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surgam
我余光瞥了一眼书案上我再熟悉不过的笔架,左右瞧不出什么不对来,当即欣然应允,唐寰见此,也没多作停留,毫不留恋地走了。
听到她的脚步彻底消失之后,我又将这房间里里外外端详了个遍,仍旧没看出什么异样,只能安慰自己是多心了。
362
昨夜喝的那两瓶酒看起来没有多少,但后劲实在太大,我应付完唐寰之后,头又隐隐痛了起来,零散的记忆和我不着四六的胡言乱语再次搅成了一锅浆糊。
我锁好门窗,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这一觉就又到了天黑。
我是被窗外的动静吵醒的,那声响不大,但此时我身边无人,因而睡得不算安稳,再睁眼时已是十分清醒了。
窗外之人大概已经发现门窗已经被锁,但他并没有死心,而是轻轻撬动着窗户,直到掰出一条细小的缝隙,我正纳闷此人意欲何为时,就见几只熟悉的虫从这缝隙之中颤颤巍巍地飞了进来。
竟是息虫!难道是暗卫得到消息,冲着我来了吗?
我神色一凛,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飞身上了房梁,那息虫的习性本是会自行循着活人气息主动靠近,但不知是不是我转化了虫煞药力的作用,那息虫如何都不愿靠近我,只一味在房中打着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
不过房中情形如何,窗外之人此时都不知,他大概是没听到任何动静,但出于谨慎没敢贸然进来,于是又将门口的花盆重重打碎,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我自然是不会给出任何反应的。
那人见我仍旧没有动静,应是终于放了心,毫无顾忌地砸烂了窗,跳了进来。
令我意外的是,来人并不是秋家暗卫,而是白天才从我这里顺走东西的唐寰,她似乎并不害怕被发现身份,连一丝伪装都没有做。
我逐渐放轻了呼吸,而唐寰进来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我的床榻走去,路过月光之时,一道凌厉的寒芒在她手中闪过,我微微变了脸色。
果然她今日来者不善,只是不知她为何没在我昨夜今晨没有防备的醉酒之时动手,偏偏要冒险用息虫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是没来得及吗?
我思索不出答案,那方唐寰已经近了床榻,然而有没有人的差别着实太大,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很难欺骗于人,她猛地定住脚步,在觉察到不对的瞬间就打算逃跑,但,为时已晚。
我不假思索地落了地,堵住她的去路,她回身见着我,脸上没有被抓住的心虚,取而代之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凶狠,抬起手中的匕首就朝我袭来,而我心中早有防备,还没等她接近我,银雪就已经缠上了她的手腕,我一手拽住鞭身,另一只手则不留任何情面地劈向她的左臂,她的眉头狠狠皱起,右手却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我冷声警告道:“你不是我对手,最好早早束手就擒。要是还不死心,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是医者,这双手你还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良久,只听咣当一声,匕首清脆地跌落在地。
“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她闭上双眼,一副不愿与我多说的态度。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没有松开银雪,但也没有继续动手,维持着挟持的姿态,问出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你就这么想杀了我?”
我想起很久之前她对我的控诉,疑惑问道:“就因为我身上这莫名其妙的‘聚灵体质’?”
“你心中既然清楚,何必要多余问我?”她笑了两声,却越来越不甘,“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机会,为什么你总能一次又一次地躲开,一次又一次地苟活下来?为什么?”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不知道,大概是天都不让我死吧。”
“老天都没长眼睛。”她斥骂道。
她的恨意太过浓烈,甚至到了让我有些莫名的地步,我看不明白。
我问她:“这件事你谋划了多久呢?我甚至都要怀疑你跟着冯医师他们来秋原,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为了重新接近我,故意而为的呢?”
她闭口不答。
我轻笑,“你今日还在说身负着恩情要报,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朝着恩人动手,这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我用火弹回报了,那些东西,换你一条命足够了。”她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
“单单一个‘聚灵体质’,至于让你如此恨我吗?”我想了想我们从前的过节,“还是因为初见之时我拒绝了你那么无理的要求?也许我当初的确出言无状,但你有必要这么恨我吗?”
“我恨你?不,”她却说,“我是厌恶你,但谈不上有多恨你,更算不上恨你到死的程度。”
这下我更不懂了。
“这世上我恨着,并且还活着的人,只剩下一个了。”她倚着墙根坐下,抬起头看着我,像透过我看着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人,“秋成英,我恨的人,只剩秋成英一个了。”
我想通了她的道理,“所以你恨我爹,所以你想杀了我。”
她痛快承认,“是,你现在是他唯一的指望,没有了你的‘聚灵体质’,他所有的心思都是白费!杀了你,恐怕比直接杀了他都难受,待解决了你,再慢慢解决他便是,我有的是时间。”
“你杀了我,也许还有其他有‘聚灵体质’的人会出现,你也要一个个都杀掉吗?或许我不无辜,但其他人呢,你可以保证吗?”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她扬起自得的笑,笃定道:“秋成英活不了那么久,他的身体已经撑不到他等第二个‘聚灵体质’出现了。”
看着她突然变得开怀的模样,我缓缓问道:“你对他下手了?”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逃?”她说。
“你既然都能有对他下手的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轻松了。”她恨声,“我要让他看到希望,然后再将他的希望一一打破,让他在绝望中慢慢死去,慢慢享受这种痛苦!”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一直以来所有对我展现出来的恶意,不过是从这最本源的仇恨之中蔓延出来的一些零碎情绪。
“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恨他?”我想起她与唐飞远对峙之时说的话,“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和你的兄长被唐门追杀时,是秋成英救了你,你明明称他是恩人,你为什么会恨他?”
“恩人?我呸。”她狠狠唾了一口,而后冷冷将我瞧着,“当初救下我们的人,是邱晨。”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她话中的意思。
当初救了他们的人是邱晨,但邱晨最后是被秋成英害成了一个疯子。
一个疯子。
我心中骤然浮现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一时之间甚至不敢再细想。
唐寰却像看透了我一样,完全不打算放过我,肆无忌惮地将恶意彻底扩散。
“怎么,秋少主终于想起来了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363
剑仙邱晨,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恐怕已有许多人都要记不得了。
邱晨年少之时便已初露锋芒,行走江湖,救死扶伤,惩恶扬善,在我尚为稚童时,我看过许许多多与他相关的话本,心中不免也生出了憧憬,希望同他一般,执剑天涯,做一个人人景仰的大侠。
可惜,以我的资质,学习剑术注定会平庸一生,而邱晨也随着我逐渐长大,在这个偌大的江湖之中销声匿迹。
没有人再谈论他,没有人去追究他去了何方,他们认为逍遥如剑仙,早已不拘于俗世之中,也许某时某刻他正在某个不知名的乡野间隐姓埋名,做一个自在的无名剑客。
在很久很久的时间中,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荀九在死前将这惨烈的真相在我面前铺开,这个一贯独来独往的剑仙,其实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亲生哥哥,他还没受过任何来自于哥哥的荫庇,就先被哥哥作为野心的养料,将一生都葬送在那座梵山之中。
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我的母亲用灵山余氏的至宝延续了我的生命,保我至今,甚至能让资质尚且平庸的我在这人才济济的武林之中还能夺得一席之地。
我至今还记得荀九用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我,说邱晨已经成了“废人”,成了“疯子”,用他的下场告诫我,彼时我还尚未将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日,我才开始意识到,世事千头万绪,原来一切皆有因果。
唐寰也给我讲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昔年她将自己的兄长唐宇从内门之中救出时,唐宇已是灯尽油枯,她功夫不好,还拖着一个病患残躯,拼死躲避唐门的追杀,在最绝望之时,幸而遇到了四方游历的邱晨,邱晨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欺辱,在问清事实缘由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唐飞宏斩于剑下,然而唐宇眼见着妹妹得救,也失去了强撑的执念,在弥留之际,他请求邱晨帮忙照顾妹妹,邱晨不忍,连连应下,唐宇也没了遗憾,就此撒手人寰。
唐寰心知自己对于邱晨来说是个不好丢下的累赘,于是在安葬好唐宇之后,自请离去,不出意外遭到了邱晨的拒绝,然而唐寰也是个固执至极的性子,二人僵持许久,最终以唐寰的妥协告终。
那时,红莲教的恶名在江湖之中初露端倪,邱晨在得知此事之后,立刻转道去了南疆。
“那是我第一次到南疆,他却很熟悉,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在一些闲书上看到过许多关于南疆的传说,他很好奇,所以在决心独自闯荡江湖后,他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南疆,那里的一切都如同他从前设想的那样,甚至更为美好,他很喜欢南疆,和当地的寨民关系也很好。”
“他也知道红莲教并非人们口中所说的魔教,但比起在中原与别人据理力争,他更关心那里的人是否还安好,我陪他在南疆一起安顿寨民,建立防线,但独木难支,这并不是以一己之力就能抗争的。所以我顺势找了理由留在南疆,替他保护寨民,而他则回到中原寻求帮助,找上了自己的哥哥,秋成英。”
“然后,他再也没回来过。”
唐寰的语气出离淡然,似乎只是在转述一个与她无关的闲谈。
当时新的“红莲教”夺走了原本红莲教的名头,在中原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见这魔教一时并不打算对南疆的普通寨民出手,又担心迟迟没有音信的邱晨,于是匆匆向寨民们告辞,回到了中原。
她原本并没有怀疑秋成英,因为秋成英的确出手了,几次阻止了这个“红莲教”的作恶,名声大涨,风头无两,她四处寻人无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去秋原山庄求见了秋成英,秋成英告诉她,邱晨在将事情告诉他之后就马不停蹄回南疆了。
在唐寰眼中,邱晨做出这样的决定再正常不过了,因而她没有一点怀疑,立刻转头回了南疆,秋成英其实也没有骗她,她的确在南疆寻到了邱晨。
而邱晨已变成了她不敢认的模样。
她是在梵山附近寻到邱晨的,在看见那人的第一眼,唐寰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并且神志不清的人会是从前那个潇洒自在惊才绝艳的剑仙邱晨。
在慌乱和无措中,她做了一个令她后悔一生的决定——将邱晨带回了秋原。
她顶着一身狼狈,风尘仆仆地重新来到秋成英面前,然而,秋成英看见几乎不成人样的弟弟,并不悲伤,并不难过,也并不愤怒。
她开始感到一阵惴惴不安,那时的她根本想不明白秋成英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秋成英也不屑于再与她这种小喽啰多费口舌,余光中,她见到秋成英叫人将邱晨扔了出去,像扔什么污秽的垃圾一般。
她还没来得及生出悲愤的情绪,秋成英终于赏了一眼给她。
“处理掉她。”她听到秋成英这么说。
我听得心头发冷,唐寰口中的父亲,渐渐开始和我记忆中的父亲逐渐重合。
我忍不住问她:“当日对峙之时,你为何不告诉大家实情?”
“实情?说什么实情,难道要我主动告诉你们,说我为了活下来,主动将引人觊觎的火器图纸交给秋成英,以作投诚吗?”
我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我就成了秋成英的一条狗,开始替他鞍前马后,他为了控制我,给我用了毒,我为了摆脱他的控制,这么多年苦心钻研医毒之道,可我发现,就算将毒解了,也终究得不到一个解脱。”
唐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悲伤终于寻到了机会,从她的身体之中倾泻出来。
她最开始只能在秋成英手中苟活,直到秋成英意识到她手中的筹码有多重,才开始真正对她另眼相待,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开始试着向秋成英提条件。
她以为秋成英会对她的得寸进尺发怒,然而秋成英对此却是欣然接受,甚至乐见其成。
后来她才知道,像秋成英这样的人,将她的要求视为交换的筹码,而一次次的利益交换将她逐步拉入深渊之中,这才是他眼中值得信任的同路人。
唐寰将已经彻底疯了的邱晨偷偷带走私自照顾,秋成英也没有追究,而那时的她早已参透南疆红莲魔教的真相,于是她又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秋成英彻底信任了她。
“其实我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有,”她轻轻笑了一声,“我的本族,唐门外门的那条分支,还有从前欺辱过哥哥的那些内门弟子,都惨死于魔教的毒手,一个没留——这就是我请求秋成英帮我做的事情。”
“后来嘛,秋成英就顺理成章地以秋原山庄庄主的身份替唐门向魔教复仇,赢得了唐门的信任,这么多年,他也没少从唐门身上榨取好处,那一群蠢货,对着仇人感恩戴德,也怪可笑的。”她嗤笑着,“可怜他们现在才发现秋成英的真面目,想借着谢行的手找回面子,结果成了谢行的工具都没反应过来,真是蠢货凑一窝了。”
“再后来,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东西可以救邱晨,而那个宝贝叫聚元珠,是灵山余氏的镇族之宝。世人皆知灵山余氏被魔教灭门,我理所应当认为聚元珠就在秋成英手中,我当时太过自大,错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和底气应对秋成英,去向他索要聚元珠,却没想到,我远远低估了他的恶毒程度。”
秋成英一眼便参透了她的意图,可他却告诉唐寰,聚元珠被我母亲给了我,他无权替我做决定,让唐寰自己带着邱晨来找我。
“哦,对了,他还跟我说,让我不要告诉你邱晨的真实身份,因为你习不了剑术,所以最讨厌这个有着‘剑仙’之名的叔叔,若是个陌生人你还有相救的可能,但若是你知道这是邱晨,是断断不肯相救的。”
我惊怒交加,震声否认道:“我不是!我怎么会讨厌他?我向来……我一直都极为崇敬他。”
唐寰对我的态度并不感兴趣,“但当时我的确相信了,我甚至想过,如果聚元珠真的在你身上,我就算杀了你,也要将珠子夺过来救他,然后带他离开这个地方,毒我也不解了,死就死了,反正烂命一条,这几年也没少做坏事,就当遭报应了。但邱晨他……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你和薛少主一同出了远门,于是打听了消息,提早在你们必经之路候着了,”她继续讲述着回忆,将我也拉回了那个雨夜,“可我没想到,他会在那个地方内力乱流再次发作,人命关天之际,我想也许你会愿意出手,但你没有,你说你没有聚元珠,我都不知道是谁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