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苏溪亭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具一具尸体从衙门外抬进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三天三夜不睡觉的样子。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昀,却发现叶昀的脸色实在难看。
白布掀开。
苏溪亭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喉头突然升起一股窒息感。
是久违的熟悉。
乌黑的嘴唇和指甲,皲裂的皮肤,恶臭的血液。
腐烂的肉里连蛆虫都被毒养得硕大无比。
“抬到停尸房去。”他只留下了这句话,转头大步流星,回到了停尸房。
叶昀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浮现那几个孩子的死状,有一种猜测渐渐浮上心头,令他痛不可遏。
中毒、侵犯、刺死。
残余的尸体还原了这桩长达十年的案件。
利用道法传教搜罗童男童女,将他们改作药人,为炼丹试药,除了成为药人,还要沦为那些所谓修道者的禁脔,再彻底无用后一刀毙命,扔进小山坳。
短暂而悲苦的一生,就在那个小山坳里结束了。
苏溪亭是在二月初七那日的申时三刻从停尸房里出来的。
那双一向春水流转的含情目布满血丝,一片赤红,他一言不发,只将一沓纸扔进宋行简怀中,然后走到叶昀跟前,两眼一闭,竟是昏倒在了叶昀怀中。
仲春时节,万物生长。
杨柳青青,满城飞花。
温暖的阳光落在这片大地上,终于驱散了过去这个冬日的寒冷,驱散了盘旋了一季的黑云,好似撕扯出的一道口子,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捕获。
宋行简在看到那些纸张中写到的“丹药”二字,当场如遭雷击,难以置信,顿觉好似一桶雪水兜头淋下,令他遍体生寒。
十年前,太子引荐元虚道长,为奉帝调理身体,多年来,奉帝服用玄清观所炼的丹药,对其深信不疑。
验尸格目中写得清清楚楚。
这些孩子,都曾是炼丹的试药人。
玄清观,玄清观,好一个玄清观!
“来人!把玄清观给本王围了!若是逃走一个,本王就要你们拿自己的人头来换。”
——
苏溪亭是晚间醒来的,他好似做了个很长的噩梦,醒来时,睁眼看到漆黑的屋顶,心头一慌,猛地坐起身就要下床。
身边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却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
“阿豫。”
苏溪亭循声看过去,在昏暗的房间里,叶昀就坐在他的床边。
他几乎是片刻间,将叶昀搂进怀里。
似乎是遇到他以后,他从前那些个色厉内荏,那些藏在心里深处最大的恐惧,都被一点点释放了出来,他不必担心被人窥见,不必担心惹人嫌恶。
“那些孩子……”长久未进水的嗓音沙哑粘黏。
叶昀拍拍他的后背,然后贴紧,上下抚了抚:“是药人,是吗?”
“我太熟悉了,太熟悉了。”苏溪亭闭了闭眼睛,松开叶昀,继续道,“是北斗。”
“在我任鹊阁阁主后,就废止了药人试药的规矩,但北斗那几个人知道鹊阁是如何用人试药的,他们把这一套带到了这里。”
叶昀不禁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那些所谓的道士,是北斗伪装。”
苏溪亭点头,放松了身体,靠在床柱上:“他们所谋太大。我当初建立北斗只是想为我自己报仇,不曾想,养出了这样一只豺狼。”
叶昀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握住苏溪亭的手:“没事,我们把他当成自己的一把剑就好,借刀杀人,或许才是一石二鸟之计。”
9
苏溪亭的生辰是二月十五。
他生辰的前一日,魏王宋行简着一品亲王服,带着御史台御史中丞、大理寺卿曹泽光、刑部尚书费渊,在上朝时递交八作司贪墨案、工部贪墨案、兰台倒塌案、白骨案四案全部卷宗。
奉帝当场雷霆震怒,判八作司涉案人员抄家斩首;判工部尚书何晋抄家斩首、全族流放;判火烧玄清观。
这一波朝堂动荡,几乎令人无法反应。
涉案其中的礼王和太子几乎全身而退。
大理寺卿曹泽光当场就要发作,被一旁的冯裕生生按下。
退朝后,几人才被崔显引到了议事堂。
议事堂中,太子和礼王已经跪在一旁,太子脸上一个赤红的巴掌印,嘴角还有血,想来已经被奉帝骂过。
却仍在苦苦哀求:“父皇,儿臣真的不知道那些妖道行了如此恶事,儿臣从来没想过要害人啊,这么多年,儿臣连出入都少,更遑论合谋了。儿臣发誓,若儿臣知道一丝一毫的内情,都不得好死。”
“你给朕闭嘴!”奉帝怒斥,随手又扔了一本折子过去,打在太子的嘴上,“你是太子!是储君!要朕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谨言慎行四个字。”
似是难以消气,又不想再看太子那张脸,奉帝摆摆手,“你去守三月皇陵吧,也算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这是认了他与此事无关!
太子心中大喜,大喜之下又有些愤恨,三月皇陵,等他再回玉都,黄花菜都凉了,朝中还有他说话的份吗?
只可惜,如今他也只是个太子而已。
额头碰地:“儿臣遵旨。”
而一旁的礼王,今日早朝两桩贪墨案皆与他有关,铁证如山,简直容不得他辩解。
奉帝只闭上眼,扔了句:“褫夺封号,抄家。”
此话一出,礼王当即瘫软在地。
奉帝不耐烦地摆手:“给朕滚出去!”
堂外四人便看着太子和礼王一前一后出了议事堂,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崔显站在门口:“四位大人,请吧。”
宋行简打头,领着其余三人进了屋。他抬头,看见奉帝面色潮红,可见是气狠了,然而在这暴怒之中,又透着一丝憔悴。
奉帝对他们其实也无话可说,这几桩案子查得极为漂亮,可偏偏案涉他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储君。
他只能吩咐:“以后这几桩案子就不要再提了。”
宋行简离开时,回头看了眼奉帝,他那张脸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瘦成了一张皮,贴在骨头上,处处都泛着灰败之气。
“皇兄。”宋行简唤他。
奉帝看过去。
宋行简张了张嘴:“皇兄要保重身体啊。”
奉帝的神色柔和了些许,他勉强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
待他们走远,奉帝盯着议事堂的门看了很久很久,忽然问崔显:“你说,太子究竟有没有……”
话未竟。
可崔显已经明白了奉帝的意思。
有没有参与其中,有没有利用妖道算计自己,有没有害过他这个父皇。
崔显忙跪下答道:“皇上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太子从小就仁善,性格温和淳朴,定也是被妖道迷惑。”
奉帝把手边的折子仍开,重重叹了一口气。
“但愿吧。”
第144章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李煜《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自五岁后,苏溪亭就再也没过过生辰,一个在鹊阁当药人的小畜生,有谁会记得给他过生辰礼。
再者,他凡是思及这一日,就必定会想起陆月盈,久而久之,生辰于他而言,也不过和平日差不多。
只是没想到,有人到底上了心。
苏溪亭睁开眼,就瞧见自己枕边放着个长条锦盒,许是怕他粗心大意忽略,特地挨着枕头放着,离苏溪亭那张脸格外近,想叫人瞧不见都不行。
身边已经没了人,苏溪亭这才晓得叶昀那厮功力究竟多深,若是他刻意为之,苏溪亭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动静。
他靠着床半坐起来,一双眼睛盯着正前方发愣。
这些日子他是真的挺累,又被那乱葬岗里挖出来的尸体勾起了旧时记忆,一连好些天都没睡好,还是昨夜叶昀灌了他小半壶酒,这才睡死了过去,到现在,都还觉得脑袋有些发木。
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伸手去拿枕边的长盒,他几乎已经猜出来里面放的东西是什么,应该是年节前,叶昀买的两枚白玉曲项式簪。
即便是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可真正打开看到时,仍是觉得心口微震,像一面小鼓,“咚咚”敲个不停。
苏溪亭难得认真挽发,在镜子前来来去去看了好几遍,眼神是控制不住地往镜子里自己头上看去,时不时就要抬手去碰碰,总觉得是不是没戴正。
好不容易出了门,被蹲在门口蒋之安和柏珩吓了一跳,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人捧着一个木匣子,也不知蹲了多久,抬头只剩龇牙咧嘴的表情,不停抽着气。
“我说苏大爷,您也太能睡了。”蒋之安冲天空扬扬下巴,“这太阳都快晒屁股,我俩在这儿蹲了快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前我就听见你在屋里穿衣服的动静来着,还以为你快得很,谁能想到你起个床出个门比大姑娘出嫁上花轿还磨蹭。”
苏溪亭今日心情大好,也不介意蒋之安的“目无尊长”,拍拍蒋之安的头,又拍拍柏珩的头,从荷包里拿出两颗金瓜子,一人一颗:“拿去玩。”
这出手可真是够大方的。
柏珩把金瓜子放在嘴里咬了咬,兴奋地推蒋之安道:“姐姐,是真的!”
蒋之安也美滋滋地把金瓜子收下:“那是,咱们苏叔叔多大方的人,还不谢谢人家。”
于是,两人抖着腿站起来,齐刷刷冲苏溪亭鞠了一躬:“多谢苏叔。”然后又齐刷刷起身,把木匣子往苏溪亭怀里一塞,转身就跑,蒋之安在跑出院门前回了头,冲苏溪亭做了个鬼脸,大叫一声,“苏叔长命百岁。”
苏溪亭抱着木匣子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忍俊不禁,这是给他过八十大寿呢,还长命百岁。
转身折进屋里,把两个木匣子打开,一个里面装着一只草折的蚱蜢,一个里面装着一只手糊的风筝。
蚱蜢编得精巧,风筝做得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