅,这十颗骷髅就是黑市开市的信号,一旦挂上,就意味着黑市开市,无论是谁都能进入黑市交易。
河上凉风打着卷地钻进人的皮肤骨缝里,吹得冯裕本就汗湿的脊背越发冰冷。
他还是头一回进黑市。
满目都是昏黄的光,一艘艘破烂小船飘在河面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弥漫四处,刺激着人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