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弓翎
夏枢其实也有点懵:“昨晚你睡下后,他派人过来说改了时间,封后大典上午举行,还说内官都已准备好,我们只管卯时起,穿戴妥当等他过来接即可。当时听说你睡了,寻思你忙一天也累了,早上说也不迟,就没叫人打扰你。”
景璟:“……”
他真的想骂人,这位表哥发什么疯,竟突然更改时间,而且早不改晚不改,他昨晚忙到亥正才睡,都没听到有人来通知,这通知的时候得有多晚。
大半夜极限改时间,受册仪式按惯例就没有皇帝亲自来接的,他要亲自来,流程大概率也变了。这是在干什么,考验他们这些下属极限办事能力么。
夏枢见他神色似乎有些微微生气与紧绷,为褚源解释道:“他这几天一直都在忙着与重臣们商议事情。昨天甚至宫门下钥了也没让那些大臣离开,一直在御书房待到很晚。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听说吵得很激烈,估计事情不小,中间也没什么空闲。不过亥时事情一结束,那边安排马车打开宫门把大臣们送回家,这边就派人过来通知,也不算故意拖延。”
然后又安抚道:“不用担心,虽不知为何突然改了时间,但之前排练的流程已在脑海中,只是早起些,照着流程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景璟都无语了,心道小枢哥哥怎么那么相信那不靠谱的表哥,但也知道妄议皇帝是罪,且时间上也容不得他再说什么,就闭上了嘴。
已经变了还能怎样。
景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得赶紧伺候小枢哥哥洗漱吃饭、穿戴打扮起来才是。
不然时间怕是要迟。
于是景璟也不拖延了,一边快速把头发挽起来,一边吩咐宫女们行动:“准备洗漱用品,再去小厨房通知送些粥食点心过来。”
待夏枢自己穿好内衫、鞋子后,红雪也急匆匆赶来。
她昨日值了一天班,临睡前夏枢叫她好好休息今日晚点起,被小宫女叫醒,才晓得时间改了。
告了一声罪,便带着宫女们上前伺候夏枢洗漱。
之后便是马不停蹄的吃饭,穿戴礼服配饰,梳妆打扮。
待一切停当。
夏枢望着龙纹铜镜里的自己。
面容白净灵秀,气质归于内敛,金冠将额发束起,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出,与英气的眉毛、黑亮有神的眼睛合在一处,竟显出丝丝稳重与贵气的韵味。
与昔日那个黑瘦粗糙,凌厉倔强写在脸上的夏枢判若两人。
铜镜快有五尺长,穿着蓝色礼服的全身清晰映射其中。
华丽的礼服配饰配着他的脸,包裹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气势,衣摆处金丝勾勒出巨大的凤凰,烛光照耀下,长长的尾羽波光摇曳,仿佛活了,正翱翔于广阔苍穹,展翅高飞。
夏枢看着看着,竟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昂扬志气、热血激荡来。
“小枢哥哥,你好好看……”景璟喃喃的声音响起。
夏枢回神,转头看去,才发现他愣愣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目不转睛,神色惊艳。
夏枢:“……”
“殿下确实好看。”红雪打量了一下,抿唇笑:“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奴婢都舍不得移开眼。”
夏枢:“……”
从来只调戏欣赏美人的夏枢,第一次感觉到微微的脸红。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铜镜中的自己,衣服奢华,目光灼热,精神昂扬,浑身散发出一股坚定且逐渐强大的气场。
“确实蛮好看。”夏枢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自我欣赏起来,摸了下自己的下巴,颇有些小得意:“我都忍不住被自己迷倒了。”
景璟&红雪:“……”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谦虚的人。
不过,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人忍不住喜欢又敬佩他。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上前扶着他在榻上坐下。
礼服好看是好看,就是金丝银线玉石宝石织得满满当当,死重死重,夏枢坐下后,身上都是一轻。
如此奢靡过度的礼服,夏枢之前是拒绝的。
礼服又厚又重不说,关键是制一件花费巨大,不是日常穿,可能也就只穿这一次,太过浪费。
夏枢对穿着没什么讲究,舒服就行,在他看来,比起只好看这一次,不如把钱省下来用到民生或者战事上,能做不少事。
不过他的想法刚提出来就被褚源否了。
褚源说不差一件礼服,封后大典一辈子只有一次,必须要隆重一些。再者,皇后礼服规制这些彰显的不止是帝王重视,还有新皇登基时的国力,适当的时候展现一下,是能对异族起一些震慑作用,对朝堂起些凝聚作用的。
夏枢想到之前的经历,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
几年前,褚源封安王,他们表现的没钱,就一堆人贴脸嘲讽。
如果新帝新后亮相表现得一副手头紧巴样,不定会让人瞧不起之下心中生出什么想法。
现在一切以稳为要,日后后宫只有他和孩子们,不大搞奢靡做派,也不会像先帝们后宫那样开支庞大。
想明白后,夏枢就不再纠结这件礼服。
不过他可能是享受不了什么福,华丽的礼服仅穿了一会儿,就觉得束缚与沉重,只期待仪式早些结束,换成日常衣服。
想了想,他叫红雪去皇后宫门口看看册封仪仗动静,瞧什么时候过来。
景璟则留在屋内,陪着他。
两人聊着闲话。
夏枢想到景璟继母的女儿盛桃嫁给李留,李留出事后,景政保下盛桃,没有流放她或者充作官奴,只是贬为庶民,前两日,褚源还说安排景政做自己的老师……
顿了顿,夏枢挥手让屋内守着的小宫女们退下。
只剩两人后,夏枢拉着景璟坐在旁边,低声问起之前就想问的事:“你真的决定不改回褚姓了么?”
景璟没和夏枢聊过这个话题,但前些时候,陛下问过他是否要认祖归宗,改姓为褚,他拒绝了。
陛下没问他原因,可能也是懒得问,只说他可以考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如果大典前改变主意,都还有机会。
景璟其实没怎么考虑,他决心已定。
不过没想到大典前小枢哥哥会再问起,仅怔了一下,就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夏枢没评价,只点明利害:“褚家是陛下外家,皇亲国戚,地位比一般世家更崇高稳固……”
通常女子或者双儿嫁入公侯之家后,除了争夺管家权或者从婆家、夫君那里争取微薄偏爱外,没有任何出路。
而公侯之家往往人口繁茂,相对来说就利益有限,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层出不穷,异常激烈。
不过任凭谁再怎么斗,手段施到皇帝血脉亲人身上,都会有所顾忌,轻易不敢出手。
而褚姓昭示与皇帝血脉相连,回归褚家,冠上褚姓,不管元家内部如何,景璟都会多一层保障,就是想去争些什么,也能占些优势。
另外,沾上皇亲国戚身份,景璟还可以争取赐封宗室封号。
比如普通女子或双儿,若是没到爹娘长辈做出巨大功绩,阖族不存,变成孤儿的份上,再加上一些机缘,比如本人受皇帝太后亲王喜爱,记在名下,不会被赐予宗室封号。
而他阿姐,献上玉玺可记为从龙之功,旧例已嫁赏其夫,由其夫为其请封诰命,未嫁赏其父,本人顶多是被赐一段婚姻或者金银财帛——当然,阿姐是要招赘的,褚源不会给阿姐赐婚,按正常是赏些财物即可,但加上个褚姓,再加上补偿李昊,则给她封了县主这个宗室封号,享有俸禄与食邑。
景璟是皇帝潜邸时的老人,跟随夏枢从南到北,还在王都和北地立下不少功劳,若是回归褚家,拿出皇帝血脉亲人的身份,比照阿姐,他最少也能封个县主。
但若不姓褚,和皇帝不沾亲带故,宗室封号就与他无缘,在他已婚且不能做官的情况下,再赏也只是赏他丈夫或者父亲,然后由他丈夫为他请封诰命。
诰命封号是不错,但远不若宗室封号来得尊贵与实际。
可以说,不回褚家,景璟会损失很多利益。
景璟懂他的意思,却只是笑了笑:“阿爹养育我长大,待我如亲生双儿,哪怕娶了继母生了儿子,也从未冷待过我。甚至因为继母性格狠毒容不得我,我回京之后,他便把继母送到庄子上,好吃好喝养着,但不允其再回京扰我。而且我也是宫变后才知道,因为我想与小枢哥哥做好朋友,他便拿出王长安通敌叛国的信件,早早的在永康十六年陛下目盲时就做了投靠,后来私底下也一直帮陛下做事……他待我之心,比划比划,哪怕亲生阿爹来,也未必比得过。”
“还有我阿娘……”景璟顿了顿,声音缓了下去:“经历过婚姻后才后知后觉,阿爹爱慕阿娘,阿娘对阿爹却只有感激之情。若我改姓褚,相信阿爹也不会反对,但他保护阿娘十几年,又帮阿娘养我十几年,最后我、阿娘与亲生阿爹相认团聚,留他一个,他又情何以堪?”
“而且……”景璟又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阿娘虽和亲生阿爹定过亲,但却是未婚生下我,世道对此并不宽容,若我身份揭开,阿娘必遭非议。我不想阿娘因亲生阿爹去世痛苦自责十几年后,还要因旧事被人指点唾骂。”
“而亲生阿爹那边……”景璟眼眶有点红,神色透出愧意:“他是个大英雄,也是个大气、不拘小节之人。死前唯一放不下的是阿娘,也对阿娘做了安排,足见他情深不假。想来,若是他泉下得知我不改姓的主要原因是为保护阿娘不遭非议,应也不会怪我。”
“至于皇亲国戚的身份……”景璟眼中微含水意,歪头冲夏枢俏皮的笑了笑:“占不了陛下便宜,不还有小枢哥哥护我做我的后盾么。待在小枢哥哥身边,做着宫官处理宫中事务,想来也没哪个会自找麻烦,敢欺负到我头上。”
正常来说,已婚双儿和女子做不了宫官。
不过夏枢为身边的这些人破了例,不管成亲与否,只要愿意做,不嫌累,可以一直做他的宫官做下去。
景璟哪怕大典后封了诰命,衣食无忧、仆从成群,也没选择回归国公府后宅,而是选择继续做宫官,助夏枢这个对宫务没兴趣的皇后处理后宫事务。
夏枢听至此已明了景璟的想法。
他不回褚家,纯粹是孝顺之心让他做了这个决定,不是受谁诓骗误导转让功劳。
夏枢放下心,察觉到他对景政依旧有深厚的感情,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避免挑拨嫌疑。
他笑了笑,自然地转了话头:“你这么说,感觉我要紧张起来了。”
“紧张?”景璟神情疑惑。
“是啊。”夏枢看着他,玩笑道:“要摩拳擦掌,和二哥争一争了。”
景璟心头一跳,顿时有些紧张:“争什么?”
不会是元州又做什么离谱事,惹了小枢哥哥吧?
“当然是争谁是景璟心中第一靠山啦。”夏枢眨了下眼,伸出食指,挑了挑他下巴,逗他:“要不,我先套麻袋揍二哥一顿,叫他主动认输?
景璟:“……”
瞬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夏枢看他一脸无奈与无语,忍不住笑了起来。
良久后,他才敛下笑意,伸手摸了摸景璟的脑袋,轻叹一声:“放心吧。”
放心往前走,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是你的后盾。
景璟与他同生共死的情义,谁都不能越过他欺负景璟。
语气虽然随意,目光却隐含着让人安心的坚定。
景璟对上他的目光,怔了一下,眼眶顿时发热,抿唇露出个笑容,重重点了下头:“嗯。”
……
两人没聊多长时间,不过两刻之后——辰正时分,红雪就匆匆回报:“殿下,仪仗已动,预估还有一刻钟就到。现下可以准备好迎接了。”
夏枢一早上遗忘的紧张瞬间又回了来,不由得心脏猛跳,脸皮子发僵。
不过想着生死都经历过了,这又不是去上断头台,哪怕上了断头台,也要先对敌人砍回去再说,不应当如此紧张。
想着想着,心跳慢慢平缓,心中竟然诡异的淡定了许多。
紧绷的脸皮子也没那么僵了。