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死鱼论文
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马声唏律,院中动静不轻,将人惊醒。
二楼的另一处。
“萧统领?”面容清癯的文士年高少眠,听得书僮的禀报,微微有些惊诧,“……你没有看错?是奉辰卫的萧九龄?”
“定然没错!”那书僮点头,“前些年射柳时见过,先生,我记得清楚得很!”
中年文士仍然有几分犹疑,这位不是一向不离开式干殿那位身周的吗?奉辰之名,正是拱卫紫宸。他一向在皇帝身侧,怎么会突兀离京?
到窗前不过几步,正好见到院中场景。中年文士目光落下,正见那玄衣身影。他似乎警觉得很,忽然抬头,两人刹那间对上,彼此未动。
少顷,萧九龄点头示意,嘴唇无声:
陈先生。
旋即不再等待,翻身上马,与身侧那些异族人一道,疾驰而去。
。
院中又恢复安静,直到夜色全部淡下,天光终于大亮。
“打探清楚了么?”陈先生问道。
书僮点头,答的清脆:“先生,驿丞说那些人是铁勒使团的,符传文牒俱没有错,昨夜将将出京……据说入京是为了去年铁勒人刺杀陛下一事,铁勒二王子递了国书。陛下并未生怒,反而允许了他入崇文馆进学。”
番邦王子来进学者也并不罕见,可铁勒二王子一来一去这才多久?
圣寿将近,千秋节时,使臣当贺,算算也没得几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京,这一路去可正是北上的方向。
更何况同行的还有萧九龄。
他去铁勒作甚?
不好好地待在式干殿,就算他与解支林不对付,那也不至于打到铁勒去的罢?
书僮有几分迟疑。
陈先生道:“说。”
书僮道:“那是听驿丞说的,昨天铁勒二王子对萧统领的称呼很是不一般。驿丞说,他如果没有听错,那二王子唤萧统领,依稀是‘舅舅’。”
陈先生刹那间一愣。
顿时间,许多往事扑朔回首,仁寿年间,他常在京中书院,因此也曾经历过许多旧事大案。
譬如昔年萧家的那一桩……
为了妙香佛国的美人,上皇迁怒于萧家,男子尽数抄斩,妇孺悉数流放北疆。
难道萧家竟有女郎,流落入了铁勒王庭?甚至还为铁勒王诞下了子嗣?
陈先生心中沉思,蓦地冷笑,滑过几分不耻。萧家女郎他昔年也见过,还以为知礼守节,风骨出众。没想到受蛮夷之辱,竟然也还苟且偷生。萧九龄身为奉辰卫统领,竟然也还不以为意,当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便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允许萧九龄同那铁勒二王子出京?
马车萧萧,碾过尘土,走过官道。须臾,陈府久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的踪迹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去,渐渐整个建邺都知晓。
自有童儿上前,奉上巾栉[zhì],将京中诸事,一桩一桩的说与他听。
陈先生愈听,面色愈沉,终于是难以再忍,拂袖而起。
。
建康宫。
陈先生一整衣袍,至于两仪殿前,却并不曾见得君王天颜。
那紫袍内侍含笑:“可不巧啦,陈院长,陛下如今在病中,并不见人哩!陈院长若是有事,不妨先将摺子递上。”
陈先生淡淡道:“哦?张公公,究竟是陛下圣躬违和,还是有旁道宵小居中阻拦?”
即便对着皇帝身边最倚重的内侍总管张鹤邻,陈先生依旧是冷然面目,隐隐间还有几分鄙夷。
言辞虽淡,但字字带刺,那一声“宵小”都不知是暗骂的谁!
张鹤邻如若未觉,仍是含笑:“自是陛下龙体欠安。陈院长若无要事,便请回罢。”
他这腔调,陈先生半点也看不惯。
一时更是想起京中传闻,童儿的禀报,自己归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竟然还被拒在门外。
倏地,双目斜睨:“陛下不见人?我怎么听说,宁王世子正在跟前侍奉呐?”
。
昔年种种,闪过眼前,宁王溺爱便也罢了,总归那不过是一介边王。自己出言提醒,已然是尽了师生之谊。宁复还纵子无度,迟早自食恶果。
可眼下又是什么?
未及内侍开口,他已冷笑出声:“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受天子宠爱。”
第112章 玫瑰松子糖 树大招风,你害怕吗?
112.
“谁回京了?”
“陈则渊。”
“陈院长竟然从崖州赶回来了,我还当他还要在琼山学府讲学哩!”
“这回来还不如不回,你不知道,我听人说的,陈院长回京当天入宫面圣,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好大一番没脸呢!”
“吁……”
蝇蝇私语,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建邺宫城楼坊,入了各家各户的耳朵。
这却是陛下此番病倒以后,唯一一个敢诤言面圣的,结果在两仪殿外吃了好大一番冷风,看来曾与天子有师生之谊的情分,也不甚中用啊。
唯一能够在御前侍奉的,竟然还是只有那一位来自宁王府的。
沙州的世子着实是恩眷深重,不仅能够在天子跟前,甚至还能左右天子主意。
那铁勒的二王子,不正是拜访了宁王世子后,才顺利无虞的出京吗?
先前朝中并不知晓,后面才略略体会出来一些个意思。
铁勒二王子母妃病重,自己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然而陛下近来并不批阅奏摺,朝事亦然堆积,若按寻常论,那铁勒二王子不知要等到哪个时候,谁知他只将宁王世子约出见了一面,当夜便启程离京,事随人愿。
只做个宠臣倒也就罢了。
总归这宁王世子,文不成,武不就,金玉在外,绣花枕头,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怎么又隐隐听闻,陛下待这位,并不止于此?
。
钦天监,司天台。
天文院前,正有人一席朱袍,神情沉峻,清癯面容上,带有不悦之色,只教他身侧那人,心生迟疑。
现任监正尹守慈本就是陈则渊学生,听闻他问,一时间心中为难。
那当真是暗暗叫苦,不由得也带了些到面上来。尹守慈自然有所听闻,今日老师入宫,吃了闭门羹。但不管陛下知或是不知,自己算得的那结果,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应私传。
“守慈。”陈则渊面色威严,“难道你也要任由佞幸魅惑君上,助纣为虐?”
尹守慈心中两难,终于是微微咬牙:“今日我要去司天台观星,老师若是还有什么要问,不如先去我屋里坐坐。”
陈则渊双眉一竖。
尹守慈匆匆行礼,低声道:“老师看过后,便忘了罢……我今日去司天台,亥时才回,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
天文院严禁外人进入,可陈则渊出入,有若无人之境。
二十余年前,元熙一朝时,他亦在这钦天监中,任过监正。
那案上堆著有星图、式盘、算筹,正中见得是一封表格与历书。
陈则渊目光扫过那本《协纪辨方书》,微微一哂,心道这算遍了干支、节气、神煞,却是想求得什么好日子?
择吉表上,朱笔圈的有三个日期,俱是天喜、三合等吉神当值。
另外还有两张细细纸条,瞧得正是尹守慈字迹,书了两张生辰八字。看那日期,一个是三月十三,另一个是七月廿六。
他心中微掐,倒推回去,这两张八字,一人如今二十又三,一人则是十七有余。
这般年岁……
陈则渊心念电转,忽然间反应过来,一瞬时面色当真是难看极了。
这两个生辰八字,那分明是……
再一看圈出的几个日期,在旁批注的几个小字:天德合,宜嫁娶。
他心中当真是气急败坏,险些一把将那案上的历书择吉表俱扬了。总算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饶是如此,面色阴沉。
让钦天监勾选黄道吉日,与那宁氏的小儿合八字……
难不成皇帝当真是昏了头?置祖宗江山与社稷不顾,竟然想要娶一名男子为后。
荒唐。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则渊面上阴晴未定,神色数变,忽然间冷笑两声,出了那司天台,直奔城北大安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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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干殿。
“是么?”裴昭淡淡道,“那他可要扑了个空,上皇如今不在大安宫中。”
他正听薛定襄暗报,神情微哂,对于陈则渊反应,并无半分意外。
元日大宴后,上皇便被他软禁在凤光殿中。
可笑陈则渊自诩忠心耿耿,连自己主子究竟在哪里都弄不明白。
年前催陈则渊从崖州返回建邺时,裴昭原本是想着,这人虽然迂腐,但确实学问不错,将宁离拎去听一番讲学,也不是不可。但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当年宁王也请过这位,原来宁离与陈则渊之间,竟有这样一段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